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计划

◎文／狄 亭

·壳计划·1

“老罗，罗胖子——”清脆短促的女声随着碧波上的清风，低低远远地飘来，“——都找不到，一个都找不到！”

喊话的姑娘名叫陈伊，她一个人撑了只竹筏，稳稳停在岸边，然后一步跃上岸，踏着桂树的阴影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空气中传来一丝丝桂花的香气。

路边坐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男生，其中被唤作“老罗”的胖男生表情严肃，从身边拾起拐杖，缓缓站起身说：“慢慢来……真的一个人都没找到？”

“嗯，不仅我们班，隔壁二班的几十个人也都失踪了，学校里的老师也不见了。我在镇上走了一圈，又从水路走一圈过来，一个人影都没有。宝生你那边是啥情况？”

另一个瘦高个子的男生接腔道：“也不乐观，现在还能联系上的同学加上咱们几个，一共也就不到二十人，他们跟我们一样，从昨天起，就找不到家人了。现在整个镇子里，估计也就只剩咱们这些人了。”

接下来的沉默让三个人都感觉过于沉重。只听得见站在竹筏子上的鱼鹰拍打翅膀的啪啪声，可这平素里听来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如此令人不安。河水依旧沉静地流淌，路边的桂花开得灿烂，窄街湿润的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昨天模糊的脚印；而今天镇子里似乎就只剩下名为“寂静”的居民了。

“我说，”宝生提了口气，像是终于壮起了胆子般问道“，咱们镇是出什么大问题了吧……”

这简直不必说。种种迹象都表明，镇子里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件了！

昨天晚上，陈伊的父母一宿未归，早上天刚亮，她就上街去找父母，却发现镇子上的街道里空荡荡的，河面上也不再有打渔的船。虽然镇上本来人就不多，可现在到处冷清得瘆人。她匆匆来到学校，却只找到了同样焦急的罗胖子和宝生。罗胖子素来因为机智而被同学们尊称为“军师”，当下他就决定几人分头去找——不光是找各自的家长，也要找镇子里其他的人。

“昨天中午我还跟爸妈一起吃饭了，他们还说周五去开家长会呢，就都不见了……”陈伊咬了咬嘴唇，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小伊先别急着哭，爸妈丢了是大事，”“军师”罗胖子眉头紧皱，“可是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情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你们仔细想想，刚刚一路上所见到的景象，除了大部分人失踪了以外，咱们镇上还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头么？”

“这些天的天气完全乱了套，一天要下好几遍雨……更奇怪的是，就这样不阴不晴的天气，桂花居然提前了一个月开，咱们镇真是有些不对头。”

宝生也若有所思：“而且镇里剩下的都是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

“不超过十六岁？”陈伊极为认真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宝生的背后，“可是你们看那边，秋娘家的窗子刚刚亮起灯呢！”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又一次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壳计划·2

秋娘住在镇上戏院的侧厢，她自己则是戏院的当家花旦。这临水的偏僻小镇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时不时的一出戏便背负了人们许多的期待。

老罗曾经私下里议论，觉得秋娘的演出似乎总缺乏点儿灵气，但也总是聊胜于无的。记得上次演的那出戏，秋娘抹了油面，扮了穆桂英，挂着满身素银铠，提着一杆红缨枪，就着京胡声往台上一站，说白还没有念起，底下的鼓掌和叫好声就霍地沸腾起来。

不过听人说，秋娘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

根据宝生刚刚总结出来“镇上十六岁以上的人全都失踪了”的结论，秋娘倘若还在家里，就真是个奇迹。

眼见雨越下越大，戏院侧厢外的一簇竹林开始拼命地摇晃，晃得连小窗里的灯光也迷离起来，更看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宝生他们顾不上想太多，半是为寻个究竟，半是为避雨，陈伊帮着罗胖子横抱起拐杖，三个人相互搀着肩和肘，绕过街角一路跑到秋娘家门前。密密麻麻的脚步落在雨水里，响起噼里啪啦的一片，听上去竟颇像开戏时的掌声。

“秋娘姐，开门！”

漆木门很潮湿，看上去很厚重；可几只手拍到门上时，门却毫不费力地被推开了。

如同故意要实现几个人不祥的预感一般，屋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天花板上垂下枯藤一般的电线绳，一盏白炽灯在颓废地散发着光和热。

“会不会去看戏的花厅里了，咱们过去看看？”看到眼前的情景，宝生也摸不着头脑。

一行人沉默着，在侧厢里转了一遭，又一路沿着回廊走去花厅。花厅里也没人，一排排雕花八仙桌静默整齐地在沉睡，空气里是红木的浓郁气息。

“不对劲啊，秋娘应该不是住这儿的。”陈伊拽过罗胖子和宝生，小声嘀咕，“你们看她屋子里的陈设跟这花厅相比，未免也太寒碜了。再说，哪个女人家里的家具全部都是铁皮柜子和钢板床，小龙女在古墓里都没这么夸张……”想想以往秋娘站在台上时长衫水袖、粉面凤钗，众人心头纷纷涌起了疑云。

