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站:一所希望小学的终点
2013-06-11张墨宁
张墨宁
前不久,贵州凯里市龙场镇老山村希望小学变成废品收购站的消息受到了关注。垃圾与善举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在这样一个慈善日益社会化的时代,构成的冲击力可想而知,更何况事发中国最落后地域,一个贫瘠闭塞的苗族村。如果不是希望小学对面的“2·18”山体崩塌事故引来了媒体,这个山坳里的“秘密”或许将在不久之后,随着为高速公路开道的推土机轰然来临而永远隐匿。
无“责任人”的监管
希望小学位于老山脚下的岔河畔,周围并没有几户人家,绝大部分老山村村民都住在山顶。只有一条山间小道维系着学校与寨子的往来。
3月12日晚上,凯里刚刚遭遇一场夹杂着冰雹的暴雨。通往希望小学的道路两旁,散落的废品浸泡在泥泞和积留的雨水中。两名打工者正在分类整理。一楼的几间教室和过道上几乎都被成袋摞放的废品塞得满满当当。二楼的教室后面,几张已经落满尘土的课桌立在墙角。
打工者是今年才从湖南邵阳过来的,《南风窗》记者问他们的老板是谁,两人都闪烁其词。只说是本地人,但不经常来,也不清楚他的身份。此前,媒体报道曾引用当地村民的说法,称是一个外地人在这里经营废品加工回收。
贵州是希望小学落地最多的省份之一,外界的捐助无疑是贫困山区发展基础教育不可或缺的借力。贵州省青基会秘书长陈保国也曾对媒体说,贵州农村教育比较落后,正是社会各界的热心帮助和无私关怀,才使贵州的教育事业近年来获得了较快发展。然而,公益和教育资源的浪费恰恰发生在对此有急切需求的地方。被垃圾围堵的校舍与当地的经济状况形成了强烈反差。
据中国青基会称,這所学校全名为“灵泉老山希望小学”。2008年3月,香港灵泉慈善基金会捐款20万元,凯里市政府匹配15万元动工修建。占地3.5亩,建筑面积460平方米,规划招收周边5个村落和附近几个小煤矿200名适龄儿童。2009年3月投入使用时,因30多户村民陆续搬到龙场镇,且周边小煤矿关闭,流动人口减少,导致生源减少,实际招收学生30余名,分5个年级。2010年1月,根据凯里至余庆高速公路建设规划,灵泉老山希望小学被整体征用。2010年9月,凯里市教育局将这所小学最后11名学生全部转入龙场镇小学就读。灵泉老山希望小学校舍空置后,教育部门委托老山村委会临时看管。
按照《公益事业捐赠法》,“希望小学如果确需撤并,要坚持希望小学牌子不丢、捐赠资产不丢的原则,应该转为功能相似的农村幼儿园、村民农科教基地等,不改变其教育功能。”事情曝光后,老山村村委会和凯里市教育局因监管不力受到了指责。外界一度怀疑,托管的老山村村委会很可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把慈善基金捐助占大头建起来的希望小学挪作他用。
《南风窗》记者见到老山村村书记兼村委会主任杨云时,他正在忙于配合国土部门考察“2·18”山体崩塌事故后村民的居住安全问题。他承认了收购站的实际经营者正是自己。
杨云的家就在希望小学不远处,2010年希望小学合并到龙场镇中心小学后,中心校的领导只撂给他一句话:“反正你住得离这里近,就帮着照看一下吧。”当时,杨云经营着一个规模并不大的养鸡场,附带做垃圾回收生意。散养在屋后的鸡总是糟蹋其他村民的庄稼,杨云就想到了空置的学校,把100多只鸡转移到了那里。凯余高速规划出台后,他得知学校最终要被拆掉,索性把垃圾回收站也搬了过来。希望小学便成了他个人无偿使用的仓库。
而随着最后11名学生转入龙场镇小学,担负直接监管责任的凯里市教育局和龙场镇似乎也早就忘了它的存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凯里市教育局党组书记龙运国表示,学生全部转学后,龙场镇中心校将空校舍委托给老山村村委会看管,是村里自行使用的,教育局并不知情。他承认“确实浪费了教育资源”,并且“十分遗憾”。不过,当记者到凯里市教育局试图进一步采访龙运国和局长潘七一时,工作人员称:“领导都不在,龙书记的说法是被断章取义了,他是最近才来教育局的,对希望小学的情况并不熟悉。”
