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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米交流

2013-06-15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刘锦阳

人生十六七 2013年34期
关键词:超能力

北京大学元培学院 刘锦阳

七米交流

北京大学元培学院 刘锦阳

(接上期)

我和小藤的“倒数第二次聊天”一直在持续。从第一个完整的日子后,日程开始变得有条不紊。我白天的时候吃饭,读书,在村子里闲逛,遇到谁就和他谈谈天。晚上的时候,跟着她的要求去不同的地方散步。

我渐渐地了解到她的超能力的细节。她通过心灵感应告诉我,她做过实验,她的主动传递的默认最大半径是十五米,失控传递的范围半径则是八米。保持在这段距离之间,我和她就能交流得起来。她把这叫做“七米交流”。

“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呢?”我有一次问道。“八米之外的话,怎么交流都无所谓吧。这样的话,十五米之外也没关系。”

麻烦死了,会飞还走路干嘛?

她回这话的时候,是一脸吃了毒药的表情。虽然我觉得很敷衍,但没再把这个话题延续下去。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孩?

这是我最好奇的问题,大概亦是最重要的问题。

她有时显得呆傻。这从那次不经意的“内衣邂逅”可以看出。因为周围没人就能不顾形象地四处乱窜,她的神经显然有大条的部分。女孩子有点儿这样的性格,反而增添了几分可爱吧。

她更多的时候展现出精明。阅读烟海一般的书籍,从中所获得的知识量是难以想象的。她用最简单的沟通方式,维系着自己的生活,与和外界简约的羁绊。

她大部分的时候是冷漠的。刻意保持着心灵的孤立,只和我进行有限度的直接交谈,而且很少触及什么对自己敏感的话题。

她热情的一小面是难以忽略的。从初来乍到时号称要赶我走,到现在的包容,她的变化是值得玩味的,也许其中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另外,在有限的数次聊天中,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有什么要说出口,却欲言又止。

她是一件复杂的艺术品,一个难以捉摸的文学式的人物。我隐约感觉,她是不是读小说读太多了,在用书本中的方式进行自我表演?也不是很可能,应该还是那不请自来的超能力,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过深的划痕,造成的恶果吧。

我来到这里的第三个晚上,我开始给她讲述《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内容。我认为她肯定看过这本书,让我给她复述,无非是考核一般的事情罢了。

我没读过。

她的言论让我一愣。

我挑了本我没看过的书介绍给你。我就是想体验一下,不是自己读内容,而是听别人讲,感觉上有什么差异?

于是我认真地,极尽所能地叙述着我所看到的故事,向原作者那样,娓娓讲述着那些游离于历史海洋,时而现出水面,时而深藏其中的片段们。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冒险家的。是关于一个贫困潦倒的士兵,是怎样怀着一颗勇敢的心,踏上了前往新大陆的旅途的。他义无反顾地在新大陆开拓天地,代表西欧人第一次见到了太平洋。他梦想着建立一个伟大的黄金王国,却被自己的祖国最终送上断头台。这是一个有关道路的故事,有关选择的故事,一个悲情英雄的故事。

于是我就巨细靡遗地介绍了那个巴尔沃亚叫西班牙人的故事。讲述的过程,能使人听到大海的波涛,能使人体会到他自我囚禁在小箱子里时的期望与不安;能使人听到新大陆的心跳,为探险者们在这里前途无量的未来而欢欣雀跃;能使人听到刀与枪的碰撞,沿土著人洒下的鲜血孤独前进;能使人听到那个人的怒吼,望着他的理想化作一片片的泡沫。

我在深情款款地讲故事的过程中,和她一直坐在一片小湖上方的平缓坡道上。两个人隔着合适的距离,伸出悬空的双脚,而下方就是澄净的湖水。她一直低着头,双手玩弄着自己的黑色短袜——除了鞋和各类毛发之外身上唯一不是白色的部分。时而把它拉离瘦弱的小腿,制造出一个空隙,又时而让它舒服地反弹,贴合在身体上。她这样的动作没什么太大含义吧。我想。毕竟她挺神经质的。

我宣布完巴尔沃亚的死讯后,小藤难得地鼓了鼓掌。她过去的肢体动作,停留在基本不发出声音的阶段。

好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你讲得很完整,和书本可以媲美,并且还有自己的情感掺杂其中,别有一番风味。

“有我的情感吗?我只是转述而已,又没有评论。”我边晃着腿边说。

情感不光体现在文字上,更体现在语调上。你说话的语气,很能反映你对每个情节的思想态度。

“老师啊!说得真好。”我叹服道。

要论老师的话,你比我更称职。你是一个优秀的讲故事者,看来,我得等你讲完整本书,再放你走了。

她在这时露出了微笑,微微上扬的嘴角弯成一个黄金分割似的弧度,给我留了一个绝美的侧脸。说蒙娜丽莎的微笑是世界上最美的微笑,绝不是因为蒙娜丽莎长得最好看,不是因为这笑容有多高贵,也不是因为她的笑最有技术含量,像某些行业的从业标准规定的那样,微笑要露出八颗牙一类的。只是因为,她的笑容最神秘,最有距离感,令人无法捕捉。她怀着怎样的情感在微笑?怎样复制她的微笑?这一切都是未解之谜,因此,她的微笑才是最美的。我身旁少女的微笑同样神秘,同样背负着微妙的距离感,因此,在我的眼中,她的笑容是最美丽的,虽然我未能端起她的下颌,好好地品鉴一番。

