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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

2013-06-10尤兴启

参花(上) 2013年9期
关键词:马子值班室女孩儿

尤兴启

老四姓梅,梅花的梅,说起来他的名字还有一段故事。老四父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母亲生他们兄弟六人,儿子出生父亲就找算命的给起大名,小名就按顺序叫,老大叫老大,老二叫老二,是老几就叫老几,老四的大名叫梅福祥,小名就叫了老四。老四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同学们叫他名字的时候故意用儿音,没福享,没福享地叫他。梅福祥与没福享谐音,在农村让人忌讳,老四自己决定改名字,他听说工业学大庆,就自作主张改成了梅福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人提出梅家是日本的特务、汉奸、走狗。确凿证据是六个儿子的名字:老大叫梅福关、老二叫梅福东、老三叫梅福军、老四叫梅福庆、老五叫梅福胜、老六叫梅福利。最后一个字是关、东、军、庆、胜、利,连起来读便是关东军庆胜利。关东军就是日本鬼子占领东北的部队。老四兄弟六人的名字被无限上纲上线,有人说,给儿子起这名字是为日本关东军招魂,是想推翻共产党。折腾来,折腾去,经过严格内审外调,梅家祖孙三代都是贫农,没查出有什么反革命根源,最后勒令老四必须改名字。老四梅福庆必须改回来,还叫梅福祥,不过需将吉祥的祥,改成投降的降。这样梅家兄弟六个的名字最后一个字连起来读就是:关东军降,胜利。

我和老四都是铁路装卸队装卸工人,经常排在一起值班。装卸队买了一台电视机,黑白的,吉林市电视机厂生产的梅花鹿牌,荧光屏是22寸的,装卸队队长叫人做了一个大木箱,白天用一把锁头锁上。电视天线是用钢筋做的,把两根松木杆接起来支在外面,还安装了能旋转的螺丝杆,接收信号每天都得转动方向调试,调不好方向,电视机满屏都是雪花点。

电视机买回来就引起了轰动,村里人晚上来看电视的越聚越多,十里八村都往这里跑。队长开始的时候允许外人来看,值班室很大,最多的时候能挤進来300人,进不来的守在窗户外,趴在窗户台上往里看。人们都说装卸队真好,买了一台小电影,天天给村里人放电影。那时的电视台也怪,新闻节目播完以后,全是播放电影、电视连续剧,一直到午夜。播日本电影《追捕》的时候,来了近千人,把窗户玻璃都挤碎了。队长为了能让大家都看到,把电视机搬到窗台上,对着站台上播放。有人自动维护秩序,前面的坐着,后面的站着,再后面的站在凳子上。

电视箱的锁头有两把钥匙,队长一把,值班的一把。我和老四值班的时候,把钥匙给老四,老四拿到钥匙,像拿到了将军的帅印,老牛逼了。他把钥匙用麻绳拴起来,挂在胸前,走路都有些晃了。晚上7点开始播报新闻,老四还没开电视机箱,有一些人早早地来跟老四套近乎,想占一个理想一点的地方。老四有权决定几点打开电视机,几点关掉电视机;不高兴的时候,老四还可以不开电视机箱,不放电视节目。所以,来看电视的人,都恭维老四。老四晚上的烟卷也就有人一根接一根地递,有的时候这根没吸完,那根又递上来了。老四很炫耀地把烟卷夹在耳朵上,左边夹一根,右边夹一根。

老四25岁了还没有媳妇,在农村25岁是大龄青年了。家里穷,没人给媳妇,老四的母亲愁得不行,见谁就跟谁说,帮忙给老四娶个媳妇。老四自己也着急,挂了几次马子,尝到了女人的滋味,老四的心里总装着女人,见到女人心里就发痒,眼睛也直往女人的屁股和胸上瞄,而且想入非非。

一些小马子也来看电视,那时“马子”是指暗娼、妓女、女流氓之类的女人。老四的眼睛是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谁是马子。老四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播放电视时,屋里需要关灯,人与人拥挤着,缝隙很小,老四是管理人员,可以任意在人群中穿梭,如鱼得水,寻找他的目标。每天关掉电视机以后,人们都走了,老四就会给我讲他今天晚上的收获,摸了哪个马子的乳房,那个大呀,那手感啊,爽极了;摸了哪个小马子的馒头,那水哗哗的,全是很肉麻的话。老四不值班的时候也来看电视,但是,相对值班要失落多了。

老四有点盼值班,曾有几次问我:“今晚是不是该我俩值班了?”

