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跨国电信诈骗案背后

凤舞

“您的医保卡出现异常……”“您的银行卡在北京被消费一次……”“您有一张法院传票……”2012年12月18日至2013年1月5日，中国警方联手泰国、菲律宾、斯里兰卡、新加坡等国警方，成功破获一起特大跨国电信诈骗案，共抓获犯罪嫌疑人505名，其中大陆地区犯罪嫌疑人66名，有好几名年轻女性，她们曾经是父母眼里的乖乖女，却走上了一条犯罪的道路。

经过警方允许，笔者采访了几名被押解回国的“女工”，其中一名“女工”完整地讲述了她被骗出国以及在异国他乡被迫实施诈骗的非人经历。

“好姐妹”被骗出国

22岁的刘莹是珠海一家饭店的服务员。

2012年8月的一个周末，她正在宿舍打扫卫生，室友王佳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一大包新衣服。王佳和刘莹是老乡，都来自贵州，在同一家饭店打工。

刘莹问王佳哪来的钱买这么多新衣服，王佳得意地说：“别人送的！就是我前一阵子认识的那个张姐。”

“你说那个经常来饭店吃饭的张岚？”刘莹回忆，前段时间，店里突然来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客人，不仅天天来消费，出手还十分大方。

过了几天，王佳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刘莹：“我要出国了！”刘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傻了吧，你当出国是回趟老家那么容易啊！”“我说的是真的！”王佳一本正经地说。

见刘莹将信将疑，王佳补充说：“张姐给我找了份工作，一个月保底5000元！就是远了点，在斯里兰卡。她晚上请我吃饭，谈出国的事，你陪我一起去，也请她帮你出去吧。”

晚上，刘莹陪王佳来到一家高档餐厅。张岚虽第一次见刘莹，对她却非常热情，就像对待认识许久的朋友一样。张岚说，斯里兰卡的公司是她朋友开的，因为刚刚成立，想从国内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帮忙。王佳一个劲地怂恿刘莹跟她一起去，刘莹想到远离故土，一时下不了决心。

此后一周，张姐对刘莹的热情丝毫不减，还时不时带她出去逛街购物。

王佳的出国日期快到了，可刘莹还没同意和她一起去。王佳急得给张岚打电话，张岚笑着问王佳：“你是不是真心想让她和你一起去挣大钱，过好日子？”“那当然了！我们一直亲如姐妹！”“我有一个主意……”“张姐，这样会不会不好呀？要是刘莹知道了，肯定会怨我的！”“傻丫头，你是让她去挣大钱，又不是害她，她要是知道了，也只会感谢你，不会怪你的。”

第二天，王佳回到宿命，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在刘莹面前晃来晃去：“唉！张姐碰到个麻烦事儿，要是凑不够去斯里兰卡的人数，就算违约，要赔很多钱，可这一时半会让她到哪去找可靠的人啊？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忙。张姐平时那么照顾我，我没脸跟她出去了！刘莹，要不你就和我一起走，也算是帮张姐一个忙？”

见刘莹犹豫不决，王佳又加大攻势：“就是去走个过场，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回来，张姐说回来的路费都由她承担。”刘莹咬咬牙，终于同意了。

“捞金门”原是虎口狼窝

2012年9月30日，刘莹和王佳在张岚的安排下，从珠海过境到澳门，再乘船到香港，然后飞往泰国，再转机到斯里兰卡。张岚并没有跟来，接待刘莹和王佳的是一个叫李齐的男人。初到斯里兰卡的一周，李齐带着她们住豪华宾馆，吃高级餐厅，买高档化妆品和衣服，还陪她们游遍了当地景区。

刘莹和王佳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2012年10月初，刘莹和王佳被带到科伦坡的一幢三层小别墅中，准备开始工作。刘莹有点好奇，难道这里就是上班的地方？