此时，从后台传出了些声响，听起来如同大风穿堂呼啸不绝。老罗轻轻把拐杖拄好，跟宝生和陈伊使了个眼色，右手往花厅后台方向一挥。两人会意，便愈发放轻了脚步，紧跟着老罗往后台潜去。

然后，他们穿过了十几年人生阅历中所经历过的最长的暗道。

·壳计划·3

或许事后由局外人讲起来，这可称得上是一段离奇乃至浪漫的际遇，然而在当时，几位当事人却都是强忍着慌张和恐惧。

陈伊左手扶住宝生的右臂，宝生的左手又挽住老罗的右肘，湿润的掌心传来的温度几乎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也是唯一的鼓励。这条通道既黑暗又漫长，似近似远见到一团光亮，忽明忽暗地跳动在看不清距离的地方。

只要转过身去，就能回到熟悉的花厅里，置身在曾和亲朋们共度时光的地方，嗅到熟悉的红木家具的味道。但谁都没有回头。谁知道呢，没准远处的光亮里，就有正等待着他们的那些消失的亲人朋友。而没有了他们，花厅和红木家具的意义连空壳都不剩。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才到洞口，面前豁然开朗。

是一片陌生的植被，因为生长在沙石化严重的土壤上，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营养不良。天空灰蒙蒙的，只看得见有光，却看不清太阳的位置。

一阵风吹过，带起了不少沙尘，裹挟着令人不悦的温度，直直地从洞口往里扑来，陈伊甚至觉得脸上硌得有些疼。远一点的地方隐隐能见到一些建筑的痕迹，不过都太破了，太破了，以至于整体已经变成废墟一般的灰色；以至于被埋没在营养不良的植被里；以至于在荒凉的风中带起呼呼的哨声。

和眼前的景象相比，小镇里司空见惯的石板街、大堰塘，以及河水岸边有花有柳的模样，简直美如天国。

简直美得像一个陷阱。

“不太对劲……太不对劲了……”罗胖子终于发出了一点声响，拄着拐杖快步往植被方向走了几步，然后猛然回头盯着他们来时的方向，“你们看！”

一个高大的拱形建筑矗立在他们身后，银色光滑的拱壁向两边延伸着，看不出大小，但直观上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鸡蛋横卧于地面。他们刚才就是从蛋壳里走出来。

也就是说，这个银色蛋壳内部包含着他们的镇子。

向来沉着多谋的老罗难得地感到了一丝眩晕。不知道到底眼前看到的世界是假的，还是说原本祥和宁静的小镇是假的——但二者必居其一。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宝生表情严肃地说了一句，得到了陈伊的附和。

“嗯，先回去找秋娘，一定要找到她。戏院里的暗道竟然会直通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她肯定知道内情，肯定和镇里人失踪有关。”

从暗道返回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默，每个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而笼罩在老罗心头的阴云，则是方才见到的巨大的蛋壳，那么大规模的精致建筑分明不属于这个时代……

回到戏院的花厅，外面的雨貌似已经停了许久，三人刚打算离开，却见到花厅旁一个人拨开外面回廊上参差的树藤，踏着碎步而来。

“看来你们已经穿过通道了，那我就不用费什么事多交待，咱们直奔主题吧。”说话的人正是秋娘。

·壳计划·4

花厅里，秋娘用漆木托盘端上几杯热茶，一脸肃穆地请大家喝茶。

“你们看到那个壳了……有什么想法？”秋娘的声音冷静中掺杂难以掩饰的不安，又似乎带有些许欣慰。

“那么大的壳是相当大的工程吧，科技含量绝对高，还有，穿过通道后，外面世界的样子和咱们镇子相差太远，”老罗没顾上喝水，刚把拐杖放好就一手支着下巴开始了头脑的飞速运转，“所以要么是外面、要么是里面，二者中定有一个是不真实的。”老罗的眉头紧皱，虽然他话没有说完，但心里大概已经默默地揣测出最坏的结局。

秋娘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手，花厅突然就发生了变化——原来的舞台像是巨大的积木一样变形，移动，又重新组装。看上去是木质结构的厅堂不一会儿就消失了，矗立在面前的是一系列泛着金属质感的操作台和宽大的屏幕，屏幕上闪烁着很多红色蓝色的符号，数据信息如流水般从他们眼前掠过。

“如你们所见，这个镇子是假的，是被设计建造，模拟出来的。”秋娘转过身去，爱怜地抚摸着大概是控制面板的界面。

宝生和陈伊惊得瞠目结舌。倒是老罗的表情很淡定——与其说是处变不惊，倒不如说是早已猜到了真相。他用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问道：“谁？什么时候？为什么？”