我说:“不是,是后天。”

老四说:“怎么这么慢。”我想他盼值班,绝不是为了每晚值班补助的两角钱。

来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多,打架的,损坏车站设施的事情接连发生。

站长对装卸队长说:“为了维护车站的正常秩序,不许外人进站来看电视。如果能管理好,只允许装卸队直系亲属来看;如果管理不好,就谁也不要看了。”

队长决定不对外播放电视了。宣布不放电视的消息以后,来看电视节目的人,每天晚上还是照常来。三三两两在外面等待,报着侥幸的希望,等了一周也没播放电视节目。

报纸上介绍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要在中国播放了。队长决定对内恢复电视播放;但是,规定播放电视前,要把窗户都插好,把窗帘拉好。值班人员负责检查用白纸板做的通行证,通行证上盖着车站货物处业务公章。通行证只发给装卸队家属,发给车站领导家属及关系单位的领导家属。

队长开会说:“认证不认人,没有证,谁也不许进屋。我不定期地进行抽检证件,如果发现值班人员放无证的人进屋,发现一次,值班人员扣一个月的奖金,给一个警告处分;发现两次,罚值班人员一年的奖金,给一个记过处分;发现三次,直接开除出装卸队。”

我和老四值班的时候,老四有一套看门管理办法:晚八点关门上锁,里不出,外不进;需要出去方便的,或者有证来晚的找老四开门。老四一般的情况,开一次门,要一次人情,一块糖也好,一支烟也行。否则,不给开门。

老四说:“谁尿了裤子我也不管,谁让你们看电视前不先方便完。”

没有证,进不来屋,看不到电视的人很多。他们在外面拥挤着,嫉妒和气愤使他们丧失了理智,在外面一会儿敲窗玻璃,一会儿转动电视天线。屋里正演到关键时刻,外面一转动电视天线就没有信号了,荧屏上全是雪花点。老四只得跑出去再转回来,看不到几分钟,又被转没信号了。

看电视节目中间,我和老四要出去接两次零担车,装或者卸一些慢件货物,一列是下行车,叫拐八九,一列是上行车,叫拐九零。我开始不知道这是怎么论的,789和790次车,怎么都读得那么别扭。

货运员告诉我说:“铁路是以北京为中心,从北京发出来的车叫下行车,是单号次。向北京开的车,叫上行车,是双号次。至于1读妖、2读两、7读拐、0读洞,是防止谐音出错。”

我和老四出来接车,没有人看值班室门,接完车没有证的人也挤进屋了。无法清理这些人,老四有几次急了,干脆关掉电视机,谁也别看。

老四说:“以后我们再接拐八九的时候,你们有证的负责把门,放进来一个没证的,咱们就零零零,知道啥叫零零零吧,就是谁也别想看电视。”

装卸队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吸引来很多人,屋里鸦雀无声。阿信作为日本随军慰安妇,接待日本海军战士一位5元。士兵们排着长队,焦急地等待。走出来的日本兵提着裤子,一脸怪笑,丑态百出。阿信露着白白的屁股和大腿,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性怎么能变得那么丑恶,看的人边看边发出唏嘘声。老四看得起了兴致,在屋里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发泄的目标。

老四对我说:“信不信,哥们儿去候车室就能挂一个马子。”

我说:“不信。”

我不是激他,虽然我对男女之间的事一点不懂,但是,我认为发生那种关系,起码应该是两个人认识。

老四让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候车室。等候坐车的人不多,一个穿绿色上衣的女孩儿躺在长凳上,老四吹了一声口哨,走到那个女孩儿身边,拍一下那女孩儿的屁股。女孩儿揉了一下眼睛,坐了起来。看一眼周围的人,然后眼睛盯着老四。女孩儿长得不算漂亮,20岁左右,圆圆的脸很白,能看见有几颗雀斑。在我的眼里和其他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衣着也没有特别之处。老四什么也没说扭头往外走,女孩儿也站了起来,提着一个很时髦的小包,跟着老四走出候车室,走进站台后面的夜幕里。

货运员敲值班室的门,告诉我说:“拐九零闭塞了。”

我知道铁路说法闭塞了,就是说火车到前一站的前一站了。如果货运员说拐九零开过来了,那就是在前一站开出来了。一般闭塞了在半小时内能到达本站。老四还没回来,接车是值班人员的工作,耽误了装卸货物,事故可就大了。我正为老四着急,拉着虎头车四处瞭望。老四回来了,女孩儿跟在他身后。老四没让女孩儿走过来,女孩儿站在站台上的路灯杆下面。

