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月光
2013-06-05罗龙海
井底的月光
夜里十一点,从住宿处跑到这个大埕来,小塑料桶一路晃荡着已经逐渐安静的夜空。大埕四周原本圆形的楼墙,早被小镇的居民改换为土砖房,留下一段土楼的墙基,不时地勾起战火纷飞的记忆。几百平米宽的空地中央,有一口深井,俯身下望,一轮圆月坐镇井的中央,敢情是夜深人静时,老井独自在吐纳月光?十米长的塑料绳子放完,末端绳结突然一紧,哐啷一声,水桶碰撞到井底,撞破了月亮,结实的声音顺着绳子传了上来,沿着裸露的手臂清晰地送入耳中。在这个夏末初秋的学期初,外乡人的我来到这个有着四百多年历史的小县城读书,避开居民用水高峰而在深夜找水洗澡是我们兄弟共同而无奈的选择,然而,老井还是刻意捉弄了我们。
在自来水管像蛇一样爬满墙根的时代到来之前,水井普及于房前屋后,有的单家独享,有的多家共用。群山环抱的小城内有很多井。我住处前边就有一口,井旁一株石榴常年开着火红的石榴花,但是紧挨着有一方池塘,池水乌黑,让人不忍卒睹,因此那水井少有人用。再往前一段路,靠近旧城墙根处也有一口井,在荒地和菜园子的角落,没有灯光,夜间打水总不安全。而大埕中间的这口井总是很热闹的,尤其是清晨,经过一个夜晚的蓄积,水量充足些,清澈的水被挑回家里饮用。也许大埕居于小镇地域高处之故,井很深。壮汉打水时动作幅度大,他俯下身子呈九十度角,每往上提一下水都使劲把手甩到身后、头顶,健壮的手左右续接着,打一桶水要甩五六下井绳。年轻媳妇的力度小,要十几下,动作就没有壮汉的这么好看,但是窈窕的腰身在起伏之间尽显柔韧。迟来的主妇还是要埋怨的,因为水终究不够,后来者只能打上漂着井底杂质的浊水。水浊而不浑,很容易沉淀。没有人在这里洗衣服,在这里洗衣服会被老人呵斥。因此,很多主妇要老早地起来挑水,挑完水后再挎着一篮子衣服到一公里外的河边洗衣服。大埕边有一段上了年纪的鹅卵石路,每次经过时都像走进时光隧道回到从前。清晨的路面溅洒水渍,鹅卵石锃亮光滑,让上学的我和挑水的主妇不得不小心翼翼。
年深日久,井越来越深,水越来越浅。当初挖井人,肯定想不到后代人口增长的速度居然会与水位下降的速度成正比,在地面人口愈加密集、生活内容愈加丰富的时候,井下的世界却在遽然萎缩。五米,十米,十几米的井深,地下的水却只有二三十公分,而且还在不断锐减。甚至有些井被恶意的石块填塞掉了,井沿成为井时代的一个悲情句号,圆的,或者方的。
如今,许多的井在功能上被遗弃,仅在符号意义上被保留,像土楼内的井。土楼是固定要打上一眼井的,在这种自成体系的生活空间里面,水井或许还是建造者动工前的首选。水井所处的中央心脏位置,等距离于圆周住户,除了体现它方便大家的公开、公平、公正,最主要还是体现它的不可或缺。水井的年龄通常会由井边磨得光滑的石头告知,可惜的是,许多井沿被撬开,用于衬砌菜园。有的井沿雕刻漂亮,而被盗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把玩。后人用水泥再糊造的井沿不伦不类,与土楼的整体风貌格格不入。
青苔是区别古井与现代井的重要标志。古井没有青苔。百年前或数百年前,村民结井而居,井是生命之源,主人总会精心选择一处干净的地方,或许那还是龙脉活穴,制作一圈上口收缩的井沿以阻挡阳光的直接射入与外物的掉落,保持井水的阴冷和干净,精致而古典。现代井则是敞开式的,很随意的,任由日光与月光的侵入。老家屋后就有这样的一口井,依山而掘,两米见方,井不深而水常满,百多号人口共用。那是最简单的井,严格说来就是水坑,承接着屋后山体渗透下来的泉水。水面与地面齐平,上山的牛群经过时可以直接俯身痛饮,鸭群经过也可畅泳一番,还有青蛙、蛇、鼠也时常光顾。夏季,井壁上长满青苔,几天没清理就长疯了,顺水漾开如成年女性没有拘束的长发。即使是这样的水井,在铁桶还很稀缺的年代,村妇的木桶厚重的撞击声相继敲破了一个又一个贫瘠的夜晚和清晨,开启了一个又一个穷困而劳累的日子。在无人挑水的时候,井水溢出,沿着小山沟一直流到村外,汇入离这口井不到一千米的小河,哗哗流淌,一路欢歌。
只是小河如今也时常断流,让成年的我在短暂的回乡日子里无语凝望。
水都流到那哪里去了?在整个地表普遍缩水的年代里,水井又哪里能够保持自身充盈的状态呢?常年徜徉在古民居和土楼群里,我的镜头瞄准的土楼因为缺水而不再滋润,像大地上苦涩的昏花的老眼,失神地对视苍茫。在岁月沧桑的过程中,土楼曾经给人留下高大而强悍的背影,但是人群已经离他而去。土楼原住民族群分割开来,分散渗透进新的居住群体中,离水井越来越远。自来水管道以无坚不摧的力量穿墙而入,深入他们的新生活,于是,古老的水井失去往日清波荡漾的妩媚神采。
还是深夜,当土楼内的井底漂起一轮圆月,柔软的、日益稀少的井水如月光一般飘散开来,夜色中,周围坚硬的泥墙被虚化弱化,整座土楼好似一个更大的更深的水井,在往外飘溢着时光之水,浸润着后来探寻者饥渴的灵魂。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