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巫术与权力迷信
2013-06-11李向平
李向平
本来就很不平静的中国社会,近日又闹出了一则举国皆晓的大故事。这一故事,类似于多年以前的“气功热”、也与几年前“李一现象”异曲同工。但是有一点却很不一样,这个大仙王林是与前不久被法院判处死缓的刘志军暗通款曲。王大仙曾经给刘志军说,“你不会出事的”,并且为刘志军办公室布置一块靠山石,“保你一辈子不倒”。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靠山石”还在,刘志军倒了,王林也跟着倒霉了。
一时间,网络与坊间的议论纷纭,揭批乡野骗子王林以空盆变蛇、断蛇复活、空杯来酒等杂耍,忽悠刘志军诸达官显贵。论者多谓王林之所以得以成功,是因为社会自身从上到下渗透着浓烈的欺骗氛围、功利之风、暴戾之气和信仰危机或信仰缺失;若要不被骗,则须学会独立思考,自强不息,无欲则刚云云。
然而,如此议论,表面上颇能大行舆论批判,可谓不得要领,难以深入当代中国李一、王林式问题。一方面,是这些舆论批判,忽略了中国人中有大量的人信风水、信財神、算命看相,自认为是真正的无神论者并不占多数;一方面,则是这些舆论所指,其实仅仅集中于骗子与傻子、社会浮躁、精神空虚等等。它们忽视了今日巫术盛行的官场文化现状。
权力崇拜:从“文革”到当代
记得几年前,政府机关刊物《半月谈》就刊有一文,记录的是一个江湖大仙如何在不同官场、以其八卦小计忽悠官员挣钱的事情。又云这个江湖大仙忽然良心发现,颇觉这份钱挣来没良心,就此金盆洗手不干了。然而,又是多少年过去了,迷信几乎也成为国人皆知的一种“文化”。大至2008年奥运会北京开幕式时间定于8月8日8点8分8秒,就连我们在华盛顿参加学术研讨会时,美国人都对我们说,这是“中国人的文化习惯”;小至官员为职位升迁的看面相、猜八字以及办公室、卧室的风水安置等等,不一而足。党报党刊也多年以来反反复复地予以揭批,却是屡禁不止,甚至是越演越烈。可是,舆论批评与社会监督依旧故我,疲软无力,难入其中。
官场权力关系的高度紧张,干部个人精神压力无处缓解,势必造成巫术或迷信悄然盛行于内心,甚至与官场权力运作的潜规则整合起来。此乃单纯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难以奏效的深层原因所在。
前年初,北京有官员来沪调研,笔者也列举有诸种官场巫术现象,梳理执政党的信仰重建问题,认为这不仅仅是信仰危机,而且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信仰建构问题。如果官场权力的民主建设迟迟不能展开,个人的迷信诱惑及其官场巫术现象可能就难以消失。官场权力关系的高度紧张,干部个人精神压力无处缓解,势必造成巫术或迷信悄然盛行于内心,甚至与官场权力运作的潜规则整合起来。此乃单纯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难以奏效的深层原因所在。
出自信仰与宗教的社会学研究思考,笔者曾撰文严厉批评过类似的官场巫术现象。还有学界朋友出自诚意地告诉我,官员也是人,他们身在官场,是风险职业,他们的心灵有谁能予以关怀?即便是寻求迷信安慰,这也属正常的信仰诉求。革命时期的党员干部出生入死,信仰毫不动摇;和平建设年代,干部党员的信仰却频频出轨。事出何因?其中,有些观点以为,和平建设年代之际,干部党员的个人信仰是否会有一个转变?党员的个人利益可以服从于组织纪律,但个人的生死关怀似乎能够容许个人的信仰选择在其中,以解决个人生死观念及其带来的困惑与矛盾。
不出意料的是,“王林式”的官场巫术再度风靡一时,几乎就是几年前官场巫术史的再现。只是巫术行骗的主角变换了而已,李一唱罢,王林登台。
1980年代以来,中国官场与社会大众之际,始终有一个幽灵在徘徊,这就是李洪林先生所讲的“现代迷信”。李洪林先生曾经在1979年《中国青年》复刊号发表了《科学和迷信》一文,得到了胡耀邦的欣赏。文章批评了中国官场与社会对毛泽东的迷信与崇拜,认为这已经不是古代迷信,而是用新式油彩粉饰的现代迷信,所以称之为“现代迷信”。紧接着不久,李洪林又写作了《信仰危机说明什么》一文,大致意思是说,旧有的马克思主义已经不能说明新的现实了,它必须有个新发展才行,因此要继续解放思想。