拐九零冒着黑烟,轰轰隆隆地开进站台停下了。

“师傅,几件?”老四很少这样积极地跑上前去。而且从兜里掏出一盒没有过滤嘴的翡翠烟,递给车上的货运员一支。

“十三件。”车上的货运员接过烟,摸兜找火,老四急忙上前划着一根火柴把烟点燃。

我卸完十三件货,又装上六件货。老四围在车上的货运员身边点头哈腰地说恭维话,求货运员把女孩捎到沈阳,省个车费钱。运转值班员举起绿色信号灯的时候,老四说通了货运员,急忙向那女孩儿招手,把女孩儿送上了拐九零车。

回到值班室,我问老四:“以前认识那女孩儿吧,怎么一拍她屁股就跟你走了。”

老四說:“不认识,不认识,隔行如隔山,你不懂。”

“你俩去哪了,都干什么了,那女孩的小包里都装的什么?”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

“去料石堆那儿,我把她给那什么了,滋味美极了。她的小包我翻了,里面有雪花膏、小镜、口红、卫生纸、避孕套,一分钱也没有。”老四说。

“那她没向你要钱吗?”我还想知道得更多。

“没要钱,女人是身揣扁扁货,到哪不挨饿。我不是把她送上车了,起码她车票钱省下了,看看我还给她来了个顺手牵羊。”老四很得意地拿出一个打火机向我炫耀。

老四的炫耀让我心里感到有一种悲哀,是为那女孩儿悲哀,还是为老四悲哀我不知道,只是心里很难受很难受的,人生存在世界上,社会像一个大舞台,每个人扮演着一个角色。人有动物的本能,同时也是有思想的高级动物。老四他俩是什么关系,是什么角色呢?人与人之间是不是永远存在着利益,存在着交换呢?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夜我失眠了。

老四经常挂马子,人人皆知。所以,娶媳妇的事始终没有着落,好姑娘一听说他挂马子,谁肯嫁给他。不好的,老四看不上眼;好的,又没有钱娶。父母一着急,给老四娶了一个死丈夫的寡妇。寡妇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带着一个女孩。老四什么也没说,不花钱能娶媳妇,晚上被窝里有女人搂就行了。娶了媳妇老四挂马子的事少多了;但是,用老四媳妇的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老四隔三差五,一有机会,还会出去挂马子,寻找刺激,寻找新鲜感。

一天,刚装完两车河砂,我们都光着膀子到北边的河沟里洗脸,老四跑到我身边说:“有两个马子和两个流氓骂我。”

我问:“在哪儿?”

老四说:“在前面,不远。”

几个装卸工一听说有人骂老四都说:“走,走,去揍他们。”

我随着老四去找那几个流氓和马子。那四个人看见我们追过来,慌不择路,向北面的小山沟里跑去。他们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追,跑了几公里,他们跑不动了,站在那里喘息。我跑在最前面,追上以后我什么也没问,挥拳便打,抬腿便踹,三个人被我打得跪地求饶。

有一个女孩儿站着不屈服,她指着我问:“你凭什么打我们,你敢报一下你是谁吗?”

我报号说:“我叫起子,车站装卸队的,想找我随时奉陪。”

我身后跟着跑来七八个装卸工,一看我已经把他们打得跪地上不敢起来,谁也没再动手打他们。

晚上回家,有母女俩已经等在我家。女孩儿乌眼青,在炕沿上坐着,她的母亲站在地中央,双手叉腰,一脸的仇恨。

母亲质问我:“你为什么打人家女孩子?”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有话可说。

母亲说:“她们母女没有生活来源,父亲矿难死了多年,女孩儿不能接班,靠遗属补助费维持生活。你打人家,还自报家门,你是谁谁,你觉得你很英雄,很了不起是吗?你凭什么打人,你忘记了你被欺负时候的滋味?都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你不比人家强多少。”

说着说着母亲流泪了。为了老四,让母亲伤心,我心里很惭愧。母女俩看母亲哭了,也不想深追究。

那女孩儿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打我们,你凭什么打我?我们同学出来玩,是你们装卸队那个老四向我吹口哨,先骂我们的,你过来不问青红皂白,伸手就打,你凭什么打我?”

