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云南
2013-06-05黄先清
□黄先清
走读云南
□黄先清
一云南花语
像一个信徒突然看见天堂一样,我看见了令人惊异的华美和大肆铺张的富丽。在云南的纸页上,花是最浪费的名词,堆得满纸都是。我看见粉红的偏旁雪白的偏旁深紫的偏旁海蓝的偏旁,斜倚着温厚雨丝打湿的旧枝新茎竖立横斜的部首。我看见花的尖叫穿过景颇族的民谣,像一根编织锦绣荷包的长针,划出一道渗血的爱情划痕;我看见花的软语唤醒白族的茶香,像丝丝缕缕向上飘绕的高古灵雾,直抵画梁之上民俗的渺远。养一朵好性情的花,就是养一位幽婉的女子,养育的日子便是浮在青花瓷杯中的甜茶表层的油花。古拙的庭院曲廊,偶尔探身而出的一枝花影,不经意流泻出躲在幽僻光阴里的浪漫韵致。当然,从院角石桌下偷偷出走的一眼细泉,也会如深闺久困的春情,羞怯潜逃院外,含蓄地展露些许风情。
芬芳是撒满空气的。每一个方言词根,都蕴藏有花的因子,鲜鲜的,甜甜的,咬开一粒词根,定然是香汁四溢。所以在云南,我总痴迷于获得土著的问候,那香软酥甜的招呼声息,掀开空气轻飞过来,如被妙龄女子呵气了一般,呵得面颊表皮痒痒的麻麻的,而一丝幽香也会钻入鼻孔,顺着喉管,穿绕肠胃,直达脚底涌泉穴。
听懂花语,才能走进云南心事。斜倚木门的一簇三角梅,涂了那么浓艳的粉妆,宛然一团顾盼燃烧的火焰,摇荡的神情流露出无法压抑的渴望;默伏窗台的数枝紫玫瑰,似乎低诉着几世的落寞,恰若一块灰暗古旧的补丁,冷冷地蜷缩在久远时光的磨损处;独立山头的一株大理山茶,犹如一位俯视苍茫的仙女,飘逸的仙态也泄露出高古凝重的迷茫,更泄露出百世孤独的困倦……甘愿让花语包围,就是甘愿将心神留在柔软的情感沙场,拼力厮杀,却不愿突围。
在这花朵簇居集聚的地方,花朵的声音很大,而人的声息很弱。一朵如豆野花的私语,大如惊雷,轻松碾碎我舌尖下词语的骨头。感觉自己比一朵岩缝小野花还瘦小,甚至比一粒花粉还小——小得可以忽略存在。可以忽略存在的小,是比小更小的小。但我乐意让一粒碎花的欢呼、叹息和梦呓大起来,大过我头顶的长天。
从此,被花囚禁在彩云之南。
二玉出云南
玉的呼吸,平静,柔和,均匀,干净,如熟睡婴儿鼻翼下流淌的生命乐音。玉的呼吸有瑞丽江的绵长和南诏大地的深沉,吐纳之间历史已风云千年。
与一块玉一见钟情,用温润掌心暖热她的心跳,用柔情目光摩挲她的纯净,最后只能不舍地放回,这是我在云南最无奈的情感际遇。其实,留存一份对玉的无限依念也好,混浊双目会因反复回味那场纯洁爱情而渐次澄明清亮。玉,是高贵女子;我,乃蓬蒿苦儒。与一块钟情美玉相逢,也需前世五百年的修炼,我从此渴望拥有冰清玉洁的质地。
赌玉,如同旧时书生于天涯娶回一位倾慕女子。女子的质地是否冰清玉洁,这要看缘分与月老是否捉弄。但好玉靠养,需贴身而藏,需抚弄盘玩,需汗滋津润,年深日久那玉便化蛹为蝶,赋生灵性,其性丰润温厚,安恬冲和。
玉出云南。在白族雕花木窗前,偷一片月色,捧读一块碧玉,恍然间似乎是在捧读那片辽阔青碧的洱海,柔波莹莹,渔歌隐隐,百里浩瀚浓缩于一泓碧澄,千种风情潜藏于一枚灵石。如此的联想,便让浩渺大海,孕于这块小小石中了。从小中读出大来,品读人生里宛如万千尘埃的细节,也当如此。
玉质的云南,晶莹蕴藉。茶马古道上的双耳铜铃,绝不会突兀地刺伤你的耳膜,而是小心婉约地应和着你心间怀旧的淡淡忧伤;蝴蝶泉边的合欢树上,倒挂的凤尾蝶不会误读逝水的薄情,而是娇憨机灵地偷窥游人心底猎艳的浓浓蜜意;每一只葫芦丝,都想千回百转地蜿蜒出旧爱的幽远凄迷;每一管巴乌,都愿低柔缠绵地倾诉出累世的渴慕相思……不肆张扬的云南,深婉含蓄,内秀透明。蕴藉的云南,像一块美质的璞玉,稍事雕琢,便光华乍现,而又不让光芒强烈曝射,立马紧紧地将万千光芒蕴藏在内部,如谦谦君子深藏无尽美德一般。
不会告别云南,不会告别美玉,永远。
我遂渴慕成为君子。
三官渡古镇
在云南,遇到一个让我惊讶得差点儿跳起来的词语。每个人心底,都会深藏几个柔软温热的词语。她们是碰触不得的,或者说必须小心碰触她,别让她有轻微的划伤,就如隐藏很深的初恋女友的芳名。那时,我正在云南和一片四月的阳光细诉别乡后的淡淡忧伤,那时,我身边的昆明正低头摆弄着自己繁忙的花事,那时,白族美丽导游的一声温软花语惊动了我,我抬头一看——官渡!