遗憾的是,这个思想解放的进程后来一再被打断,最后被“让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经济发展所遗忘。直到近年,思想解放的问题虽是无法再提,但唯有一再白热化的信仰危机以各种形式渐渐地暴露出来;而作为当代中国痼疾的“现代迷信”,却以其变换的形式予以呈现。基于这一背景来说,官场巫术就是这类“现代迷信”的一种变换形式。
“文革”建构的是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及其迷信;而当代官场的迷信方式依旧没有出离这种现代迷信,只是时代变迁,把这种现代迷信转换成了对官场权力的崇拜与迷信。特别是在民主监督、民主建设尚在完善过程之中时,这种迷信的权力往往会带来某种极大的不确定性,官员的职位升迁、业绩评价,皆为这种不确定性的主要因素。在个人命运无法把握之际,官场风云变幻莫测之时,官员干部就只好寻求其他的依赖,问询于阴阳八卦、风水面相,求助于王林这样的所谓“大师”。于是乎,在各种官员与王林一类大师的合作之间,构成了尽人皆知的“官场巫术”。一方面是权力崇拜,一方面就是巫术盛行,两者相辅相成。正如李洪林所说,“这种迷信一旦产生,就可以成为一种现实的力量”。而李一、王林等大师手中的巫术技巧,恰好就借助于官权力,被建构为一种现实的力量。当一个个官员从紧张的官场走向大师的特殊帮助之后,这种现代迷信则不得不从官场上层弥漫到社会不同阶层。
前些日子,因为田野调查的缘故,笔者接触到北京某旅游公司及其导游。这些导游口口声声说,风水阴阳等等是中国传统文化,从明清的历代皇帝到现在的国家领导人都相信它们,北大清华也都已开设了这些课程,你不信,谁能保佑你升官发财呢?为此,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就给他们导向了寺观、密室、各种大师那里,去求福路、官路、财路……在一个表面上高度稳定的社会结构之中,人心不定,唯风水八卦之盛行,构成了一个巫术中国之怪象。
从方士到宗教家的“进化”
毫无疑问的是,像王林这样的大师尽管很会忽悠,也许还有灵活的方术技巧,如果权力民主、社会流动公开合理,具有明确的程序合法性,那么,王林等人最多也是一个先富起来的地方名人而已,不会成为众多官员、明星、新贵们追捧的对象。从这方面来说,在当代社会之中,巫师本身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他能够成为著名的巫医,著名的神汉,成为名甲一方的地方活动家,甚至能够从不少地方民间信仰那里赢得不少的崇拜者。但是,他成不了宗教家。因为这种现代巫师方士,仅只是从事面对面、个人对个人的方术经营,自以为能够把握某种超自然的神力,为人排忧解难、治病挣钱、风水看房等等。其中的佼佼者,当然也有通天之力,能够攀附皇亲国戚,大捞一把。这种关系,一个信者愿挨,一个是巫师方士能打,似乎也是一种信仰市场。他们无意于建构一个信仰体系或宗教组织。自古以来,巫师方士无不以此作为生计。
每当权力削弱了宗教功能之际,巫术则能够依赖于权力大肆流行。方士或巫师常常不与宗教界来往,仅只是削尖脑袋经营上层权力,这样才能在宗教体系无法发挥正常功能之际,获得他们的市场。
实际上,王林暴得大名并聚敛惊人财产,当然与他善于忽悠有关,但他更离不开权贵、名流抬轿子。王林更大的能量无疑是来自“官权力”—不同级别的各类高官。王林之不仅常有高管莅临,而且王林也常是不同官场之上的座上宾。王林的宅子叫“王府”,這幢5层别墅中有两层楼房,专门放置他与各种官员以及明星的合影。
王林本人并无权力,但他敢扬言“我王林想搞什么项目都搞得来”。王林能够把杂耍玩成高深莫测的气功与特异功能,让众多官员深信不疑。这种信任,构成了他在“气功江湖”上高高屹立的主要原因。官员的崇拜,权力的力量,无疑为王林被神化铺就了路基。正是因为当代官场不少官员“不问苍生问鬼神”,热衷于寻找大师、相信大师、追捧大师,进而才构成了当代王林等一类“大师”如同过江之鲫的现代迷信。对此,网友们的眼光也格外锐利。他们指出:靠权力,王林们长袖善舞;而靠名流,王林们则可打开知名度,俘获更多信徒—你看,连马云、王菲都信了,你还不信?