龙场镇镇长文正周则是看了新闻才知道这个事的。在他看来,如何监管空置的希望小学更多是村里和教育局的责任。文正周对《南风窗》记者说,学校是属于教育局直管的,镇里顶多是监督教学和安全问题,由于学生已经全部转学,校舍也被征用,所以就放松了监管。“既然村委会受托管,他们放些东西也未尝不可。只要教育部门允许,并且不破坏环境就行了。”文正周说,他已经去过村里了,要求他们注意卫生和规范,仅此而已。
镇长文正周的轻描淡写以及杨云的爽快承认传达出同一种态度:只不过是借即将消失的空间一用,并不算什么大事。前有合并学校、后有高速公路规划征用,他们反复强调这才是教育资源浪费的唯一原因,国家的教育政策和建设需要是不可阻挡的。
弃用后遗忘
事实上,他们的推卸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所原本计划招收200人,解决几个村子上学难题的学校,最终却在使用一年半之后就以解散收场,足以说明选址建校时的规划失败。
这自然并非杨云和文正周们所能左右的。杨云感到无奈,2008年的冰雪灾使位于山顶的老学校成为危房,整个村子也受到影响,考虑搬迁到山下来。如果在新的村子里建起一座新的学校,将是天大的好事。当时,凯里市团委联系到了香港灵泉慈善基金会,解决了大半资金。一年后,希望小学正式投入使用。学校建成了,但整村搬迁的计划却泡了汤。
杨云说,当时镇里也做过整体搬迁的资金估算,具体需要多少钱也不清楚。反正就没有下文了。最后搬下来的只有10几户,镇里只给每户补贴了几千块钱。搬离老寨的,大多数是经济条件稍微好一点的,或是房子实在不能住了。
现在就读于龙场镇小学的张永甲和张伟芳都曾在希望小学读过一段时间。他们的家都没能搬到山下,还在老寨里。每天上下学都要翻过身后200米高的大山。陡峭的石阶和两旁的塌陷让他们的父母担心不已。3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期末,当老师宣布学校解散、学生自行转学的消息时,他们很是高兴。除了交通不便,只有两个老师教语文和数学,这让他们早就感到厌倦。那时,全校就剩下了一个年级、11名学生。其他同学早就陆续转到了附近的鱼洞村或是龙场镇小学。老山村到龙场镇虽然路途较远,但好歹通车,他们再也不必翻山越岭。
老山村仅有的一所小学就这样从山顶搬到了山下,再从山下并到了镇里。山顶老寨里的学校已经破败不堪,铁窗上锈迹斑斑。与变成废品回收站的希望小学相比,已经没有丝毫利用价值。只有旁边的纪念碑标识着它曾经的用途和90年代建校的艰难:市教育局24750元,镇党委和政府1万元,老山村1万元,陈万志1500元,杨胜芳500元……老山村村民集资1872元。
老山村小学的几度搬迁也勾勒出这个苗寨的艰难处境。村民们并不关心废弃的希望小学到底用来做什么,只是渴望能够像学校那样,也被“并”到镇里去。离开这里,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最近几年,原本就靠天吃饭的干旱村子越来越缺水。以前靠种水稻为生,现在不得不改种玉米。外出打工回来的张栋说,村里原来的学校成了危房,冰雪灾害只是原因之一。这些年,附近的煤矿大肆开采,整个村的地下都已经被掏空了。不少房屋都出现了裂缝和下沉。村民们曾经找过矿上,也到镇里告过。但是矿上用黑社会对付他们,甚至请来派出所抓人,就没有人敢告了。村民们只能作罢,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或是去附近的矿上干活,留在村里的也只能自求多福,对面山上的垮塌让他们对未来的命运感到惧怕和担忧。“生活都过不去,哪里有钱搬迁?”这是受访村民的普遍感受。
