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古道和历史的梦境
2013-11-16□哈雷
□哈 雷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浦城组稿采访,刚从县政府联系好工作走了出来,就遇见一位陌生的女子,她笑吟吟主动搭讪,并带着我穿过喧闹的大街后一直往郊外走去,我还以为是政府办派来的要带我去采访皮革厂的接头人。我跟着她来到一条河道上,百多米宽的溪面,没有艄公,只见十二只木船,一字形地排开。船与船以铁索相连。半尺厚的木头,横铺在木船之间,于是浮船为桥墩,木板为桥面,一座特有的桥便形成了,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万安浮桥。当我从眼前景色中回过神来,想向那位带我来的女子问一些问题时,那女子却杳然不见了人影。
这么美的山村浮桥,它的质朴和简单吸引了我,我已顾不上想那么多了。那时正是油菜花黄的时节,我从桥这端走过那端,又从那端走了回来,晃晃悠悠地,像是踩在柔软的海绵上,人漂在菜花香里,一下子就醉了。天快黑下来时,我才恍然地想到,怎么会神使鬼差一般置身在这片河面上,那个引我来的女子好像是聊斋故事里的人物,美丽飘逸,来去无踪。我私下里说了一句话,这桥不仅有生命,还有三世的因缘哩。
时间二十年一晃就走远了,我又来到了浦城———现在被边缘化的闽北重镇,历史上却是“中原入闽第一驿”。阳春三月,高速路上的行驶,只用了近四个小时就从福州抵达目的地。晚上我们刚入席上菜,主人就端出“渔梁驿”酒,千年岁月一下子又拉近了,这里盛情的主人劝起酒来个个是天才,让你根本找不出不喝的理由。结局当然可想而知,酒酣耳热过后,脚底下也漂浮了起来,让我感觉到又踩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座浮桥上面。二十年变化太大了,浮桥今安在?我问边上的叶芳部长,叶部长说“渔梁驿”到了你肚子里了,那浮桥还在水的上面,不急,明天带你去看。
晚上我真的去了浮桥,不过那是在梦里。乡村的夜长,梦也长,不是喝了酒才爱做梦,而是梦乡今夜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桥代表的是山谷或河川的分界,表示原本处于对立的状态得以畅达。我忽然想起了不知哪里看到的关于桥与梦境的关系。桥也是梦里的阶梯,你可以解释它,踩着梦境里的步履走去……
如果梦境中过不了桥,表示梦者太执著于过去的自我状态。
梦见过桥,表示人生有转变或经过艰苦的努力会取得成果。
断桥表示有突发性灾害、争执或子孙有疾病。
造桥表示开创新局,有所成就,愿望会达成。
梦到在海上之桥,心神蜕变的时刻来临。
梦到在桥上叫人,预示着梦者会获得胜利,有人响应更佳。
如果在桥上遇见人,表明此人将关系梦者未来之发展。
梦见从桥上掉下来,表示一切都会落空。
梦见从桥梁下穿过,表示会有麻烦事。
桥还代表男性生殖器,它“联结两性的距离”。
桥还代表出生,即另一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联结,或从母腹到独立存在的联结。
我真的记不起那夜我在桥上梦见什么了,但我知道,如今早已枯萎的仙霞古道在荒草中瘦成了一茎草藤———七尺官道回落归隐到荒郊野地,归于草莽丛林的深度寂寥。我的梦被平平仄仄的风这么一吹,变得更加清冷迷离,只到达浮桥,无法继续延伸。
当我第二天再次踏上万安浮桥时,我的脑子一下子又变得晃晃悠悠起来,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在桥上踯躅了很久,亦似江淹悠然独往、日夕忘归之陶然,只可惜无他文思泉涌、“梦笔生花”之神赋。
南浦溪是闽江的源头之一,《浦城县志》称:“境内航道为南浦溪。自城关至蒋溪口60公里,可通航2.5吨木帆船。……出境,经建瓯、南平,直达福州,全程417公里。在没有通公路之前,为福建进出中原的主要通道。唐代日本空海法师,宋代蔡襄、陆游,明代徐霞客,清代梁章钜、林则徐,民国期间蒋介石都经过此航道。”
沉湎一阵,想起在同里看到一座桥上的碑刻联句,稍作修改,似乎很合眼前的景致:
一线晴光通闽水,
半帆寒影带愁云。
浮桥那边就是万安村,桥上人来人往,很是方便。我看到船舷边上还晾晒着准备腌制的芥菜。桥头西边有个很小的瀑布,水弯弯曲曲地流下,和江水构成了一幅水墨立体的图画。桥头岸上,沿着石头铺成的阶梯往上走,便是一座木头搭成的小亭子,凉风习习,使人感到神清气爽。溪两岸种着高大的树木;稻田还没有开耕,稀疏地种植着几畦油菜花,已经过了季节,黄花残落。站在小亭子旁向远望,隐隐约约可以望见几座房子,房顶上的砖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在万安那头的岸上村民们把垃圾倾倒在河床上,污浊了这清丽的风景。
浮桥以舟为梁,这在许多乡村也可以见到,但历史像它这么长的却不多见。此桥修建于明朝洪武二十五年,距今有六百一十多年的历史。据史料记载,最初在此修建的是一座木桥,清朝嘉庆十年,因鉴于此地建桥屡遭洪水毁坏的教训,决定改建浮桥。浮桥屡经修复,沿用至今,现浮桥长76米,由12艘木船排列组成,用两条铁链串系连接。如遇大水,可以将一边铁链卸下让船靠到岸边,这样就不会被冲走。
这座桥是连接仙霞古道的必经之路,而仙霞古道是汉、唐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是海上丝绸之路一条重要的陆上运输线,是铺满璀璨诗文的诗歌之路,仙霞古道是圣僧空海法师北上唐都长安的“空海之路”,也是名茶绿牡丹的故乡。
因此,万安浮桥,曾经承载着怎样的风云际会的历史?