自第三个晚上开始,我再没看过其他的书。自己带过来的几本,原封不动地躺在背包里。我只读一本书,当然是《人类群星闪耀时》。我仔细地读,反复地读,同一个故事来回地看,同一句话拆开来读。我随君士坦丁十一世一同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做最后的祈祷,与威灵顿在滑铁卢展开胜利的冲锋。奔波在大西洋上,铺设电线管路;坐雪橇穿越南极,在极点插下国旗。在那一段永恒的时光里,我感觉自己成为了时间穿越者,游走在大跨度的时间和空间里,品味着激动人心的冒险。少女诚挚的愿望,使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面对一本书。书不再是简单的获取知识,博取见闻的工具。它是一个世界,是一座堡垒,是一场华丽的宴会。我掌握到了她内在本质的冰山一角,明白了为何她在这些“纸砖”的陪伴下,能跨越三年孤独的时光。她其实并不孤独吧。

走火入魔的我,有时还给来访的堂姐讲起书里的故事。

“你可别被她逼疯了。我们负不起那责任。”她表情很尴尬。

“您放心好了。”我只能这样回应。

讲故事的活动仍在继续,每个晴朗的夜晚,我和她走在铺满石子的河边小路上,荒草萋萋的田野里,讲述着拜占庭帝国,和一个老头子发财梦的毁灭。每个阴雨的夜晚,我和她一人打着一把伞,一人披着一件外套,坐在庄园的外墙上,泥泞的土坡旁,感叹着征服南极和十月革命的艰辛。她永远是相同的姿态,相同的面容,优雅地生活着。唯独,在那文学和历史交融的圣歌中,她的心境似乎变得快乐了。

不过在白天,冷淡和封闭还是一贯地持续着。有那么一次,我鬼迷心窍地直接打开她的房门,恰逢她在换衣服。手臂的遮掩之下,她算不上饱满的胸部,和平日难以见到的大腿,还是隐约地展示出一部分。不用说,我被她暴打和臭骂了好一顿。

我开始思考。我见到了几个她?不同时段的两个她,为何如此迥异,而又殊途同归?单纯地讲故事,不能得出结论。我决意摸索她内心深处的东西。除了她的现在,我还得了解她的过去。我要和那个天真的少女见面,和那个无忧的学生小妹说哪怕一句话。就像二人的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我成了她的提线木偶。她操纵着我,我顺应着操纵。我没能反客为主地询问她的想法,从她的口中听到她这三年来,和更早的生活中,她所体会到的快乐,悠闲,孤独,和忧伤。她是一块临界状态的冰,细小的微扰就有可能将其融化殆尽。我只敢接触这冰冷火焰的外焰,生怕伸进焰心的探测器徒沾焦炭。她快乐吗?她的希望是什么呢?陶醉在沙滩上把玩贝壳的我,竟对大海视若无睹。我们间近乎爱情的情感是优秀的武器,而也不可避免地冲昏了我的头脑。

在全部的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我问了她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们当时在一片沙地上盘旋,不时有鸟儿憩息其上。

“你觉得孤独吗?和书本在一起,你是不是不会觉得孤独啊?”

她的眼睛和嘴唇混乱地运动了一段,隔了几秒我才听到回答。

我还是有些孤独。毕竟没有人做我的朋友。

“可你好像已经适应了,还乐于其中?”

是啊,我必须适应。这是命运的一部分。

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思维。

“就是说你已经能从孤独中找到快乐了?”

也不能这么讲。唯独适应了,也只是适应了。

“我能理解一些。《挪威的森林》里的谁不是说过嘛,‘没人真正爱好孤独,只是害怕失望而已’。”

我随意的引用出自无心,但她好像相当在意。她蹲坐到了沙地上,望着不远处的鸟儿看了一会,又转向来时的方向。保留在她唇齿间的微笑神秘地消失。

半晌,她终于开口了。不,应该说我的内心又有声音传来了。

不怕哟,失望什么的,我从来不害怕呢。

在这句话里,我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谎言式的颤抖。

“你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满足于和我的相处吗?想过去改变吗?”

为什么要改变?

她捧起一把沙子,洒向自己前方。

“你应该能意识到的吧,你的生活和正常人差别太大了吧!你虽然很少走出这里,但至少能从书上了解到,正常人的生活的吧!”

我了解。但是那些人的生活都各自不同啊。我要是改变的话,改变到哪里去好呢?