比较其他宗教信仰体系来说,王林等人的这种巫术,很难成为体系化的宗教信仰结构。而依靠这种巫术或方术经验的人,大多与前来求助者仅仅是一对一的互动关系,而且这种关系也不稳定,经常更换。所以,每当权力削弱了宗教功能之际,巫术则能够依赖于权力大肆流行。方士或巫师常常不与宗教界来往,仅只是削尖脑袋经营上层权力,这样才能在宗教体系无法发挥正常功能之际,获得他们的市场。
他们一个最常见的特点就是,因为他们无法自成系统,也缺乏固定的仪式与制度,常如闲散人士,依附于其他关系、权力、利益集团之上,他们才能有所作为、获得生存之道。这就是中国传统信仰弥散性与依附性的一个基本特征。2000多年前秦皇汉武时的方术之士,即是王林等人的鼻祖;他们寻找官权力,才能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所以,巫师方士与生俱来的巨大依赖性,在现代迷信依旧强大之时,他们需求官权力来实现其方技、巫术社会影响力的实际建构。
“官巫互动”之现代版
官场巫术及其王林现象,恰好说明了“巫君合一”这种中国传统信仰的最大秘密,近日又再度借助于公共权力而得以再版、复活。巫者,王林是也;君者,当下各种官员。为此,这种现代迷信的基本特质,已经由传统的“巫君合一”途径,直接转换成为当代中国官场中权力与巫术的合作形式之一,被建构为官场的巫术。不过,这种“官巫互动”的形式,当然不是传统形式中的巫君合一,而是私密、弥散型的“信仰形式”,不上台面,实乃部分官员干部的信仰潜规则而已。
正是这种依附于公共整合权力的现代迷信,才会在无神论的巨大符号之下,依旧具有极其强大的社会影响力;而那些依据官权力而得以建构为大师级、影响社会的方士巫师,也才会具有如此巨大的官场辐射功能。
这些迷信、求助于巫师方士的官员干部,依赖于其手中的权力,并且把其手中的公权力私人化、秘密化,假公济私地与这些巫师方士进行资源交换,进而构成了权威主义政治与其私人性现代迷信之间的巨大矛盾。一方面是整合社会资源的意识形态信仰方式,一方面是自我满足的现代迷信。也正是这种依附于公共整合权力的现代迷信,才会在无神论的巨大符号之下,依旧具有极其强大的社会影响力;而那些依据官权力而得以建构为大师级、影响社会的方士巫师,也才会具有如此巨大的官场辐射功能。
仔细梳理官巫之间的互动特征,不难发现这些官员与其当代巫仙大师之间所具有高度的一致性。除了双方皆以私人式、依附性的、秘密的形式进行权力—巫术间的互动之外,他们还都具有一种“权”与“术”之间的交易与互惠。一个权力,一个巫术;“权”以“术”而运作,“术”因“权”而盛行,最后构成为当代中国官场、中国社会最最难解的“权术”、“权术迷信”及其运作方式。难怪当代中国社会大众在遭遇难题、跪求官员干部不得解决之时,也只好模仿这些“父母官”,频繁地求助于巫师、神仙,而不会去诉诸于法律。人们宁可俯从强势官员的恩赐,宁可膜拜巫师方士的神力,也无法信任法律。本为公共之权力,被术数化为神秘。为此,言之为现代迷信之中的“巫术中国”,似有其深意在焉!
因此,公共权力不仅构成大师王林的护身符,而且也使其巫术被建构为官员眼中的现代迷信,方才影响巨大;而王林也扮演为指点官场迷津、为刘志军安置“靠山石”的当代方士。仅凭王林手中的那点杂耍技巧,他妄想整出今天这么大的动静。
中国著名思想家王夫之在其《读通鉴论》卷十七“梁武帝”一则里说道:“佛老之于申韩,犹鼙鼓之相应也,应之以申韩,而与治道弥相近矣。……呜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韩。……其上申韩者,其下必佛老。”以此考之现代迷信及其官场巫术乃至当代权术,不亦宜乎?
如果说,毛泽东时代的现代迷信是出自于个人崇拜及其权力的迷信,那么,时下里的官场巫术无疑就是这种现代迷信的一种变异,依旧是对权力、权术的崇拜与迷信,“不问苍生问巫师”的必然结果。倘若是民主的、公正的、为民所赋的权力,实际上就用不着私密问询于方士,寄托于风水方术才能稳定控制、保证其升迁业绩、公正为官;而致力于申韩模式的稳定,其下则难免其官员不与巫师方士之合作、孜孜于权术运作、私心膨胀。
所谓官场巫术及其王林现象,无疑就是官方权力潜规则的建构而已。为此,公共权力的民主化与理性化之时,便是官场巫术、现代迷信的消失之日。舍此路径,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