关于仙霞古道的开辟,有着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认为可追溯到公元前138年,据《汉书》载:是年,汉武帝发兵攻闽越,兵分海陆两路,陆路越仙霞岭入闽。另一种认为是公元878年唐末黄巢农民军起义麾指福建时开辟的,“刊山伐道七百里”,两种说法相差1016年!
汉武帝刘彻的雄才大略有史可考,就在公元前138年,不满二十岁的他果断地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联络大月氏夹击匈奴。张骞千难万险两度出使西域,结束了中国古代对西方神话般的传闻认识,陆上丝绸之路由此诞生,汉武帝还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汗血马。与此同时,他自然有雄心收复秦始皇弃而不属的东南百越之地。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冥冥之中东西辉映,神交千年。就这样,千百年来,无数未知名的人们竟用人力、脚印在崇山峻岭中辟出了一条古道,留下了人类意志力的一份骄傲。
如今,长长的寂寂的古道上难见行人,留下的只是幽长深远的寂静。松石笔立,云遮雾障。那些坚实的路基,那些沧桑的古桥墩,那些光洁的石径,镌刻下了曾经有过的繁盛。无数双远去的脚,如一代代人前行的虔诚,把古道踩踏得如此坚实,又联结得如此通畅。对古道两端的人们来说,仙霞古道是一条福路;而对来回奔波的挑夫来说,其实是一场延绵千年的苦役,一段充满风尘的苦旅。
漂泊一生的郁达夫1933年为考察杭江铁路来到江山,他在《仙霞纪险》中这样写道:“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一面是流泉涡漩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
这么一条鸟飞不到的险恶道路上,无数由船筏上卸下的货物,是如何“连延曲折逾岭而南至浦城县城”,然后“舍陆登舟以达闽海”的呢?千百年来,古道上一直活跃着一支庞大的俗称“挑浦城担”的挑夫队伍,人数以“百万”计并不夸张。而在浦城担的终点浦城,至今还遗留着一条长达六百米的江山街,那是当年江山人的一个大本营呢!
挑浦城担的全是强壮汉子。他们头戴竹笠,脚穿布袜、草鞋,小腿上紧紧地打着绑腿,使用着由官方注册的扁担、担拄和箩筐,肩挑七八十公斤丝绸、瓷器、茶叶、苎麻等货物。凌晨,他们几十人一伙从江山县城或清湖出发,歇三夜走四天抵达浦城,然后再挑上福建的土特产和进口货物踏上归途。任风霜雪雨,也要爬山涉溪,越沟攀岩,咬着牙走完坎坷长途。
遥想当年,仙霞古道上,每一步都留下挑夫们的喘息,都印下他们的汗滴。一山一石,一树一花,都见证了他们的苦难和艰辛。他们用汗水与青春甚至生命,构筑了浙闽边界上如此繁盛的物资运输线,从而连接了唐代中后期日渐昌盛的海上丝绸之路,将丰富的物资和灿烂的文化输向遥远的印度洋乃至地中海沿岸。
仙霞古道也在呼唤着诗人们繁密的脚步。一代代才思横溢的诗人带着飞越崇山的渴望踏歌而来,纵情放歌后又满怀着纷繁的心情而去,举行着跨越千年、文采斐然的游历。这儿曾经留下了他们飘忽但依稀可辨的身影和足迹,这儿曾经验证过山水的灵秀,艺术的弘广,历史的壮美。仙霞古道,因而有幸成为撒满诗文、充满智慧的文化古道。
如今的人们很难理解历代文人骚客何以对远离都城的这条古道如此钟情,但白居易、王安石、海瑞、徐渭等人确曾先后向仙霞古道走来。1192年冬的一天,仙霞古道上迎来了抗金名将辛弃疾。古道沿途留给他的最鲜明记忆的,便是脱俗而独立的江郎山,他的《江郎山和韵》传神地表达了心志:“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寻不可干。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因为力主抗金,正直不阿的辛弃疾屡遭当权者之忌,只得远离家乡山东,落职闲居于江西上饶十一年之久。做诗之时,正值他受宋光宗召见后,由京城赴任福建路刑狱公事之际。看着傲然卓立的江郎山,回首坎坷不平的宦途,辛弃疾可谓百感交集。不知他满腹的忧烦是否随凛冽的山风飘散?只知这首激昂豪迈的诗,已成为流传千年的佳作。
来仙霞古道次数最多的,除了那位不知疲倦的旅行家徐霞客,还有黄公度、陆游、杨万里、朱熹等大家,他们留下了三百五十多篇文采飞扬的诗篇,让人目眩神迷又如获至宝。而在这“诗的河床”,时间被艺术的滔滔洪流所淹没。
然而,那么多踏着古道走来的影迹已散落在诗文之中了;而我站在这里,只怀恋一个人,一位笑吟吟的女子,她好似还是那样一路沉默寡言地走在我前面,把我引到了江边浮桥上,好似让我踏入梦境,好似让我迷失在山水清远间。她娇丽的体态像幻影出现,很不真实;但我知道,这不是梦境,这是我在异乡浮桥上的一次精神游历,是我在含山盈水中静静沉溺后的一段幽情!
其实,千年的梦境有时就这样谴婘地连在了一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来自《诗经》中的远古先民的传唱,现在回响起来,带给我宛如现实般的无限的诗意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