这下轮到我无以言应了。呆怔了许久后,我说出了一句自己还要再听到两遍的话。

“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啊。”

我试图刻画出,重现出少女的内心,却从未想过她心灵的形状,是否和我们一样这个看似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这样的努力,如若是在一群破缺的多面体中,挑出一个预先随机指定好的目标。这不过是徒劳的大海捞针。

不论如何,事情有了新的转机。她在某一个白天,邀请我出门去村里的果园看看。我一度戏谑地嘲笑她为“吸血鬼”,看来不能再这样说了。

她所指定的时间是在下午一点钟左右,因为“那时候热得要命,正常人都躲进屋子里乘凉去了”。两度在那样野性的阳光之下行走的我,对此深有感触。

你,不害怕热吧。

“当然不害怕啦,不如说我最喜欢热了。我最喜欢的篮球队,名字里还有个‘热’字呢。”

我自信地回应。

不幸地是,我最终还是低估了大自然的威力。中午十一点的阳光和温度,中午十二点的阳光和温度,下午一点的阳光和温度,三者构成了一个扶摇直上的指数曲线。坚持不做任何防护措施的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根发梢上都结满了汗珠。与我恰恰相反,她凭借着一顶草帽,便自在悠闲地穿越在硫磺炙烤出的地面之上。按理说不是皮肤越白的人,越怕晒吗?我把这个也视为了她的特异功能。

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她的步调还是比平常慢了不少,双腿在抬起时也显得不自然。慢慢悠悠地走了一大半路后,她在平地上摔了一个跤。我怕她是中暑了,想过去看一眼。

别来扶我!

没想到她首先就传来这样的信息。

我没事儿。

然后她就用一种他人看了都会觉得吃力的方式,自己站起来了。

事实已经明确地证明,她这么一个深居简出的姑娘,果然是受不住灼人的阳光的。到达了果园之后,她就倚靠在一颗橘子树下,在广袤的荫蔽里似睡非睡地休息着。路上确实没碰到谁,果园里也只有果园主人一个人巡视着各片区域。我两天前和他聊过一次,聊了些果园的发展,生物学技术的应用一类的。我塞给他一百块钱,他差遣人交给我三个大提篮,让我们随便采摘。毕竟秋收的季节还没到,能摘的水果种类也很有限:早成熟的苹果、桃子,以及灌木丛里的樱桃什么的。小藤还在睡着半醒的午觉,我自己一个人穿梭在草木当中,直到累得半死,也只采集到了一筐的量。我把这些水果带进他们的内部办公区仔细地洗了洗,然后用盆装着拿了出来。

我将一满盆的水果放在离她最近的一棵树下,自己坐在和这两棵树形成一个近似小等边三角形的另一棵下。我伸手指了指水果,让她自己拿来吃。

她挪身到水果盆边,取出了一颗成熟饱满的苹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东西的样子,看到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日常的一面。长而细的睫毛上下颤动,植物的汁液流淌在嘴边,但这些有机质和过去的泪水不一样,不是她身上化出来的东西,因此难以发生共振。

吃完了苹果然后是樱桃,我望着她把和自己的嘴唇相同颜色的水果送进口中,以最小的动作咀嚼着糖类、蛋白质和核酸。她吐籽的动作更是轻得无法辨别,就像是连肉带籽一块儿吞进去了似的。

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很好吃。天然的水果非常好吃。

于是我也尝了一个她扔过来的桃子。

“相当不错,比市里的水果强多了。”

农药,催熟剂什么的,把食物弄得不成样子。我讨厌过分雕琢的事物。

“符合你的性格呢。”我笑起来。

我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一句话就把我噎住了。我连忙换了个话题。

“那个,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看什么书吗?就是你扔出来的那本。”

《傲慢与偏见》。

“真的还记得呀,我还以为你肯定想故意忘掉。”

那时我正在看第八遍。

靠在树干上的我的身体,稍微瘫软下来。

“我的天,为什么要看八遍?”

因为好看。

“……显而易见的回答呢。为何那么喜欢看?”

喜欢看就是喜欢看啊。需要数学证明一样的理由吗?你这死理性派。

她生气地低下头。

“我认输……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爱看爱情故事确实挺正常。”

一粒葡萄砸向我的额头。

“怎么没用苹果或者桃子呢?”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

我们分别找到了艳阳下的庇护所,睡了一个悠闲的午觉。暖风吹拂着还没结果的橘子树,几片树叶落在头上。除却她今天在白天和我见面以外的质变式的变化,还有一项量变式的变化。数日以来,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从一开始的十五米,到十三米,再到近来的十一米,我感觉到我和少女心灵的间距,正如这物理的间距一般,在逐渐地缩小。我在庆幸之余,没有注意到这貌似数字游戏般的规矩,蕴藏的残酷的真实。减小着的距离,更像是一个倒计时器。

晚饭前,堂姐例行性地找我见面。我在餐厅的餐桌前,讲给她果园中的谈话,和缩小着的距离。她忧愁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

她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个小便笺本,和一根短铅笔,在本子上寥寥画了几笔。当时的场景竟被还原出来一大部分。我瞠目结舌。

“我是个学美术的,在中学里当教师。”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期末考试要到了,学生也就不上美术课了,我才得以请假过来。还好教导主任什么的,理解我的情况。”

“我对您刮目相看了。”我两眼放出钦佩的光芒。

“合着你之前都看不起我?”