我眼皮张到了最大!
看到古拙民居我想起篆字:那一笔淡青飞檐,需注满苍劲力道,徐运缓行;这一笔彩绘廊柱,需饱蘸幽远古意,力透纸背;那一笔轻灵窗花,需举重若轻,枯湿均匀;这一笔曲折流水,需沉着豪健,婉转圆泽……看到清雅布局我想起中国画:数步即花亭,侧身又圆门;曲水照花影,瘦石落鸟鸣;一眼之内见井柳,半步之外有佛音……徜徉在官渡古镇,我恍若在一个古代书画展厅里玩赏,但见高古笔意,但见酣畅水墨。在这南诏要冲,在这先民以捕食螺蛳为生的贝丘遗址上,从每一笔勾染、每一笔皴擦、每一笔顿挫的古韵里,我听到晚唐古滇青瓦之上一丝炊烟的心跳,听到了北宋古滇渔舟之侧一声芦笙的叹息。
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官渡——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名词。
我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官渡。那是一个写在东汉末年的名词,那是一个远在黄河之南的、埋葬了袁绍7万将士冤魂的名词——一个充满杀气的名词。
但,在三峡腹地,我仍然居住的小镇,也叫——官渡!
离家万里,我没能走出一个名词,一个总计二十画的名词,一个魔咒般的名词——一个充满乡愁的名词。
四洱海心事
洱海,一块巨大无比的蓝玻。金色阳光泼下来,豆子一般,在蓝玻上向深处滚去,隐隐约约中有珠玉碰撞的细小声音被风送回来。此时,天空也是一块巨大的蓝玻。在两块蓝玻之间,太阳像诗意的蝴蝶泉,滔滔涌流着金色情思。伫立岸边的我,似乎感觉旅游帽的帽檐四周,有金色泉水流下,有稠稠的幽幽的心曲流下来,忧柔地浸泡着揉搓着我那片绯色的心芽。
在大理,无法不惊动陈年的风花雪月。“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里的山川,原本都是天地间的情种。这些灵性的事物,深谙人间风流,它们在大理热烈的阳光里,或大胆裸露暗恋,或曲折表白羞涩,或直白地诱惑,或含蓄地勾引。初到这方水土的游客,禁不住这浪漫氛围的濡染,魂儿也要飞不飞的了,像雏鸟的嫩翅,已慢慢展开。一幅画跳入我脑中:中秋夜,洱海如镜,一舟如叶,歌声贴舷飞,灵月踏波来,软语温香,欲拒还迎……好一幅神仙美眷于画中缠绵的巨卷!我猜想,这里定然是产生情诗的天堂,因为有那么多的爱恋堆积在碧波之上。
游轮在蓝玻上划出一丝旧梦里的伤痕,这时,我们已沉默在洱海中央。每个游客都已可能将自己放回忧伤的风月故事里,乘一缕湖心清风去寻觅故事开始的粉红情节,去捕捉故事结局的落寞留白。所有邂逅的眉语,所有摇曳的笑颜,所有吻别的残香,都可能浓缩在一滴心泪里,并会慢慢浸湿这一页洱海游记。其实旧爱,是一个像土酒一样窖藏着的梦,渴望启封,但又想窖藏得更久一点。而洱海,宛如一位调皮金花,用含情玉唇偷偷吹破客人笛膜般的心事。
沉默的游轮,越行越慢,仿佛叫万千心事压住,沉重起来。待它倚着小岛喘息一会儿之后,又毅然回头,驶向错过的、抛弃的和淡忘的来路。它提高了情感的航速,拿出了全部的热烈,船头坚毅地指向旧爱的方向。
看来,这游轮,动情了。
但我知道,游轮动情,是游客引得它动情了;而游客动情,是因洱海先动情了。
一片海的动情,是那么阔大的动情,是那么深沉的动情,游客肯定无法抵挡。
上岸之后回首,洱海又如一块巨大蓝玻,得道高僧一样没有丝毫情欲的蓝玻。
——还好,能从洱海走出来。
责任编辑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