我很尴尬,低下头说不出话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打她们,凭什么打她们。凭我练过武,凭我身体好,凭我和老四是哥们儿?什么哥们儿啊,人家是不是马子,骂没骂老四,是不是老四把她当马子先挑衅的?我理不清,脑子里乱极了,当初怎么没仔细想一想。

“对不起,我知道打错了,这是一点看病钱。”我一边道歉,一边从兜里掏出5元钱,那是我唯一的5元钱,向那女孩儿递过去。

“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是来找你说理的,以后类似的事你少干点,妈,咱们走。”女孩儿一甩手,拉着她母亲,气汹汹地走了。

母女俩走了,老四的媳妇来了。

老四媳妇说:“我在你家门外听半天也没听明白,老四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还想刨根问底。

母亲说:“别问了,事情过去就算过去了。”

一天晚上,我值班,天下着大雨。公社工人民兵,戴着红袖标值勤,抓投机倒把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急匆匆地跑进值班室,每人背着两个大提包,气喘吁吁地向我求救。他俩说是辽宁省海城人,提包里装的是苹果,到这来是想用苹果换黄豆,再把黄豆背回海城,自己家做大酱。工人民兵抓投机倒把的,把他俩追得没地方逃了,躲进了装卸队值班室。

他们虽然还没换黄豆呢,但是,如果被工人民兵发现,苹果也得没收。女人吓得浑身发抖,男人也是左顾右盼,非常害怕。

我说:“不用害怕,你们到里面的工具室坐一会,等民兵走了,我再叫你们出来。”

我把工具室的门打开,把他们藏在里面,又把门锁上,若无其事地看电视。不一会儿,进来几个工人民兵,说有人举报,两个投机倒把分子,跑进装卸队院子里了。

民兵连长手里提着驳壳枪,很不礼貌地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问:“看没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背包的外地人。”

我看他一眼没说话,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假如藏一只鸡,一眼都能看见,问我看没看见人,显然是多余的。工人民兵们在屋里站一会儿,觉得没趣,走了。

我打开工具室门,把他俩放了出来。

那女的说:“老弟,叫你老弟行吧。”

我说:“行,叫什么都行。”

她说:“你真是好人,把我们关进屋里时,我还后悔呢,假如你要是把工人民兵领来抓我们,可得抓个老实的,想跑也跑不了。”她说这话,我感到很悲伤,人与人之间怎么没一点信任呢。

我说:“你们快走吧,过铁路向北走,那里是山区有黄豆,那儿的人,可能没见过好苹果呢,保证能换成。”

那男的拉开提包,从里面拿出来两个苹果给我,作为报答。我没有推辞,收下了。

我吃了一个海城的国光苹果,吃出了馋虫。我想,国光苹果也许是苹果里最好吃的。

老四来值班,我把另一个苹果给了老四。

老四问我:“哪弄来的?”

我顺嘴说:“在火车上偷的。”

老四吃完苹果,一个劲儿地说好吃。穿上雨衣跑了出去。不一会老四回来了,雨衣里兜着十多个苹果。

我问:“真去偷了?”

老四说:“不是偷的,是向押车的师傅要的。”

从那天起,我才如梦方醒,守着铁路,运苹果的季节每天都可以吃苹果,我们穿着铁路服向押运水果的押运员要水果,没有不给的,李子,桃,梨,西瓜,应有尽有。开始是要,后来就偷,上车搬下来一筐,放值班室大家吃,没人管。车站的公安看见,当没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和老四的胆量更大了,偷苹果往家里拿。运苹果基本是敞车,有柳条筐,有草袋子包装。把棉大衣的兜底拆开,晚上爬车掏苹果直接往兜里揣,棉大衣能装一筐或一草袋子苹果。我不敢往家里拿,怕母亲斥责,把苹果藏在菜窖里,母亲一般不下菜窖。白天我进菜窖拿出来几个苹果,骗母亲说是花钱在供销社买的。

铁路是国家的大动脉,铁路运输的东西也是应有尽有。老四说:“守山吃山,靠河吃河,偷铁路上的东西心安理得。”没有煤烧,老四爬上火车,装一袋子,专门挑选大同块煤;没有引火柴,老四扛一根木头回家,劈了烧火;搭炉子没砖,老四去货场搬;抹墙没水泥,老四去货场拿;过往的盖车,老四总想打开门,看看有没有可拿的好东西。我和老四每天在车站转悠,从货场到十几条铁路线,了如指掌,哪里有一颗道钉松动了都知道,几点有到达的货车,哪条道上停了一列军车,什么季节,车上拉的什么货物,我们心中有数。