“你们在壳外见到的，才是现在这个世界正常的样子，所以我们建造了这个镇子，然后把整个生态提前到两千年前的水平，目的是保护你们。”

“等一下！”陈伊突然紧张地插话“，刚才一直说‘你们’‘我们’的，是什么意思？”

而此时宝生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宝生虽然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紧张不已，却还是细心地发现了秋娘发际线的边缘有个小小的亮点，和对面屏幕上的光线一同跳跃变化着。

“简单来说，我们是机器人，你们是人类。人类在文明发展过程中，因为过度开发造成环境过度恶化，由此产生的巨大影响使人类自己也随之没落。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侥幸活下来的科学家们聚集在一起，为地球和人类的未来绞尽脑汁。经过他们的不懈努力，最终在世界各处建立了十几个蛋壳形的建筑，里面模拟出当地应有的生活环境。这项计划被称为‘蛋壳计划’。

为了实现蛋壳计划，地球上的各种资源几乎被耗去了一半，只是为了保存人类最后的文明和薪火。‘我们’是为了维护这个计划而被特别设计出来的……机器人。”

死一样的沉寂之后，宝生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那样子就像刚才在通道口吹过的风抽干了喉咙里的全部的水分：“也就是说，除了剩下的我们这十几个人以外，镇子里其他所有人包括我们父母，都只是机器人？那……那他们现在去哪儿了？”

秋娘的话语里有着难掩的悲凉：“直接告诉你们的话，大概会很伤心的吧，毕竟十几年的感情呢……”她转过身去看着屏幕，“你们看，那些红色的指标反映的是这个模拟环境正在衰落的参数，红色的部分越来越多了。不仅我们这些机器人已经逐渐接近最终使用年限，连这个镇子的基本环境维护，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顿了很久，当时间仿佛都被沉默夺去时，秋娘安静地问道：“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说话间，大概是天已放晴，浅金色的阳光攀越过雕花木窗，往花厅里撒下一串光亮，烂漫的斑点在空中跃动。外面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四下是一片和气氛极不相称的热闹与生机。

“意味着……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那么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必须要决定到底是出去到外面，还是继续在快要坏掉的镇子里……壳里，待下去。”半晌，老罗缓过神来，边说边给身边默默啜泣的陈伊递去纸巾。

秋娘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被宝生抢在了前面：“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个事情太重大了，得先跟其他人通气了再说！老罗，小伊，我们走！”

·壳计划·5

壳中幸存者的讨论会开了一天一夜。

在一起看过壳外环境之后，一行人回到昔日的镇上，在时雨时风的混乱天气中沉默地坐了半天。

达成共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大家一致同意在这个日渐崩坏的镇上待着绝非长久之计，必须往更远处发展。“毕竟是我们的祖辈把外面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作为后代的我们好歹该做点什么。”一个少年这么说，引来异口同声的赞成。

对未来的期待就这样萌发于略有些沉重的气氛里。幸存者们在老罗的指挥下分成了几队，四下搜罗准备着水源净化器、植物种子，和一些可能用上的工具。按老罗的说法，不能仅仅在外面的世界里讨生存，更要尝试着让外面的世界恢复绿色，真正地重新生活。

剩下的时间则是留给大家做充分的心理准备。陈伊回家告别住了快十五年的小院，宝生和老罗一起回去收拾行装，又挑了几只能干的鱼鹰打算带着一起走。最后，三个朋友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河边，注视着陪伴了自己全部童年时光的河水——尽管那也只是设计模拟出来的，但依附于此的每一丝情感都真实得触手可及。

“以后……就没这水可看了吧……”陈伊叹了口气。她想起那天所见的壳外的世界，除了充满科技感、泛着银色光泽的壳壁之外，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那恶劣的生存环境，既是彻头彻尾的荒凉，又充满被废弃的无奈。

“在外面生活会比打仗还辛苦，不过我们还会回来的，已经跟秋娘说好了把这个残留的壳尽可能保存，等到以后，这里就当做博物馆和补给库吧。”

“秋娘不和我们一起走？”

“她不走，她接受的指令就是守在这里。”罗胖子说，“况且这花厅里，总得留一个会唱曲儿的人才好。要努力延续下去的不仅仅是我们人类的生命，还有人类创造出的传统文化与文明。”

三天后，幸存者们整理好行装聚集在花厅，或者应该说是蛋壳小镇的总控制台旁，准备出发。末了，秋娘笑吟吟地从厅外碎步进来，还是穿着素银铠，提着红缨枪，英姿飒爽地为大家唱了最后一出《穆桂英挂帅》。

“我会留在这里，等你们把周围的土地都披上绿色的那一天，我们就能再相见。”道别的时候，秋娘眼里涌出泪水，一时之间谁都无法相信她竟然是个机器人。

“我已经为你们想好了一个世纪后的历史书怎么写——你们的这段征程，就命名为‘破壳计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