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的学科构建之思考
2013-06-08李世存
李世存
生态批评(ecocriticism)从发端到现在已有30多年时间了,它已日益变成一种全球性的文学批评现象,成为文学批评理论中的“显学”。中国的许多学者都已提出生态批评学科建构的问题。生态批评是一门正处在发展中的、新兴的跨学科研究的边缘学科,其学科构建任重而道远。蔡同庆指出,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要有独立的研究对象、研究内容、研究方法、研究目的及学科发展的趋势这样五个基本要素。那么,生态批评是否是否已经具备了这些基本要素而成为了一门独立的学科?下面将在考察生态批评理论依据的基础上,围绕这五个方面对生态批评的学科建构进行考察。
一、生态批评的理论依据和本质
生态批评的产生是时代的必然。其现实背景是全球生态状况的日益恶化,而理论起点和依据则是生态哲学(ecology philosophy)思想。 “生态哲学”是用生态系统的观点和方法研究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普遍规律的科学,其思想来源复杂,包括来自不同方面的学说和理论。如朱新福提出,它包括如下一些思想和学说:“环境伦理说”(environmental ethics)或“环境哲学”(environmental philosophy)、非人类中心说、施韦策(Albert Schweitzer)的“敬畏生命”论和泰勒(Paul W.Taylor)的“生命中心论”(biocentrism)、克利考特(J Baird Callicott)的主观价值论和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 III)的客观价值论、奈斯(Arne Naess)等人提出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等。王诺详细讨论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生态哲学思想,包括卢梭、达尔文、恩格斯的生态思想,海德格尔的生态哲学思想(生态整体观和“诗意地栖居”等思想),利奥波德(生态伦理或自然伦理学说)、罗尔斯顿、拉夫洛克(该亚假说 Gaia hypothesis)和深层生态学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生态和谐观与正义观,生态的主体间性理论。王诺认为,生态整体主义是生态哲学最核心的思想,其核心思想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生态思想和生态文化研究者认识到,发源于西方的生态哲学思想与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中的生态思想不谋而合。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与天地参”、“民胞物与”、“道法自然”等宝贵的生态思想应该融入当代生态哲学思想体系之内,成为批评理论依据的一部分。但同时,学者们也已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中隐含着一些反生态思想,对此亦应深入反思和批判。
生态批评不仅是在严峻的环境恶化的压力下应运而生的,也是后现代批评循序渐进的产物,是后现代批评的一个流派。和所有后现代批评流派一样,生态批评也受到了解构主义的影响。因此有学者提出解构主义是生态批评的又一理论依据。生态批评紧握解构主义这一鲜明的思想旗帜和锐利的理论武器,挑战、揭露、批判“逻各斯中心主义”,消解中心,颠覆传统。生态批评所批判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表现为“人类中心主义”。
从本质上说,生态批评是一种文化批评。英国生态批评家理查德·克里治(Richard Kerridge)指出:“(生态批评就是)一种新的环境主义文化批评,是环境主义早该采取的、跨越自然科学、地理、与社会科学进入‘人文的步骤。……生态批评首要任务是对有关文本与思想进行评价,而评价的依据是它们对环境危机所做反应的一致性与有效性。”但是与其它文化批评类型相比,生态批评又超越了性别、种族、阶级、性趋向等单一的视角局限。生态批评广阔的理论视野,要求它与其他文学理论的整合以及多种学科知识的融会。
二、生态批评的研究对象和内容
生态文学作品是生态批评主要的研究对象。20世纪90年代初期,生态批评推崇的文本主要有以下几种:梭罗(H. D. Thoreau)、缪尔(J. Muir)、奥斯汀(M. Austin)、利奥波德(A. Leopold)、艾比(E. Abbey)、卡森(R. Carson)等人的“自然写作”;以华兹华斯作品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歌;库珀(J. F. Cooper)、卡瑟(W. Cather)、杰佛斯(R. Jeffers)、斯泰格纳(W. Stegner)、奥利佛(M. Oliver)等所著的具有自然自觉的小说等。除此之外,生态批评也研究19至20世纪一些传统公认的经典美英作品,但这些作品也都突出了自然环境的内容,涉及的作家包括梅尔维尔(H. Melville)、惠特曼(W. Whiman)、艾米利·狄更生(Emily Dickinson)、福克纳(W. Faulkner)、劳伦斯等(D. H. Lawrence)。批评家主要检验自然在这些经典作品中作为背景的功能或者象征性意义。这一时期生态批评关注的文本,核心内容是人类如何观察或经验以野性、偏远为特征的自然世界。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批评家们提出,要提高生态批评作为学术批评的可接受度,就应当证明它具备诠释一切文本的能力。古今中外包含“生态因子”的作品都可以成为生态批评阐释的对象,因为它们都或多或少地在唤醒人类的生态意识方面做出了贡献。甚至那些“反生态”的文本也完全能以恰当的方式纳入到生态批评的视野当中,可以通过对这些反生态文本的批判来帮助人们纠正错误的对待自然的观念。