“哪有哪有,您别开玩笑。”

“好好,不开玩笑了,谈正事。”

堂姐收起小本子。

“你来的时候问过的吧,三年前她碰到过什么?”

“是的。当时你们说不清楚。”我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要发生。

“那是骗你的。我们怕你太早知道,和她提及会刺激到她。”

“我有朦胧的第六感。”

“三年前的夏天,我的小姨,也就是那孩子的妈妈,死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好好地思考明白整件事情的含义。“死亡”对于我这个算得上是幸福成长起来的人来说,显得过于遥远,过于沉重。

她给我留下了充足的思考时间,才继续解释。

“小姨她,是个文学的狂热爱好者,一个有作家梦的女人。”

“慢着……就是说……小藤喜欢看书,和她的母亲很有关系?”

“与其说‘有关系’,不如说是‘继承下来’。小姨还在的时候,住的就是那个房间。书架上一半以上的书,在她的时代就有了。”

我品味着冲击性的事实。

“小姨读完了她那时的书架上的所有书,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稿纸上努力的创作。可是她遇到了很多困难,有时候在半夜,都能听到她的喊声或是哭声。其实从那时开始,她已经有点疯疯癫癫了吧。只有在小藤面前的时候,她才重新成为正常的母亲,温柔慈祥的母亲。”

“这一点我能明白。母亲总是把孩子看做最重要的事物。”

“是啊。但正因如此,直到小姨临死的一刻,小藤还是不知道她的母亲,已经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深度的抑郁症患者。她不愿接受治疗,只是每天疯狂地读,疯狂地写。就在那样一个雷雨的夏夜,我到她的房间去看看情况,她躺在床上,含混地冲我说:”

“‘我…我做不到了。那些书太完美了,我达不到那高度了。我脑海中的事物太多了……我组织不起来了。’”

“第二天,她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得知消息赶回来的小藤的失神眼眸,和她扑在尸体上的痛哭,我大概会永生难忘吧。”

堂姐用袖口拭起眼泪。我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了。

“我还是希望你别在她面前提起这事。不要把它当成一个手段,当成一份知识就好了。”她嗓音沙哑。

“我明白。”我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和她的超能力有必然联系吗?”

“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啊。”

她表姐的回答充斥着无力感。

“但是,我这几年一直在想。难道小姨,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已经是个超能力者,只是从来没告诉过我们而已?我感同身受地尝试着她保守这秘密的痛苦,希望我的想法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这世界上,什么都说不清了。

说回来,即使今天不发生这两件怪事,今天晚上也会是特别的一个夜晚。《人类群星闪耀时》还剩最后一个故事了。讲完了所有的故事,我会再一次变得前途未卜。也许她还会给我安排新的任务,也许我明天就会离开。五味杂陈的我,没有闲心去想象未来了。

我之前并没按顺序讲述,而是随机挑选着故事。我最后残余的一个故事,和滑铁卢的那场战役有关。没错,就是那个愚蠢的法兰西将军,是如何墨守成规,结果把自己的英明君主送上了灭亡的道路的。我和她并排走在有萤火虫飞着的宽敞的水泥路上,一个在最左侧,一个在最右侧。我说到那个蠢家伙如何做出人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时,她不住地摇着头,恰如其分地像是一个晃动的风铃。

全书讲解完毕。我的内心似乎是被抽走了一大块,空虚得要命。意外的是她没有发表评论,忧郁地沉默着。成群萤火虫照出的点点寒光,与天穹中的星河交相辉映。

她一如往常地陡然停步,而停顿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随后,她平行地朝我这边挨近了一些。

现在我们间的距离是九米。

离八米仅剩一米之遥了。

坐下来待会儿吧。

我如同一只温驯的家犬般和她一块坐下,坐在萤火虫面前。

时间在无言之中流逝着。

这本书讲完了?

“讲完了。”

作为奖励,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问什么都行。

“我问的话,你一定会回答?”

我不是喜欢钻空子的人。

我审慎地挑选着问题,可最终还是把决定权交给直觉。

“小藤……你所编排的,我们间的距离,象征了逐渐缩短的心灵的间距吗?九米过后,会允许我进入八米之内吗?”

我直到最后,也没打算询问她母亲的事情。正如堂姐所说的,把它当作两人各自独有的秘密,仅此而已就好了。

傍晚时分的火烧云残留在天空中,给黑天鹅绒似的天穹抹上了几丝暗红。在这改变了颜色的夜晚里,少女的全身开始颤抖,她的表情极度地扭曲。

你真心会这么以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呢。

她站起来,同时走向我的位置,她主动进入了她所避之而恐不及的“死亡距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对原因浑然不知的我。

恐怖的声音响彻我的内心,那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噪音。许多人害怕猫爪刮触金属的尖锐鸣叫,恐惧蒙头恶鬼的凄厉哀嚎。但我所听到的噪音大集合,比那还要恐怖一万倍。它只以可控的音量,持续了六秒钟左右,却已然使我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我仅剩的思维能力艰难地活动着,试图分析出自己遇到的情况来自于什么。不知道是否是这样的折磨反而强化了某种层次上的分析能力,我明白了噪音的来历:强大的精神感应效果给心灵中传输来一连串高速而无间隔的文字,进而隐没了人声效果,只留下任意的音调、音色和响度。