直到一叠电信诈骗剧本被摆放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刘莹和王佳才意识到，自己被张岚骗了。李齐告诉她们：“你们的工作只有一项，就是往国内打电话，给各种各样的人打，没完没了地打，想方设法把他们的钱骗到公司的账户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刘莹惊慌不已，她拉着王佳想要离开，可还没走到门口，脸上就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

“我们不干了，快让我们走！”王佳吓得脸色苍白，又急又气。“你们要是敢走，我就报警，到时候就说你们是诈骗主谋！”李齐和在场的另一个台湾男人恶狠狠地恐吓她们，“反正你们也走不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这干，一个月5000的保底工资，每干成一桩业务我还给你们提成。”

刘莹和王佳被没收了护照，软禁在这一幢小别墅中，与外界切断了联系。僵持了一些时日，眼看逃跑无望，刘莹心一横，索性答应了李齐。

这幢小楼里，除了刘莹和王佳外，还有李齐与另一名管理员，以及8个台湾人。刘莹他们的工作就是合伙实施电信诈骗，还有专门的诈骗剧本。按剧本上的诈骗流程，他们一伙可分为三线诈骗人员。刘莹是第一线，冒充法院的工作人员，以对方银行卡或社保卡欠款遭到起诉为名实施诈骗，如果能顺利将电话转接到二线诈骗人员那里，并成功完成诈骗，刘莹便能获得诈骗额7%的提成。

第二线则冒充公安人员，以对方涉嫌“诈骗”或“洗钱”等罪名要求对方配合调查，再由第三线人员以“高级检察官”等身份哄骗受害人将卡上的钱转至诈骗账户。

刘莹手上所谓的剧本有几十页厚，其中设计了医保、社保、电信欠费、房屋退税等多种情景的诈骗，不同情景的人打来电话怎么应对，遇到对方质疑怎么回答才能让对方信服等等。

比如医保诈骗，如果对方说他最近没有住院，这时要说：“我计算机里有记录，你在×月×日因车祸大腿骨折，在×市×人民医院住院，在×月×日出院，住院金额××××元！你确定这不是你的住院记录吗？但这个银行账户是你的名字啊，你有遗失过证件吗？”如果对方说没有遗失过证件，那就要说：“你的个人材料被人拿到我们社保局冒名申请了保险金，还被人拿到银行开了户！ 我们要通知当地公安局，公安局的同志会跟你联络，你要配合公安局破案，不然我们社保局会取消你所有的社会福利！”

经过培训，并按照诈骗剧本反复练习后，刘莹和王佳正式走上了“工作岗位”。第一天，刘莹就成功诈骗1000元，对方是一位退休在家的老人，接到诈骗电话时，老人没有任何怀疑，很快就将钱打到了他们指定的银行卡上。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刘莹只觉得心似千斤重。

接下来，刘莹又成功获得了几笔不菲的提成，一个月后，她的工资竟高达两万元，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发工资那天，她为了排遣心中的郁结，买了许多化妆品和衣服，刷掉了卡里所有的钱。

慢慢地，刘莹的诈骗技巧越来越熟练，诈骗的金额也越来越大。到斯里兰卡两个月后，她光拿到的提成就超过了两万元，但是管理员还一直对她说，你要继续努力，做大“业务”。

2012年12月的一天，刘莹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工作。这次，接电话的是一个温和的女声，通过简单的对话，刘莹很快了解到对方的身份和背景。这是一个高中老师，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在整个对话过程中，对方一直耐心地配合着刘莹的“工作”，当刘莹按照剧本一步一步哄骗对方转接到二线时，对方也丝毫没有怀疑。

不一会儿，管理员就满意地告诉刘莹，又一笔钱到账了，16万。

16万，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一笔很大的“业务”，但那却是一个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因为自己，那个人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想不开。想到这里，刘莹痛苦地捂住了脸。

第二天，刘莹觉得自己的精神很差，在打电话的过程中，不是结结巴巴惊慌失措，就是对方一出声，她就直接把电话挂了。李齐看她状态实在很差，但鉴于刘莹平时表现还算不错，就破例放了她一天假，让她好好休息。