美国著名生态批评家斯格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在不同场合都曾谈到生态批评的广泛适用性。他认为生态批评的范围不仅包括研究那些明确表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而且还包括研究所有类型的任何作品—努力发掘出其中的生态意义。任何文学作品都可以从绿色的视角来审视,“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不管它产生于何处,完全不能被生态地解读。”因此近年来,如何将生态批评的方法用于“与自然无关”的作家和文本成了生态批评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三、生态批评的研究目的和任务
上文指出,生态批评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批评。作为一种文学和文化批评,生态批评的主要任务是通过文学来重审人类文化,进行文化批判—探索人类思想、文化、社会发展模式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和行为,如何导致环境的恶化和生态的危机,以此呼唤全人类树立正确的生态意识和生态责任感。这是中外学者在回顾和总结生态批评思潮时形成的一个基本共识。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乔纳森·莱文(Jonathan Levin)指出:“我们的社会文化的所有方面,共同决定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独一无二的方式。不研究这些,我们便无法深刻认识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而只能表达一些肤浅的忧虑。……因此,在研究文学如何表现自然之外,我们还必须花更多的精力分析所有决定着人类对待自然的态度和生存于自然环境里的行为的社会文化因素,并将这种分析与文学研究结合起来。”生态批评就是要“历史地揭示文化是如何影响地球生态的”。美国著名环境史学家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也明确指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自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要度过这一危机,必须尽可能清楚地理解我们的文化对自然的影响。……研究生态与文化关系的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人类学家和哲学家虽然不能直接推动文化变革,但却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而这种理解恰恰是文化变革的前提。”
作为后现代批评的一个流派,生态批评和后现代语境中那些以种族、阶级、性别等为视角的文学研究一样,不仅以解读世界为目的,还试图跨越文本与现实的鸿沟,通过改变读者的意识及其同作品关系的方式来改变世界。生态批评不仅要解放大自然;而且还倡导回归自然,返璞归真,还人性以自然状态,建设人的精神生态,从而解决人的异化问题,提倡精神生态与自然生态的良性互动。它不仅要解构人类中心主义的宇宙观和生活方式,还要建构一种以生态整体利益为宗旨的自然的、生态的、绿色的、可持续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重建一种新型的人与自然关系。
四、生态批评的研究方法和原则
目前生态批评尚未形成成熟的方法论体系。对此著名的生态批评家劳伦斯·布依尔(Lawrence Buell)也承认:“比起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来,生态批评更像女权主义或怪异理论,因为它更受到问题(issue)的驱使,而不是方法论的驱动”。
生态批评主张以生态批评的眼光来阅读文本(an ecocritical reading of a literary text)或以生态取向的阅读(the eco-ctntred reading)。生态批评发展到现在,不少批评家都提出它可以适用于一切文本的研究。但实际上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又存在许多困难。比如说,对于那些既没有明显生态含义的作品,又没有明显非生态含义的作品,如何从生态的角度进行解读?虽然我们可以运用阐释学原理和方法对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的生态思想进行解读,但我们又不能撇开作品的实际情况作随意的阐释,不可用现代生态文学的生态意识标准来强行套取经典文学的“生态蕴涵”。因此,生态批评学科的发展亟需建立一个系统的方法论体系对其实践进行宏观上的指导,解决它在实践中遇到的一些难题,并以此证明它具有阐释一切文本的能力。