提起地下被掏空的事实,村长杨云也不禁抱怨,村民的反映很多,他也没有办法。上世紀80年代,这个煤矿公司就已经存在了。“我们没有能力去协商,只能向镇里上报情况。上面也没什么措施。跟镇里反映,镇里还对我们有意见,嫌我们啰唆。”
对此,镇长文正周的说法是:“农民的土地都在山上,只要没危险,农民是不会到镇上来的。”他说,2008年冰雪灾之后,其他村也有类似的情况。整个凯里市甚至贵州省,绝对适合居住的地方很少,这是自然环境决定的。“学校被废弃那是体制问题,其他乡镇空着的学校太多了。”文正周说。
老山村希望小学已无法提供完整的教育功能,被淘汰也就成了自然选择。当它身后的村庄已然成为衰败的土壤时,学校与乡村的切割便是必然的命运。
慈善的无奈
2月25日,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公布了“老山村希望小学被弃用一事”的调查处理结果。中国青基会与贵州青基会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要求当地政府将灵泉老山希望小学资产一并转入新学校。当地教育部门最终决定将学校征地补偿款54.99万元全部用于老山小学师生迁入校—龙场小学综合楼建设,凯里市政府再配套335.01万元,总计390万元。建成后的综合楼命名为“灵泉希望综合楼”,并铭刻碑文,写明综合楼的由来,铭记香港灵泉慈善基金会的善举。
凯里市教育局局长潘七一表示,龙场小学综合楼将于今年3、4月份开工,预计年底完工。香港灵泉慈善基金会对此表示理解和赞成。
记者致电香港灵泉慈善基金会的梁先生,他说,几个月之前,希望小学要被拆迁的事情他们就已经知道了。凯里教育部门给出的解释是学生太少,而且校舍即将被高速公路征用。至于补偿款要用于新建综合楼,以当地的说法为准,双方的沟通细节,他不方便多谈。“我们在香港,离得那么远,善款的使用情况只能问当地政府,钱捐了就捐了,也管不到那么多。”梁先生说道。言语之间,颇多无奈。
他的话道出了内地公益的现实:尽管民间慈善风生水起,体制性的障碍在社会的作用力下也有所松动,但中国慈善总体仍处于由事件带动、以捐献为终点的阶段。慈善公共产品的输出尚缺乏操作性和透明度。尤其遭遇行政权力的阻断时,负效率的产生便在所难免。
去年5月,相似的场景也曾发生在四川省绵阳市。由香港教联和特区政府分别出资200万港元、绵阳地方政府投入256万元灾后重建的紫荆民族中学投入使用仅一年半即被拆除,为商业项目让路。消息被爆出后,香港特区政府将原用于建设绵阳紫荆民族中学教学楼的200万港元援建资金撤回,回拨到特区政府设立的四川重建基金中。
与港府特区的强硬相比,作为民间NGO的香港灵泉慈善基金会也只能接受现实。青基会的调查结果公布之后,事情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了。各方都在等待拆迁的到来。杨云也无惧于指责他占用校舍,他更在意的是补偿款的使用。
市教育局的说法让他很恼火。“学校是慈善机构捐给我们村里的,村里几乎是无偿提供了土地,现在教育局说产权是他们的,我们现在要争这个赔偿。”杨云说,2008年建校时,他一个人去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为希望小学做点牺牲,只给被征地的村民补偿了一点青苗费。而且为此修山路时,村里投入了大量劳动力。杨云说,如果不争,老百姓对他肯定有意见。他准备必要的时候,跟镇里和教育局翻脸。
在杨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辆大卡车停在了希望小学外,又有一批从各个村镇收来的垃圾汇集到了这个“人去楼不空”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