每天重复着几种作业:扛麻袋,装煤,装河砂,装稀土,卸料石,卸木头,卸白灰,卸砖,撬车轮,推车厢。我很快掌握了技巧和要领。看着铁路连结员上下火车,身轻如燕,飞上飞下,我们非常羡慕,也偷偷地学着爬车。练习爬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电影里演铁道游击队,觉得很神秘。其实,爬火车没有那么难,只要火车的速度和你奔跑的速度一致,抓住铁扶手就能爬上火车。下车的工夫是有技巧的,特别是蹩脚下。看连结员下车,向前迈一两步就站住了,那是蹩脚下的,我下车得往前跑十几步才能站住。学会爬火车以后,胆子更大了,到县城看电影经常爬火车去,爬火车回来。遇到不停通过的火车,只能在站台外面强行跳车。摔轻的时候擦破點皮,摔重的时候摔个鼻青脸肿。

1978年春节前,我和老四、二宝子、小山东四个人爬火车去县城看电影《渡江侦察记》,傍晚看完电影,已经没有回来的客车了。我们都没吃饭,饿着肚子往车站跑。平时进车站穿铁路工作服是畅通无阻的,春节期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群退休老头,戴着红袖标,怎么说也不让进站。没办法我们跑到信号外等候爬火车。天气很冷,路基上的石子结冰了,不小心就容易滑倒,我们找一个相对宽敞,不太滑的地方等车。一列货车开过来了,火车一般开出信号灯就加速,我是第一个奔跑爬车的,我爬上车回头看,二宝子和小山东也爬上来了,没看到老四。车到达我们那个小站时,我看到信号灯是绿灯,心里说完了。是在二道通过的车,下一站是不是停车不知道,就算停车,距我们车站也有30公里,晚上值班,下车是必须的。车开过站台我就跳车,向前跑了几步没站稳跌倒了。我站起身发现二宝子和小山东两个人也在跳车,都摔进了沟里。

我跑过去问:“摔坏没。”

他俩说:“没事,没摔坏。”

我们三个爬车回来了,只少老四一个人,不知道老四是没爬上车,还是没跳下车?也许没敢爬上来,也许没敢跳下来,两种可能都有。管他呢,肚子太饿了,我们跑到供销社买了面包和汽水,在值班室饱餐一顿。

值班员过来敲装卸队值班室的门,我们还以为是出去接车呢。

值班员说:“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问:“出什么大事了?”

值班员说:“刚才县城车站来电话,咱们站装卸工梅福降(老四的大名)在县城爬货车出车祸了,轧断一条腿,生命是否能保住还不好说。”这是一个令我心惊肉跳的消息。

“你们谁知道老四的家?”值班员问。

“我知道,但是……”我说了我知道,但是,我想说最好不要让我去通知他家里这个消息。

“但是什么,快去告诉他家里人送钱去,得输血,救命要紧啊。”值班员看我吞吞吐吐的就生气了,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我跑到老四家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明情况。老四的媳妇一听,坐在地上哭开了,没钱啊,这可怎么办啊?街坊邻居跑来劝,越有人劝,老四媳妇越哭,放声大哭。我一看他媳妇这样,就去找老四他爹,我把前后的经过说完了,他爹也没说话,弄个烟袋锅坐那低头抽烟。

我说:“我们车站距县城30多公里,坐马车快跑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再不赶快送钱去,黄瓜菜都凉了。如果能借到钱,我回车站和值班调度说一下,有路过的火车给撂一闸,停一分钟,坐火车去还能快点,救命要紧啊。”

我一再催促,老四的爹到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那转了一圈,借来了20多元钱。

老四的腿没保住,被锯掉了一截。

36年过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老四,想起了在裝卸队的日日夜夜,我开车到老四家用了两个多小时,老四家的房子已经快要塌了,房檐上长出了草,老四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脸上的皱纹很深,显得很苍老,他认出了我,但是,看到我,他没有一丝的兴奋,我本来是想在他家里吃顿饭,好好聊一聊我们分别后各自的变化,回忆一下我们在装卸队的岁月。看到他的木讷,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让我到屋里去,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我脑海中以前的老四已经不在了,我把给他带来的礼物从车里拿出来放在地上。我对老四说:“我还有事,就不在你这吃饭了,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我上车放下车窗,看到老四身体微微向前倾,艰难地向我的车靠近了一步,我以为他会挽留我,可是,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丝亮光,然后他低下头去提地上我送给他的礼物。

(责任编辑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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