目前,国内学者在生态批评的批评方法方面进行了积极而深入的探索。如赵岚和程亮提出,生态批评实践中可运用“系统论方法”、“比较研究方法”、“价值批评方法”。刘文良在其博士论文中从两个层面提出的生态批评的批评方法。从学科方法的层面来看,“文化诗学”、“生态女性批评”、“经典阐释”、“心理分析”、“系统论方法”等都是生态批评实用、有效的批评方法。从文本分析的具体操作层面来看,生态批评又有多种具体的批评方法,比如“正面发掘”、“缺席审问”、“叙事剖析”等。刘文良提出,生态批评研究,尤其是生态批评方法的研究,应该特别注重以文本解读为理论生长点,这样才可能避免不切实际的理论空谈。他还指出,西方的生态批评研究,重理论建设与重批评实践(文本细读)是并驾齐驱的。现在美国和英国的生态批评主要还是在文学批评的领域中进行。生态批评家延续了美英文学批评长期以来坚守文本的传统,大多数的生态批评著作和论文都是以文本解读为重点的。 此外,刘文良还提出了在进行生态批评时所应遵守的一系列原则:第一,以文化批评为本,但不忽视批评的审美性原则。第二,跨文明、跨学科、多角度全方位审视。第三,“深层”透析,寻求人类“内部自然”的回归。第四,“以人为本”为旨归,“生态为本”为内核。王诺则详细讨论了生态批评的十个切入点:人类中心主义批判、征服与控制自然观批判、欲望动力论批判、科学至上观批判、消费文化批判、生态整体观、简单生活观、生态审美等。
以上这些生态批评方法和原则的提出,为当下批评的实践提供了积极的启发和指导。但它们远非生态批评方法中的既定准则,也未构成一个系统的方法论体系。生态批评的方法论体系需要在实践中逐步完善。
五、生态批评的未来和方向
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新生的文学批评流派,在文学界及社会各界引起了广泛关注,但对于这个流派也存在不少质疑之声。比如达纳·菲利普斯(Dana Philips)指出:它有用时髦的术语哗众取宠之嫌;它具有明显的政治性,远非是想再建立一种标新立异的“主义”;它从本质上是反理论的,而它本身的理论根据也不充足;这种文学批评的野心过大,试图把进化论及生态理论纳入文学批评之中,而这些有关生命科学的理论并非如此简单,等等。
那么,生态批评的未来前景究竟将会怎样?许多学者和生态批评家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詹姆斯·霍普金(James Hopkin)在英国《卫报》(The Guardian)2001年月12日上发表的一篇名为《在绿色团队里》(In the Green Team)的文章中分析了“生态批评之波是如何波及整个文学界的”并断言:结合了社会批评、女性主义批评和后殖民批评的生态批评必将成为文学批评的主流。劳伦斯·布依尔(Lawrence Buell)在与中国学者韦清琦的对话中也指出:“这股涌动着的文学—环境研究之潮会继续下去么?几乎肯定如此,原因至少有二。第一,涉及环境的批评探索领域从时间和空间上看都非常广阔。第二,在人类文明进入世纪末之际,“环境”空前地作为一个紧迫的、多方面的问题凸显出来。如果,正像W. E. B. 杜波依斯的名言所说,20世纪的关键问题是种族界限问题,那么21世纪最紧迫的问题很有可能就是地球环境的承受力问题——而解决这一问题或者说是一系列问题的责任,将越来越被视作一切人文学科的责任,而不局限在像生态学、法学或公共政策等专业化的学科飞地中。”
我们认为,尽管生态批评尚面临着种种困难和质疑,但生态批评是文学批评理论在人类和整个地球都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和生态危机的背景下产生的,是文学批评界面对时代危机所做出的一种富有责任心和使命感的回应。它将使新世纪的文学批评充满生机和活力,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
目前,生态批评正在向纵深处发展。它已经从主要关注自然保护深入到主要探究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社会根源,它更加关注的是环境正义,关注全球化与生态保护地域的关系和冲突,关注美学、伦理学和政治关怀与生态关怀的联系和抵触。著名的生态批评家劳伦斯·布依尔认为生态批评的未来发展方向是:“强化公众对地球命运的关切”,“强化人类对自然的责任感”,“强化人们环境非正义的耻辱感”,“转变思维方式、生态模式和发展政策”。[4]7 布依尔的这一概括清晰地指明了生态批评的新动向和发展方向。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生态批评已初步具备了一门独立学科的框架,正逐渐步入文学批评理论的主流,成为当代多元化文学批评理论中的一支生力军。但是,生态批评作为一门新的学科正处在逐步形成之中,还面临着诸多困难和问题,如从其理论依据来看,它所依据的当代生态哲思想来源驳杂,尚未形成生态批评自己的系统化的理论观点;从其方法论来看,生态批评缺乏系统的方法论指导,现有的一些批评方法还是在摸索尝试阶段。生态批评学科建设的任务任重道远。在进行生态批评的学科建设中,要不断完善生态批评的理论体系。中国学者要在系统了解西方生态批评理论的基础上,批判吸收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思想资源,把中国传统生态智慧的精华融入当代生态哲学的思想体系之中,使其成为当代生态批评理论的一部分。这是中国学者与西方学术界平等对话的一次机遇和挑战。在生态批评的实践探索中,以文本细读为基础对文学文本进行多方位、多角度、创新性的解读,从中总结与探索生态批评的实践方法和原则,以赋予生态批评阐释一切文本的能力。同时,生态批评是一种介入性很强的文学批评。生态批评家要通过批评实践使文学语言的变化影响法律语言的变化,干预政府政策的制定,从而达到环境保护的目的。干预现实的这一功能将使生态批评这个新兴学科更具生命力和现实意义。
(作者单位: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
[本文系江苏省教育厅2011年度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精神生态视域批评中的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011SJD750032】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