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炊烟
2013-06-02刘文波
■刘文波
炊烟是乡村招摇的旌旆,流转的眼眸。袅袅的炊烟升起来了,绵延不绝的日子才风生水起,浆液丰沛,它将温柔敦厚的乡村腌渍得活色生香,成为最中国化的乡村镜像。
晨曦初露,或者是牧童唱晚,乡村最动人的一幕就是那一抹闪着浅蓝色光芒的炊烟。它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腾起来,挽着手,连成一片,将刚从睡意朦胧醒来或即将归入安静的乡村拢入怀中,呵护备至,如抱着自己的婴孩。炊烟淡淡的,飘飘的,如纱,似雾,又像是流泻的溪水,绕成一个圈儿,围成一个环儿,像是给村落带上了一个漂亮的花环、哈达,圣洁庄重。此时的村子是宁静安详的。村落里时而传来的几声牛哞犬吠,不但不显得嘈杂,反而像稀释了的牛乳一样,从村落里漾出来,向四周扩散。又像是从旷远的乡野飘来的童谣,悠远空濛,水汽淋漓。村子像是长在绿色田野里的一个鸟巢,不忍碰触,更加重了炊烟的氛围。村子在炊烟下面喘息着,随意而安详,风日洒然。
炊烟是味道最深浓的乡间意象。柴米油盐,婚丧嫁娶,酸甜苦辣,所有的滋味都融汇在那缕缕炊烟里,融化在炊烟烘热的浆浆水水里。每一个灶口下都有一双被火苗映红的双眸,熠熠火光如莲花一般聚拢在锅底,所有的日子在火中温热沸腾。熬冬为夏,蒸春为秋;酿苦为酒,润涩为甘。再生涩的日子,只要一把火烧起来,庸常的日子就会让人气定神闲,从容镇静。炊烟温热了生活,让我们在崎岖的路上防跌倒,在平坦的路上防飘浮。拍拍身上的灰尘,挺起胸膛来做人,把坎坷走成坦途。
井畔汲水的村姑,摇起吱呀的辘轳,姿势是最美的舞蹈,车水声是优雅的和弦,她也陶醉在这千转百回的旋律里,新汲的一桶清水里分明有自己妖娆跃动的身影,让自己忘情。炊烟里,担起一担水,走得摇曳生姿。
炊烟是最有味道和表情的信使。疯野的孩子,看看自家的烟囱如果冒的是黑烟,那是母亲刚刚燃起灶火,吃饭还得待会儿;如果冒的是淡淡的轻烟,那就是饭做好了,已收拾好盆盆碗碗等着自己回家吃饭了。田畴里劳作的农人也会手搭凉棚,也读得懂炊烟味道。因为炊烟还会顺着风儿的方向,向你吐露些更深的秘密,那是只有夫妻之间读得懂的,是更深沉的慰藉与关怀。
炊烟引领着回家的路。奔波在外的游子,忘不了母亲煮的小米稀饭,蒸的白面馍馍,就着瓮里的疙瘩咸菜,那就胜过所有的人间美味。沐着家的烟火,所有的奔波劳碌,所有的灯红酒绿,都是过眼的烟云,比不上麦草的清香,炊烟的微呛。即使你的心皱缩成一叶苦茶,在家乡炊烟的温存里,你都会还原舒展成一枝新叶。即将去外面闯世界的懵懂小子,青涩还写在脸上,母亲端上的那碗米饭的糯香,让自己流连难忘。老屋的身影在远处渐去渐渺,那一缕从自家烟囱里飘起的炊烟,多像母亲手搭凉棚踮起脚眺望的手势,连绵不断。前途路远,故乡路渺,炊烟是牵系自己所有思念的风筝线。
一个家的凋落是最早从烟囱里透露出的。没有了炊烟的滋润,房屋也显得容颜憔悴,愁眉不展,荒草还会慢慢落脚在烟囱上,贴出标签,告诉路人,此处已是人去屋空。屋子老在岁月了,更加衰朽不堪。
而一个村子的炊烟的萧条更是怵目惊心。萧条的炊烟像是歉收的庄稼,干枯了一半的老树,头童齿豁。鸟儿也不愿飞过不长炊烟的村子,在它们眼里那是更大更深重的荒凉。没了人烟,养不住飞禽,留不住歌声。
英国诗人库伯说,人类创造城市,上帝创造乡村。所以,时间在乡村是光阴和岁月,而在城市却是数字和日历。日子在乡村是生活,而在城市是生存。城市里,没有炊烟,没有牧歌,没有四时更替,只生长着金钱和欲望的野草。
而现在城市化的进程就像推进的轰鸣的铲车和推土机,所到之处,尘烟滚滚,狼藉满地。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慨叹,中国在过去十年里总共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以每天80至100个的速度消失。
我们不要只看到林立的高楼,蜂拥的堵车才是现代的标志,而泥土和香草难道就是落后和贫穷吗?持有这种观点的人,除非他不需要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不需要香甜的牛奶,鲜嫩的果子。城市有城市的文明,而农村更有农村的文化,一个民族前进的脚步实际上离不开枝繁叶茂、春水涣涣的传统文明的滋养。而刚刚建起的那些簇新的高楼,苍白的墙壁,光洁的地板,除了干净之外,什么也不能生长。
炊烟少了,我们不能用烟囱代替。牧歌少了,我们不能用喧嚣填充。当我们住在光洁的居室、别墅里,只能靠电视镜头里飘过的蓝天白云、袅袅的炊烟来重温过去的记忆时,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