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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6-10赵希民
赵希民
创新思维是发展进步动力的源泉;故步自封只能作茧自缚。
——题记
清同治年间,皇封禁地长白山开始解禁,关内大批流民涌进来,伐木烧荒,种地打粮。山东人氏,四十有二的王老甸和老婆膝下无儿无女。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汗珠子掉地摔八瓣,硬是凭着一股倔强劲儿开垦出十亩山坡地,种植大豆、高粱、玉米。时年风调雨顺,粮丰囤满,除去纳税,略有盈余,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这期间,关内鲁西平原却连着两年大旱,民不聊生,饿殍满地。穷人漂洋过海、背井离乡,千里奔波来到这长白山老林子里挖参卖钱,后再返回老家。他们一帮帮,一伙伙,有的来了先在王老甸家落脚。他乡异地,人不亲土亲,王老甸见了他们煞是亲热,腾出西屋大炕,每天热汤热水,只收伙食钱,其它分文不取。
说起那时的长白山老林子里,号称百草之王的野山参的确不少,却不像现在这么值钱。人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老式戥子十六两为一斤),不求碰上个棒槌姑娘,人参娃娃,只要能挖到这般斤两重的野山参就算是发大财。但那时转胎生长百年以上的人参极品也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而一般挖到的人参都是五品叶、四品叶,三两、二两的居多。其实这样的若真挖多了,也不少卖钱;回到老家盖房子置地,没媳妇的娶个媳妇,慢慢的也能时来运转。
就这样一年年,挖参的人来了走,走了来,一年多似一年。新来的王老甸不熟识,没啥太多的话寒暄,而先前来过的就像老朋友一样也不见外,同王老甸盘腿坐在炕上,喝着烧酒,闲唠扯起来。其中一个叫大胡子的,说:“老甸哥,你是个热肠子人,换别人我还不跟他说。你成天除了种地就种地,一滴汗一粒粮的,不如跟大伙去放几杆子山碰碰运气。要是能拿苗大货,分了份,咱都回山东老家盖房子买地,早晚也得落叶归根啊!”
王老甸说:“我可不中,我可不中,种地是咱的本分,挖棒槌我可使不得的!”
大胡子说:“那可没准,越是没挖过棒槌的人,越是备不住碰上大货。咱们还想借你的手气呢!”
王老甸谦恭地说:“哪能,哪能。”
话虽这样说,但他还真有点动心。夜里他们又唠了大半宿,经不住大胡子的怂恿,他就真打谱要跟他们进一趟山试试。
老婆知道了,就劝他说:“你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腿脚哪赶上年轻人灵便;再说,地里的庄稼正灌浆,还得拔拔大草,这可是一年的收成啊!”
可王老甸不怪是个倔巴人,他认准的事十个老牛也拉不回。答应了,咋好改口?再说他还真有点幻想着凭借他的手气,没准儿真能挖到个大山货呢!果真如此,看老婆还不把嘴给乐歪了。任凭老婆好说歹说,他还是决意要去。
次日,他们打点收拾,做好了进山的准备;改天正是黄道吉日,他们一行四人开进了深山老林。
那时的长白山大森林,遮天蔽日,就是大白天,林子里也黑呼呼的。两人以上合抱粗的参天大树一棵挨着一棵,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婉转啁啾,不时还有一只或两只狍子“嗖”从你身边窜过,吓你一跳。
老甸虽然来这里有几年了,但除了在家门口砍柴和拣点蘑菇,还从未涉足过这深山老林,好在跟大伙一起,他不怕掉向。别看大胡子是山东人,可他放山多年,可谓山里通。凭他丰富的经验也是不会“麻哒”山的。
林子里没有路径,只有野兽踩出的踪迹,他们的目的地是红石砬子一带。时至中午,他们走了一个时辰,来到这里,拣处窝风向阳,有一股清泉的巴山嘴子的地方安营扎寨,忙到傍黑搭好一个临时的戗子。接着,他们摆上吃的喝的,开始祭山,祈盼着山神老把头和各路神仙保佑他们平安发财。王老甸的心里更是十分虔诚。
关于山神老把头孙良的故事,那时当地流传的说法就有几种,但都大同小异,不必再提。单说大胡子王老甸他们,当夜又谋划了半宿,困了就不再言语。次日一大早,吃罢饭,就开始正式放山。他们各执一根索拔棍在丛林里仔细搜索,可除了是别人挖过的老窝子,就是遇到几棵茎杆细得跟洋火棍似的“三花子”,就连一棵“巴掌子”、“灯台子”都没看见。大家沉闷不语,老甸岁数最大,但是个初把,更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别人忌讳和惹怒了山神老把头。
就这样他们一连三天,直到第四天,虽没挖到大货,还算过得去,一共挖了六十九苗够上手的棒槌,回来一共卖了四十六两银子,每人十一两,剩下二两权作这些日子的生活费用。他们不死心,合计着再去放一杆子山。可接下来就是三天两头阴雨不断,沥沥拉拉一直下了半个月。大胡子他们只好插空帮王老甸到地里薅薅草,剩下就是百无聊赖地歪在炕上闲唠嗑。过些天,感到人参红榔头落市没啥意思了,就商量着要回山东;王老甸挽留再三,七月初三那天,他们就踏上了返回的行程。
话说时间过得可真快,不知不觉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红榔头市的时节。说起这一年的年景却不算好,六月天的一場霜冻几乎给庄稼带来了灭顶之灾。眼看着收成无望,王老甸一股火病了好长一段日子。这时他就掐指数算着大胡子他们该来的日子,心里盘算着跟他们去放山,分得几个钱好接续来年新粮下来。说来挺有意思,王老甸只跟大伙放了一回山,就有点上瘾着迷,竟出了点个中滋味。他想,放山挖参,虽然风餐露宿,晓行夜宿遭点罪,但来得快当,总比种地出些憨力强,汗珠子掉地摔八瓣,说不收就不收。说不定今年还真能挖个大山货呢!
