彼岸繁花
2013-07-06安宁
安宁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已离异。母亲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没有工作,只能靠给人做保姆,或是卖些从邻城贩运来的小东西,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很多的时候,做母亲的,常常因为生计,而忽略了她小小的心里,青苔一样在背阴处,沉默铺陈开来的虚荣和自尊。
她清晰地记得,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她上完课,站在走廊里,正发愁两节课后如何回家,突然看见校门口隐约地围了许多人。不过是片刻后,就有同学跑过来,朝她嚷:这样冷的天,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真是一件美事呢!她听了心底即刻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坍塌掉了,将她极力想要护佑住的最后一点尊严,裸露给所有人看。她曾听母亲无意中提起,天冷的时候,去校园门口卖烤好的红薯,生意定会好做。
她那时只当母亲不过是一句闲话,并没有当真,不承想,母亲竟真的来了!隔着校园里衰败的花草,她看见母亲,正被许多学生围着,脸上挂着她许久不见的笑意。她突然不忍心看下去,转身进了教室。片刻后,她便听到有人在门口喊她的名字。走出去,看到外班一个清瘦的男生,极羞涩地将一封信递过来。她刚要冷漠地告诉他,以后不必再写,她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恋。但话还没有出口,她就看到母亲,正打了雨伞,快步向她走来。已经来不及逃了,母亲早就看到了她,且很开心地唤着她的小名,说,小美,看妈妈给你烤了一个最香的红薯呢,快趁热吃了,暖暖胃吧。
母亲是什么时候放下伞和包裹着的红薯,又快步回到校门口去的呢?她没有注意,但她却是记住了周围的嬉笑和指点。还有,邻班男生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
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对爱情不再存有任何幻想。生活带给她的困顿和挣扎,自卑与惶恐,让她懂得,除了自己,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渡她到那安全无忧的岛屿。而这舟上的舵手,则是那些甘愿为她付出,且载她一程的男人。她記不清自己有过多少场爱情,每一场都像那流星,来得绚烂,亦去得匆忙。可是她不在乎,只要爱情在,这其中的主角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她爱的,不过是那可以给自己带来现世温暖的感觉。而感觉,她则自信,是无论谁,皆可笑脸索要来的。她懂得女人适时地放任自己,便可换来男人的宠爱。
她从15岁那年,学会如何让那些根本不喜欢的男生们,送心仪的礼物给自己。她知道微笑不仅可以换来糖果、美玉、零食,亦可以招来女孩子们的嫉妒,让那些曾经深深地伤害了自己的嘲讽,全都被哗哗而来的醋意,冲刷得了无痕迹。她再不用因为想要买一条明艳的丝巾,而忍受父亲的白眼和奚落。她自有办法,让那些追求她的人,温柔地将想要的东西,一一送来。甚至有一年,为了从那贫困生的名单里逃脱,她很迅速地找来一个有钱的男生,为她交上一年的学费,免去了一场新的尴尬。而她,所付出的,不过是如往昔一样,一次百无聊赖的爱情。
这样一路放纵着自己,直到24岁那年,她遇到了诚。诚那时30岁,功成名就,有过一场筋疲力尽的婚姻,之后便一直独身,拒绝一切女子的求爱。都以为诚心灰意冷,偏偏却是她的到来,唤起诚初恋般的热情和执着。她自己都觉得诧异,神情冷漠、举止又时常放肆的自己,怎么就吸引了骄傲不羁的诚?诚是一个多么让女人们着迷又忧伤的男人呵!但像习惯了一日三餐一样,习惯了爱情的她,在诚的追求里,什么也不愿去想,很轻易地,便接受了诚。
他们自此开启了一段外人看来,幸福无比的俗世爱情。诚那么爱她,满足她一切物质的欲望,细心到连她指上涂的蔻丹,都亲自去选。他知道她羞于提起自己的家境和出生的小城,便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连每月以她的名义,寄到小城去的钱,都不提及。但她是知道的,而且一一地记着,以账簿的形式,明白无误地记着。而后,习以为常地,拿了等量的爱情,来换取他更多的娇宠。
她以为诚会像其他的男人一样,因为她的任性和轻慢,主动地结束这段爱情。但诚却一如既往炽热地爱着她,让她冷硬的心,一点点地融化。这样直到有一年的冬天,他们出去游玩,夜宿在一户农人家里,夜半不知何故,房子突然着火。滚滚浓烟热浪里,诚用棉被抱起她就往外冲,是她想起他价值不菲的手机电脑和相机,都还在枕边,便让诚放下她,快去抢救东西。诚却是劈头给她一句:即便它们价值成千上万,也没有你在我心里重要!
她就是在那一刻,不可救药般地爱上了诚。而且脱口说出一句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我们结婚吧!然而,这一句换来的,却是诚如释重负的一声轻叹:我们,终于可以各自走路了。
她不明白,向诚一次次哭闹,以为他会回心转意,却是换来诚更快地逃避。直至他留下一封信后,彻底地走出她的视线。此时她才明白,诚之所以爱上她,不过是为了最后一次证明,自己依然有爱的能力,而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在剥开坚硬的外壳之后,也会如荔枝般,有温润柔软的内里。
这样一场爱情,成功地将诚渡到想去的彼岸。可是诚不知道,其实她也在瞬间,看到了世俗烟尘笼罩下的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疼痛地,感知到温柔的力量。
谁都没有认真呵护的爱情,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将他与她,渡到那繁花盛开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