等到噪音消失,我恢复思维的时候,她已经离我有一段距离了。她第二次流下眼泪,这一次是无比痛苦的眼泪。她转过轻盈的身体,朝庄园飞奔而去。我也跟在她后面奔跑着。但我赶不上她。不是因为她是运动健将,也不是因为我四肢无用。情感上和神经上的双重痛苦侵袭着我,使我无法好好地操纵自己的身体。我所信赖的我和她的关系,就如同最坏的预期那样,在夏夜的狂奔中,化为了雾气和泡沫。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恐怖的事实,一个我永远也不愿信以为真的事实。曾经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藤条,展现了它恶的潜能。

随之而来的是我无法入睡的一个夜晚。我甚至没心情做其他任何的事情,只是发呆,来回踱步,想象着一些离谱的事物。屋子里的摆钟的短针已经走过了接近一百二十度,如此的凌晨看不到一丝光亮。

怀着模糊的态度,我敲门进了她的房间,和她进行也许是最后一次的对话。她同样没有睡着,漆黑的房间里看不见人脸。她拒绝开灯。人偶一样的她,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床上。似是彻底明白了我的意图一般地,没等我详细组织一下语言,我便听到了声音。

你绝对又是来探索那个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的真相的。那么,我现在要开始说明一些事情,说明许多事情,它们能够消解你迄今为止的所有疑惑。所以从此以后,你也就不需要看到我了吧。我讲完之后,你就尽快离开这里。唯一的要求是:在我的这段介绍中,你不要插嘴,任何时候都不要插嘴。这是我绝无仅有的请求。好吗?

我机械地点头。

那么,现在开始。

我确信你已经了解到我母亲的事情了,只是不敢对我提及而已。我有这个信心,所以我下面的话建立在你知道的前提上。

收到妈妈的死讯的时候,我是一个快活而无知的初中生,深爱着自己印象中可以用所有正面的形容词,一切的赞美之词来形容的妈妈。可是,当我回到这里,了解到她不为我所知的一面时,我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她所残留的疯狂。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追问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呐喊道。我不在乎我的母亲有什么样可怕的缺点,有什么样扭曲的人格。即便如何,她还是我最深爱的母亲。我只是痛恨,只是后悔。痛恨我的一无所知,后悔我的一无所知。

我把自己关在母亲居住的屋子里,读着她唯一和最后的遗产。我要继承他的心愿。不过那时的我,还不是一个封闭和异常的人。顶多是有点儿神经质。

后来,我看一本书时突发奇想。“要是”,我想,“要是我有精神感应的超能力,我能听到最亲密的人,在最远处发出的,最微弱的声音。相同的悲剧就能得以避免。我能通过这超能力,自由地和最珍惜,最爱慕的人交流,我将变得不再哀伤。”

我把我的想法写在了一张纸上。第二天一早,这张纸自作主张地消失了,我获得了现在的超能力,一份事与愿违的超能力,一份招致无尽痛苦的超能力。

我曾经向你介绍,精神感应的失控半径是八米,而主动传输的默认半径是十五米。我不知道,体没体会到“默认”这两个字的确切意味。没错儿,如你所问,精神感应的距离代表了心灵的距离,但这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方式。我与一个人的交流,不论是语言,还是感应,会磨损我与他的主动传输能力。这半径将逐渐减小。十五米,十米,最后到不可逾越的八米。我所命名的“七米交流”,实际上是一个消耗品,一个空底的沙漏。

那为什么不接近呢?为什么八米的范围,是不可踏入的呢?首先你要明白,希望踏进这八米范围的人,他们的共性。他们都是和我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看不到黑暗的未来,而将这有限的美酒痛饮殆尽的人。可是,一旦进入了这个范围,有两层苦难,是我和他都必须要承受的。人是需要谎言的,人能够隐藏自己的情感,这是人的共有特点。而我不能。与我亲近而踏入其中的人,将聆听到我最负面,最恶劣的情感,将体察到我最黑暗,最无助的愿望。这只会徒增痛苦。说到底,人与人的心灵之间,是需要留有间距的,而我做不到这一点。

好的,即使有人说“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你的全部,你的任何想法。”,他也将在另一种压迫之下崩溃。在八米范围内发生质变的,不独有我的失控传输。在八米范围内,我的主动传输能力也将大幅地强化。它将不仅能传输文字,还能传输一切声音,以比想象中还要快得多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强的音量。你不是没经验过,它是一把杀人的利剑。谁愿与在你头上悬上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人推心置腹?谁愿与动动脑筋就能置你死地的人水乳交融?