放山人脚前脚后又都来了,又脚前脚后进驻了深山,可大胡子那伙儿还迟迟不见人影,正感到失望,他们回来了。王老甸一问才知道:大胡子本想早点来,可那两个伙计有一个觉得挖了好几年棒槌也没碰上个大货,尽挖些个不值钱的,分不几个钱,除去盘费,回到家里所剩无几;再者他回到家里用攒了几年的钱买了一亩半地,又娶了个寡妇,所以他就不想出来了,大胡子等到最后,只好又带来一个小伙计。
小伙计叫石壮,可却长得瘦瘦小小单单薄薄,多说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据说他家境本来不错,家里开杂货铺,他在十里外的学堂读书,去年一场大水卷走了他的父母两个妹妹和全部家当。
这回放山,大胡子仍是把头,王老甸上升为边辊。他们还是四个人,还在红石砬子一带转悠,只是改变了方向,去年放南坡今年放北坡。这年不错,他们虽没有挖到大货,普通的倒也挖了不少。石壮眼睛不太煞草,但也平分有份。他们拿去卖,好的卖了,剩些个孬的,人家不要,石壮看着可惜,就拿着栽到屋后的背荫坡上。
他们放山时还撸回一烟荷包通红通红的人参籽,说笑着,等石壮娶了媳妇生孩子好催生用。
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回,大胡子真就没来,只有石壮一个人蓬头垢面地跑来了。石壮说,他大胡子叔被官府抓去了,说他通土匪,联络人跟清廷作对,关进了大牢,看来是出不来了。石壮哭着说:“老甸叔,大胡子叔出不来了,我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我千里迢迢投奔你,要不嫌弃,我就认你们干爹、干娘吧!”
王老甸一阵惊喜,连说:“好,好,好!”
石壮咕咚一声跪地,叫了声:“爹!娘!”
连着两年放山没挖着大货,倒捡来个能识文断字的干儿子,王老甸感到心中有了奔头。这年放山,王老甸成了把头,他們爷儿俩又外加两个同村的人进山还是四个人。他暗暗发誓,非要挖它一棵像模像样的大山参,分了钱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自己和老婆老了也有个依靠。
王老甸做事还真够认真的,跟人放了两年山,他对这里的林相山头摸得透熟透熟。可熟归熟,跟能否挖到大货没有必然联系。这年,他们除了挖些不起眼的人参卖点钱分了,其他还是一无所获。他十分恼火,脸上也有点挂不住,把卖剩下的那些小棒槌扔到灶前不稀管;石柱看到足踢脚踩得十分心疼,就又细心地拣起来栽到屋后的山坡上,搭眼一看,去年栽下的小参在灌丛中还真长得挺像样。这一年,有石壮做帮手,庄稼也长势喜人,秋天收割后打了不少粮食。
又过了一年。他们听人讲,上年南村的于小万就挖到一棵七两三钱的大山货,卖了钱,全家搬到了旅顺口;西村的刘四也挖到了一棵大棒槌,只可惜参缺了一个腿,是让瞎耗子嗑的,可称一称还剩六两一,不然可值银子了。王老甸更是按捺不住,他就不服劲,自己永远碰不上棵大棒槌!他想自己放了好几年山,轮也该轮上了,他就像输光的赌徒一样较上了真。他又撺掇大伙再去放山,可他们都泄了气,不想去。石壮也小声说:“爹!那今年咱也不去了吧?”前面说过王老甸是个脾气特别特别犟的人,他说:“你们都不去我自己去!”
有一天,他真偷偷地拾掇一下,拎起索拨棍,悄悄地一个人进山了。
然而,也就是这回,他出了事!
