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记

李娟

一座城就像一个人，有着独特的气质和魅力。

香港仿佛一朵罂粟花，妖媚，绚丽，令人惊艳，还带着一点点邪气。它是姹紫嫣红开遍，流光溢彩，美得动人心魄。

午后，阳光如金铺满在维多利亚港，海边的椰林如挺拔的男子。海湾的对面就是中环金融中心，无数座摩天大楼将身影映在海水里，蓝天碧海，山川秀丽，几艘豪华巨轮在江面缓缓前行。沿着海边的道路向前走，就看见将中国武术带到全世界的武者——李小龙的塑像，此時，你的脚下就是璀璨的星光大道，影星们在此留下了签名和手印，从大导演吴宇森、徐克到周润发、李连杰、张国荣、林青霞、张曼玉——那些电影里的人物一一来到了眼前，他们从这里走向世界影坛。香港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三座小岛组成多元化的香港，中西文化在这里交汇融合，相得益彰，熠熠生辉。

海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

20世纪90年代，香港电影渐渐进入内地，《纵横四海》中，穿黑风衣，戴着墨镜的周润发，嘴角带着一丝坏笑，他的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身影吸引了多少女孩的目光。一抬头，就看见张国荣和梅艳芳的名字，他们也是绝代芳华，一对璧人。两人饰演由李碧华的小说改编的电影《胭脂扣》，俊美的十二少张国荣爱上了烟花女子梅艳芳扮演的如花，家人反对两人的婚事，两人相约共赴黄泉，如花头吞鸦片死了，十二少被救活了。而五十年后，如花回来寻他，曾经的翩翩美少年已是风烛残年，十二少追着如花的背影而去——

仿佛只有香港，能拍出这样梦幻与现实，前生与今世，爱恨悲欢交织的电影，人似乎一瞬间走进了光阴的隧道里。

在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里，张曼玉穿着曼妙的旗袍一次次出门去买面条。她的身影在逼仄的楼梯间摇曳着，风情万种。穿着晚礼服般的华美的衣服，却过着草民般柴米油盐的日子，这仿佛是一个关于香港的寓言：海市蜃楼般的华美，却有着狭窄窘迫的生存现实。我想，香港人对生存的体悟一定比其他城市的人多一份艰难。几天来，在酒店大厦的角落里，常见一位花白头发的长者，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放一个小录音机，粤剧婉转旖旎小声地唱着。酷暑里，他穿着白衬衣，黑色长裤，黑皮鞋，整齐庄重，给出入大厦的人引路。

高耸云霄的大楼，窄窄的小巷，人流如织的街道，拥挤窘迫的生存空间。试想，假如没有电影光影和现实的相映生辉，给人以梦幻和希望，那么香港会失去多少梦幻的魔力和色彩？

行走香港，那些熟悉的地名：旺角、油麻地、尖沙咀、中环、红磡——它们迎面而来，伴随着电影，曾经穿越我青涩的青春时光。香港人过着快餐似的生活，说粤语更是快言快语，行走来去匆匆，连地铁里的自动扶梯的速度，似乎都比内地的要快一些。

夜幕降临，在山顶望着灯火阑珊处的香港，似玉碗盛来琥珀光，酒光潋滟，酒香浓郁，令人不饮自醉。那种美，炫目，绮丽，遥远，梦境一般，不似在人间。

一位女子曲卷的金色长发，涂着丹蔻的手指握着一杯酒，眼睛凝望着窗外，目光迷离，若有所思，她仿佛成了一幅画。

三三两两的游人在酒吧的窗前坐下，闲聊，品酒，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只有此时，你觉得香港的节奏渐渐缓慢下来，时光在这里是用来浪费的，要一杯卡布奇诺，消磨一下午的时光，来细细品味香港的味道。

有人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过匆忙，而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在浮华喧闹的尘世中，放慢脚步，等待灵魂慢慢跟上来。

我以为，来半山的酒吧坐坐，更能品味香港的气息。它们和这座城市一样，历经百年的风雨沧桑，透过那些大理石的廊柱，红砖的建筑，圆拱形的玻璃窗，你闭上眼睛，一首弹奏百年的乐曲依然在轻轻响起——

第一次知道浅水湾是在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中。这里就是主人公白流苏和范柳原相恋的浅水湾。这对机关算尽，聪明世故的男女，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一座美如幻梦的城市一瞬间成了断壁残垣。白流苏问，还有什么是长久的呢？命运的无力把握感始终流淌在香港人的血液里，也流淌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血液里。人只有在战争、死亡和巨大的灾难面前才知道，没有什么是抓得住的，抓得住的，只有身边的这个人，自己腔子里的一口气。一场战争成全了一对恋人，一座城市的沦陷成全了一对恋人，再不相爱，便来不及了，趁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

浅水湾，还是八十年前张爱玲笔下的浅水湾，碧海长空，海鸥盘旋。可是，张爱玲已经故去近二十年。

我来时，以为作家萧红的墓还在浅水湾。其实，几十年前，她的墓就被端木蕻良迁走了。诗人戴望舒曾来浅水湾看望她：“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海涛闲话。”这位天才的女子，在离开尘世的时候写下：“我本来还想要写些东西的，可是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将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半部《红楼》让别人去写了——这样的死，我不甘心。”那年，萧红三十一岁。

我想，也许只有大海能包裹她的苦难和孤单，接纳她的眼泪和伤感。在香港写下《呼兰河传》的女子，刻画出的一个个人物都是力透纸背，可是，这位把人世的冷暖悲欢都写尽了的女子，一生的命运和爱情永远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她一生漂泊不定，流离失所，不论身体还是灵魂，她活得那样困苦与艰难。连同自己的身后事，也不能如愿。上苍不曾厚爱这位天才的女子，给了她文学世界里的硕果，却不能给她现实的安稳和幸福。

乘双层巴士游全港，车窗外有直入云霄的商业大楼，一家家商铺鳞次栉比，挂着繁体字的招牌，老街上日渐斑驳的老房子。并不宽阔的道路，弯道极多，却井然有序，从未拥堵，几百万人居住的三座小岛，但干净整洁，一个文明而有序的城市。

繁华如梦的香港，优雅奢华，纸醉金迷。但是，它又朝气蓬勃，充满了烟火气。它饱满鲜活，生生不息，这也许就是香港独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