得到了休息的机会，刘莹一分钟也不愿在那幢憋死人的别墅里待着，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商场里的奢侈品再也不能让她有任何的安慰，高档的餐厅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她每花出去一分钱，心里的罪恶感就强烈一分。

看着路边玻璃橱窗中反射出的自己，一脸蜡黄，面容憔悴，神情惊恐，刘莹觉得自己就像过街的老鼠，每天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在这华灯初上的街头，她慢慢地蹲了下来，任凭泪水在脸上肆虐……

谁能为我找到回家的路

回到别墅后，刘莹还得继续工作。有好几次，她接到了来自老家贵州的电话，在异国他乡听见乡音，刘莹紧紧握着手中的电话，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进行诈骗。这样的情况多了，逐渐引起了管理员的注意。刘莹挨过骂，甚至挨过打，可是每次听见乡音，她都流着泪不发一言。

为了不引起家中的怀疑，在斯里兰卡的几个月里，刘莹他们每个月可以往家里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有人在一旁监视。

临出国时，刘莹曾告诉过家里自己是在国外的餐馆打工，每次打电话时，她也会假装自己在国外过得很好，经常是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忍住哽咽保持正常声调说话。有一次，刘莹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无意中说起邻居被骗走几万元养老金的事情：“这些电信骗子太不是东西了，活该被抓起来！莹莹，你在国外也要小心，千万别被人骗了啊！”母亲关切的嘱咐一声声砸在刘莹的心上，她哽咽着说道：“妈，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自己多注意一些。”忌惮旁边的管理员，刘莹不敢再与母亲多说，匆匆挂断了电话。

从那以后，刘莹心里的愧疚感越来越深，她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的父母知道了她就是电信骗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也无法去面对那些被她骗过的人。每天夜里，她都在噩梦中醒来，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想起在珠海的小饭店里打工的日子，刘莹悔得肝肠寸断，那时虽然辛苦，可是每一分钱都赚得踏实，而现在，即使每天都有高额的提成，却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当刘莹苦苦挣扎在崩溃的边缘时，江苏警方早已展开了侦查抓捕行动。2012年9月12日，江苏省警方接到报案，苏州市吴中区发生一起涉案金额高达120多万元的特大电信诈骗案。此后苏州又接连发生多起涉案资金近百万元的电信诈骗案。江苏警方火速展开侦查，经过技术追踪，警方确认所有诈骗电话都是通过境外的网络拨打的，而窝点主要分布在泰国、菲律宾、斯里兰卡、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国。经公安部协调，2012年12月中旬，江苏警方派出五个境外工作组，分别赶赴五个国家抓捕犯罪嫌疑人。

2012年12月15日，由公安部、江苏省公安厅、苏州市公安局组成的第一批抓捕民警抵达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先和中国驻斯里兰卡大使馆取得了联系。12月17日，中国警方正式照会斯里兰卡国防部，中方抓捕民警和斯里兰卡警方商谈了具体合作事宜。通过中国警方提供的线索，斯里兰卡警方摸排出九个嫌疑地点，双方将抓捕行动定在了12月21日。

12月20日，中方增援的11名警力坐了9个多小时飞机，于北京时间凌晨1点抵达科伦坡，随后抓捕民警立即开会，落实了第二天的抓捕计划。

2012年12月21日早上8点半，刘莹正准备下楼吃早饭，突然一个台湾人急急忙忙地跑了上来，嘴里大声喊着：“警察来了！”然后刘莹就看见一名警察冲了上来，后面还跟着好几名警察。一瞬间，刘莹的脑海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有意识，只知道顺从警察的指令。很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抓了，紧接着便想到：终于可以回家了，可以结束这样的生活了。看到警察，刘莹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期盼已久的解脱感。

坐在飞往家乡的飞机上，刘莹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每个人都会犯错，刘莹也一样，好在她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有了这一次的教训，她以后只想好好地生活，做一个踏实的人。

（文中刘莹、王佳均为化名）

（压题图：部分作案工具）

（责编：孙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