所以啊,这是八米的诅咒,是禁止我与世界上所有人接近的,永续的诅咒。不能与所爱之人唇齿相依,只能在八米外默默相望;不能与亲朋挚友携手并进,只能在八米外泾渭分明。这样的痛苦,这样的孤独,不只属于我,也属于那些想接近我的人。接近我的人,怀着拯救我的意图,却没意识到自己才是需要被拯救的一方。当主动距离锁死在八米,我的声音将成为黑洞中的残影,永远无法触摸到他们,除非他们也愿意被黑洞吞噬。我不是不愿说话,我已经无法说话了。超能力锁死了我的声带,作为这能力的代价。

“即便不去睡眠,噩梦也会在白天找上门来。”这句话用以描述现在的情况无比贴切。既然交往最终将带来空虚的失望,那么索性连希望都不要留下。只要不见任何人,我就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孤独地自生自灭,作为冰冷的火焰燃尽在世界上。而你居然找上门来!我清楚地知道,你我都已经沉醉了。很快,你我就都将被伤害了。这也许是我留给世界最后的一丝痛楚了。这段话将消除掉你我八米之外的最后一段距离。这是我传达给你的,最后的声音了。

我终于完整地了解了一切。在黑暗的彼端,少女正抽动着肩膀,而我连伸出温暖的双手,安抚她的权利都不再具有。这位名为小藤的少女的心,是一株疯长的藤。藤条伸展着,藤条抽动着,藤条飞舞着,藤条缠绕着它身旁的活物,肆意地将其挤碎。人们惧怕它,把它当作怪物,可谁真正倾听过她的想法,感受过她的心愿?

为什么诅咒降临在她的头上?为什么诅咒要降临在这个天神的造物般的,无瑕的少女身上?为什么世界如此可笑?为什么造物主如此无情?难道事情真的如我所喜爱的一位科幻作家写过的,“不知是我身处噩梦中,还是这整个宇宙都是一个造物主巨大而变态的头脑中的噩梦!假如我能替她承担这诅咒,我将义无反顾。我不需要谁离我如此接近。我只需要书本,只需要机器,我可以在网络上和人谈天,可以从书本中得到一切,我不需要深入的感情,我不需要纠结的伤感。那个少女可以和任何想和她在一起的人待在一起,如同鸟儿般地在苍翠的原野上飞驰。

然而,即便这样,我与她短暂的羁绊也无法修补地破裂了。她晕倒在床上,她做着怎样的噩梦?

我即将听不到她希望传来的声音了。冰冷的火焰,即将熄灭了。其实并非如她所说,她的话语能消解我的所有疑虑。我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小藤,如果你还能回答我的话,请告诉我。你之前所阐述的,全部是事实,全部是手段。而希望呢?被这诅咒侵蚀着的你,真正的希望又是什么呢?”

我丝毫不期待她能够有回答。她或许不愿回答,或许不能回答。但答案还是来了。它是黑洞边缘最后的微光,是看似一句简单的抱怨,一句无助的哭号,却成功地把唯一的讯息,传递给了需要它的人。它是八米距离被彻底锁死前的最后一个音符。异于这句话前两次的无力感,这一次,它在放声哭泣。它代表了对命运,最强烈的反抗。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

她的希望,从不是自我毁灭。

十一

从小藤的房间,从那无尽的黑暗深渊归来后,我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并不是我过度地渴望睡眠,而是清醒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即便睁开了双眼,我也不想挪动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身体。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运动。我的目光聚焦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上,这是我目前能获得的,属于她的唯一的东西。

“它究竟有怎样内在的含义?”我没有别的问题好思考,只得第一次在这干裂的原野中挖凿深坑。我开始回味书中的一个个故事,它们有关于道路,有关于选择。一个简单的决定,一个细微的巧合,决定了全部的命运。

“是不是她,”我突发奇想。“希望我在面对问题,和困难时,做出她所希望的选择,走上她所期冀的道路呢?”看上去很有可能。

可是,她所期冀的,具体是什么呢?

我离开这个独一无二的乡下,然后忘却她的一切?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继续回忆她的话语。

我的能力是可以磨损的,

是可以磨损的,

可以磨损,

磨损。

八米无法逾越,

无法逾越,

逾越。

包裹着奥妙性的某个念头,显露在我的神经中。

我的视线又回到了《人类群星闪耀时》。如同霹雳一般,她的想法,她传来的声音,竟然回来了,竟然那么真切地展现出来。

说到底,人的命运,一切的未来,取决于自己的选择。你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吗?