经过并不复杂,那天,他一赌气来到了红石砬子前怀,手气不错,第二天他就抬出了两苗五两左右和十几苗一般的人参,收获可谓不小。按他几年来的放山经验,他一人拉山已不成问题。那天他挖完最后一苗棒槌,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口烟,休息一下,打算刻完“兆头”,再把火堆弄燃,吃点饭,就地打个小宿,明天天一亮就打道回府。可是当他站起来直直腰的刹那,就听见背后红石砬子上传来了棒槌鸟清脆的叫声,再仔细一瞧,红石砬子上果真有红光点点。
红石砬子说高不算高,但孤零零地耸立在树林里,却显得十分陡峭险峻,裸露出的红褐色岩石像狰狞的怪兽,从下往上看去,红石砬子上还生长着稀疏的针阔叶混交林和灌木丛。
王老甸心在想:莫非棒槌鸟衔去参籽,红石砬子也有人参生长?红石砬子怪石嶙峋,无人可攀,要是有人参的话,肯定是长了多少年的大山货。想到此,他忘掉了疲劳,看看夕阳还未落下,他便开始向红石砬子攀登。四十多岁的人了,毕竟又在林子里奔波了两天,当他小心翼翼就要攀上峰顶,也看清了那不是什么参籽,而是一枝“马尿臊”的时候,不料脚下一滑,他就叽里咕噜滚到了砬子底下,连磕带碰,当时就昏死过去。
再说石壮,发现干爹偷偷走了,他就心里一直不安,第二天,他就邀上六七个和他般大般的小伙子一起去寻找义父,嗓子快要喊破了,也没找到,他说:“我爹备不住换地埝了,咱们上红石砬子前怀看看。”傍晚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有乌鸦在惊叫,忙跑过去一看,王老甸正躺在砬子下的草丛里,满脸是血。
他们千呼万唤,王老甸才无力地睁开眼睛,他只说了一句,“我这是中啥邪了?!”就又昏了过去。石壮泪流不止,他不顾一切地背起义父就往回走,其他人收拾完物件帮扶着,背累了,大家换着背。好在林子里有的是松树明子,他们点燃照着亮,折腾了一宿,直到鸡叫头遍,他们才回到家里,没多一会儿,王老甸就咽气了。
入殓那天,干娘哭诉道:“老甸啊老甸!咱地种得好好的,你干啥偏要去挖大棒槌,找的哪门子宝啊?!到头来落了个腿断腰折头上还有个血窟窿……”石壮也哭得格外伤心:“干爹呀干爹!我还没来得及孝顺你,你就走了;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能落到这个下场。”
又过了一段日子,这事平静下来,干娘说:“壮儿,这几天我老做梦,一闭眼就梦见你爹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埋怨我不去救他。他死得太惨了,都怪他的脾气。明天你再去买几刀烧纸,念叨念叨别让他再来数落了。唉!你爹一死,我成天也昏昏沉沉,差点忘了,明天你接着把你爹挖的棒槌拿去卖了,咱们娘俩还得活下去啊!”
石壮答应着,可他去市上只买了几刀烧纸,来到干爹的坟上烧了。而那些棒槌他却原封不动地又带了回来,这些虽然真能卖些钱,可这却是干爹用生命换来的啊!也是干爹最后一次挖的棒槌了,他实在不忍卖掉。于是,他就趁着黑天皎洁的月光,披上夹袄来到屋后的山坡,把棒槌栽到土里,还把两年来攒的参籽同时播下。再看看昔日栽植的棒槌这时都顶着通红的参籽,不知怎的,他的心里猛然一动,也豁然开朗了:义父啊,你年年去挖参寻宝,可宝在哪里呀?把这些人参和种子栽种到地下,年头长了,繁育多了,不也能卖好多好多钱吗?他的眼睛湿润模糊了,眼前这一小片顶着玛瑙般晶莹剔透红彤彤子实的人参,也一下子幻化成一位穿红着绿的俊俏女子,笑盈盈地向他款款走来……
转过年春天,石壮栽下的人参拱土后,茎叶更加健壮(参籽十八个月后才能萌芽,要等到来年)。人参喜荫怕直射阳光,他又扒来椴树皮为人参搭上凉棚,平日里薅草松土捉虫。人参结出的种子,他又播到了地里,就这样没几年,他侍弄的人参就有一亩多地,他专拣好的大的拿去卖,都差不多和山参一样,回回都卖个好价钱。
开始别人还以为是不是这小子神经出了毛病,在家里能鼓捣出个啥?可几年的光景,石壮的参越种越多,卖参盖了大瓦房;邻村还有人主动上门提亲要把闺女许配给他,他娶上了媳妇。这下别人也开始动心和眼红,也纷纷效仿他,把采来的人参和参籽栽下和播下。因此,山参家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摸索、改进,那里已成了人参之乡,现在还成为亚洲最大的人参种植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