是啊。

无论她怎样期望,我只要做出我的选择就好了。

奥妙性的念头灼烧起来,沿着局部的思维区域传遍整片神经元。它像是栖居内陆的原始人第一次见到湛蓝无垠的大海,仰望星空的文明第一次深入黑暗的宇宙,三维空间的居民第一次凝视着更高维度般,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魅力与危险。那是广博的魅力,那是永恒的危险。

然而,我是个冒险家,我放在天平的两段所衡量的得失,从不包括风险。

我跳出大床,打点了一下仪容,回到房间,收拾好了自己全部的东西。最晚明天,我将离开这里。

我踏出房门,走在这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紫色葡萄长廊,宣告了最后的征途。

覆盖着白纸的房门被不宣而启。我望着离我八米以上,坐在椅子上,面容麻木的少女。也许是因为,她面对我时,已经不需要表情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八米之外一小点儿。

我打响了属于我的决战。

“小藤,听我说,我有话要告诉你。和你的要求一样,安静地听着就好,虽然也许你想插嘴也没办法。”

“小藤,你冰清玉洁的外貌,冷漠睿智的性格,让我着谜。是的,我就是你口中所说过的,跨越了第一层苦难的人。我也会如你所说,惧怕你给我带来的,潜在的死亡。”

她的表情一动不动。

“但是,我惧怕你给我带来的死亡,但我不惧怕死亡。假如这死亡能够拯救你,并想你所说的,能够拯救我自己,我将在所不辞。”

她的左眉毛震动了一下,像是在说:你在说什么?

“小藤。你的超能力是神奇的,是全能的,又是可以磨损的。它不是一个蕴含无限物质的宇宙,而顶多是一个看不见边缘的空间。我与你心灵的间距已经缩短至八米,这不是我一人独享的成就,这是我们倾听你的声音得来的。”

“从十五米到八米,这段漫漫的路途你我已经走过。那从八米到零米呢?我想也是一样的。来吧。从那凳子上起身。看着我的眼睛。我将接近你的身体,接近你的灵魂,我将聆听你灵魂深处的全部声音,并将其磨损殆尽。”

我注视着她开始产生表情的脸。那是一个神秘的宇宙。眼睛是星系,嘴巴是黑洞。鼻子是星团,眉毛是旋臂。这是一个拥挤的宇宙,没有留给真空太多的位置。

“来吧。把你的宇宙倾泻而出吧,从那最初的奇点,到热海中的强子。从那流动的恒星团,到灼热的太阳。从盛放的超新星,到深邃的黑洞。那幼年的欢笑,那天真的嬉戏,那悲伤的转折,那哀痛的迷思,一切的一切,那我将毫无保留地接受。”

她本能地站起身,一米六的身高让这个瞬间的过程不显得吓人。她痴迷地望着我,就像望着自己,望着那从未见过的,怪物。

我伸出了脚步。

八米。

我不明白。

七米。

你要做什么?

六米。

你疯了吗?

你真的疯了吗?

五米。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的是什么?

我所凝望着的,到底是什么?

四米。

你疯了吗?

你陷入疯狂了吗?

你完完整整地,陷入了和我一样的疯狂了吗?

你完完整整地陷入了和我一样的疯狂,无法脱身了吗?

三米。

别这样!

别过来!

没有意义!

它将毁灭!

两米。

呼喊。

一米。

噪音。

我和她在她无法想象的极近之距离,四目相对。下午的斜阳穿破了窗玻璃,在幽暗的闭室中各照亮了二人的一半。走过了悠久岁月的书架,和书本们,作为独家观众品味着浪漫的一幕。《了不起的盖茨比》在看着,《嘉莉妹妹》在看着,《老人与海》在看着;《白鹿原》在看着,《避暑地的猫》在看着,《平凡的世界》在看着。书本从幻想,变为狂想,最终化作妄想,如白鸽般飞上半空,在两人身边盘旋。又化作蝴蝶飞蚕,在二人身上抽丝剥茧,包成了一个透明的外壳。

她的思绪洪水一般地涌入我的内心,分不清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在长久的杂乱和迷离后,竟化作了一首音乐,一首隐没了人声的音乐,一首古典乐。它先如马勒的交响曲般,沉重而悲伤,又变成巴赫的大提琴组曲,细腻而流畅。它化作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讴歌着生命的快乐,又在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归途’乐段中,画上了句号。那渐行渐远的长笛声,在空气中断裂。我的心灵清静下来了。我听不到她内心的声音了,她所希望的,她所不希望的,一概都听不见了,永远也听不见了。

她后退了几步路,慌张地像是要摔倒。这次我扶住了她。从今往后,我同样也将扶住她。

我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不是从心中传来,而是确确实实的机械波振动,是声波,是她的口中发出的,沙哑的,海浪拍打沙滩般的,美妙的声音。

“谢……谢谢。”

十二

那个晚上的晚饭,是全家人最高兴,而最丰盛的一顿晚饭。用餐者增加到了六个人。老爷爷,老奶奶,大叔,堂姐,用难以言表的程度诠释着对我的感谢。我和小藤。

我在下一个清晨兀自离开了庄园,放弃了全部的报酬,没告诉任何人地,离开了庄园。我没有坐来时的大巴回到城市。我沿着那路徒步走着,忘却了劳累,忘却了辛苦。村子里的黑猫,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又发现这个神经病有着走不完的路,识趣地跑开。我看着身边枯黄的山脉,看着秀丽的树木,看着碧绿的小河,身上涌不出一丝情感。

穿过收费站进入市区,我发现我无法继续走下去了。我原本所适应的,钢铁的丛林,成分特别的空气,浮华的娱乐,如今却是那么的令人作呕。我叫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止不住地放声痛哭。出租车司机的劝慰是没办法停止我的哭泣的,因为那不是悲伤的哭泣,是新生儿的哭泣。

十三

回到了学校之后,我在寝室里躺了三天三夜,既不吃饭,也保持着最大程度的静止。三天过后,我仍然只是维持最小限度的外出,把时间用来读书,就像她所做的一样。我发现,即便过了一段日子了,那别样的乡村,美丽的庄园,冰冷火焰般的少女的记忆依旧犹然如新,每一个细节都如此地真实,以致显得虚假。

一位作家曾说:“真货,和拟态成真货的假货,哪一个看起来更真实?答案一定是假货。正因为假货深知自己的不真实性,因此它想成为真货的愿望,那份野蛮的雄心,是真货所唯独缺少的。”因此,随着回忆历久弥新,我也开始觉得我的经历是虚假的。就像是给大脑插上电极输入的内容,一切都是虚幻的而已。我开始等待,等待着这虚幻露出马脚。

马脚没有出现,别的东西倒出现了。某个上午,我收到了有少女署名的信件。

称呼略。

在炎炎夏日再次送上问候。

由于很少给人写去信件,我的问候与是从某本书中的信件全盘借用过来的,希望你能够谅解。

不知你现在过得如何?你可能觉得在这样的时代,能够收到信件,是挺奇怪的事情,但这是我唯一联系你的途径了。我和外公外婆,还有堂姐调查到了你的寝室号码,因此我才能坐在这里给你写下信件。

虽然说很少给人写信,不过我在过去三年,还是一直在用笔和纸写些什么的,这一点和妈妈有些类似。不过妈妈的写作,更多体现出绝望和疯狂,我写下的东西,现在回头看来,倒是格外地空虚和游离。如果说信件是人类和人类的间接交流,那么我们母女,也许都是在寻找一种和世界的对话方式吧。妈妈的奋斗化成了泡影,我则不小心和远超想象的奇异打了个照面,然后被撞了个趔趄。自然,也是多亏了你,我才能在这儿面色不改地提起妈妈的事情。她痛苦的侧影终于融化在了记忆的海洋中。

正如你我所期望的,超能力在那之后消失了,那是确切无疑的。拾回了平凡的我自己,一度像一个丢掉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个远离了大海的水手那般,心里有些空虚。那能力的魔力,以某种更加深刻方式的影响了我一小段时间。可我反而很快地恢复了。因为我意识到,陶醉在虚假的幻象中毫无意义。花瓶中生长着的花朵,无论经过多精心的照育,也终究会有提前枯萎的一日。

我还有很多要对你说的话,希望你能接着安心的看完。不要因为信的长度而害怕啊。

首先是感谢。

《复活》里曾经提过,“人与人之间最主要的差别,在于一个人多大程度上听从自己的想法,又在多大程度上顺从他人的意志。”在我无法发自肺腑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你义无反顾地行动了。假如你是一个决断力稍稍差一点的人,也许后来的一切也不会发生。我对这一点,对你的自我意志,表示由衷的感谢。

其次,我想认真回答一下你曾经问过的问题。

我的愿望是什么?我的希望是什么?

为什么我在当时,在那个黑暗的夜晚,未能口吐真言?

啊,有点儿复杂。允许我边动着笔,边组织一下文字。一谈到这件事儿,文雅的字精灵们纷纷展露出活泼的一面,在我的大脑里争先恐后地要转化为笔杆子下的墨水呢。有些直白的话语即便写成文字,也会让人难为情起来。原谅我的简略和晦涩吧。

情感的魔力,是要比任何超能力的魔力的能量,还要大上好几个数量级的。倘若心灵感应能冻出一块冰,那么奔腾而出的情感,能够造出整个南极的冰架也说不定。

你离开以后,我探寻着我们二人间的关系的形态。类似于发现新化石的考古学家,我的第一反应是到我的老朋友——那些书本里去翻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灵感。事情令我失望,它们中没有一本能精确地描摹,没有一本能与之严丝合缝。

我只能自己尝试着做个比喻了。我的名字给了我灵感。也许你我二人的关系,恰似一根纤弱而温软的藤条,它若疯长,则自会伤人。

最后的话题,有关于未来。

我错过了人生中华丽的三年,错过了人生中本应无忧的三年,也许这样的鸿沟一辈子都难以弥合,但就像我一直在做的那样,我会去适应,我会适应这一切,我会适应这三年后的大家,和这个还是有些美好存在着的世界。

也许有一天,我会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到那个时候,我或许还会从沉甸甸的旅行口袋中,掏出一本积满尘埃的书,让你为我讲述。

那本书,会是哪一本呢?

我期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缓缓合上信件的我,想象着,如果小藤如她所说,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首先会和我说些什么?我想像不出正确的答案。

是的。答案就是那句话,那是一句跨过了无数时间轴的时光旅行者,和穿越了百万次轮回的婴孩,回到这个平淡的世界中的时候,应当说出的一句话。

她依然穿着洁白的连衣裙,依然戴着可爱的草帽,隔着奔流的机车,站在马路的彼侧,朝我,朝这个世界说出的一句话。

“我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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