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抒情(组诗)
2013-06-02赵亚锋
■赵亚锋
相拥
面对面,我才看见你的眼睛里
藏着一滴硕大的泪。即使我用一生泅渡
也穿越不了这片忧伤的海域
为了一次短暂的重逢,你把秒针
放在指尖细数,扎出的血泡
结痂成自缚的茧
抬起头来吧,你的眉毛上,落了一层
不易察觉的霜。你的脸,被风
吹出了皱纹——唉,我多么痛心
自己不能像橡皮那样轻而易举地
擦除这时间衍生的错误
却只能做一块玻璃,忍住易碎,隐藏尖锐
让落在你身上的每一缕阳光
过滤掉灰尘,删除冷
如果一次深情相拥还不够,那就让我们
转过身,背靠背,以离别的姿态
验算思念的长度,解答爱的方程
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用哪种力量加速
只要心跳合拍,时光轴上的两个点:你
和我,都能通过相等的半径
抵达同一个圆心
如镜
眼睛也会欺骗心灵——
岁月光洁的脸上,长出了苍老的斑
以你为鉴,我模仿、较真
在无休无止的复制和抄袭中
度过被暴露的一生。——我真怕
有朝一日,汗滴和呼吸构筑的风景
顷刻间,突然破碎
靠得这么近,我的皱纹
一定很清晰,你曾经划伤过我的
尖锐和锋利,也历历可数。今夜的月亮
是大地的镜子,挂得那么高
让我担心你的精心梳妆
掩饰不了你两鬓的霜和嘴角枯萎的笑
——而我用月光治疗思念和忧伤
这些旧时的暗疾,多年以来
让我只能看到生活的倒影
却听不到命运的回声
为一朵花命名
该叫秋芳还是春燕,我犹豫不定
——我试图撇开你繁复的学名
为你另起一个朴实的小名
你淡雅,素净,有我表妹一样的
温和脾气。她叫托弟,二十年前
舅父把自己盼子的迫切愿望
早已强加在表妹一生的命运里
你隐忍,内敛,像一直以来
我悄悄付出、默默承受的妻子
她太过普通的名字里
布满炊烟的味道和生活的暗伤
这与轻弱柔美的你
很不相符
清风吹来你的芳香,阳光照亮你的艳丽
我像一块蒙昧的土坷垃,从你身边
暗淡地滚落。我不为自己悲伤
却依然为你喝彩
我开始怕雨
以前在雨天,即使路旁的树东倒西歪
草爬在地上直不起腰,冷风
灌满我的衣袖,我也会倒吸口气
猛地扎进雨中,头也不回——
雨再大,也浇熄不了我火热的青春
现在只要天阴了,我就开始加衣、备伞
以防一次劈头盖脸的洗礼
磨损我虚弱肥胖的身体
即使一滴微小的雨点,在我犹疑的眼里
也是一支无法躲闪的箭簇
击中我绷紧又脆弱的心弦
随便一场毛毛细雨,都能透过
薄薄的衣服和疏松的皮肤
湿到骨头上
——我不怕天空滂沱的眼泪将我悲哀地淹没
我只怕自己干燥的灵魂受潮
人造太阳
有时我恨自己不能像树木一样茁壮成长
报答太阳多年的照耀——我只是一棵在砖缝里
艰难呼吸的小草
穿过城市的街道,我把脚步迈小、放轻
且闭口不言,以免泄露自己卑微的身份
细水般的工资用得很谨慎,唯恐某次
意外的花销,透支了后半月的口粮
高高在上的大楼让我租住的棚户区
多年来忍受着作为矮个子平民的屈辱
在嘈杂的人声、飞扬的灰尘和机器的轰鸣中
一间间平房匍然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新修的楼房粗鲁地挡住了窗前
一缕难得的阳光。在暗中,我摸索着拉开电灯
(为防止停电,我还备好了蜡烛和火柴)
炽烈的白光虽然刺眼,但毕竟是一颗
人造的太阳,不热不冷地照亮了
我昼夜难辨的生活
患病记
仿佛刚出锅的馒头,热气升腾
湿漉漉的汗水,浇不熄体内扑闪的火焰
一场微不足道的感冒,几乎榨干了我
贮存了一个春天的水分
肯定有谁抽去了我脚步里的力量,变换了
我目光中的景色。干涩的喉咙里
卡着一首暗哑的歌,枯萎的笑容
被一串吃力的咳嗽
抖落一地。我向胶囊粉剂和糖衣颗粒
索要昔日的健康
深陷在乱梦纷飞的睡眠里
过路的风拍不醒我,热情的阳光
也扶不起我。一个用文字清洁心灵的人
不得不放弃虚拟的吟唱
而用圆滑的药片和浑浊的盐液
一颗一粒、一点一滴地
清除岁月的垃圾,添加生活的养料
来而不来的春天
要来即来,不必先遣一阵阴风冷气
再漫起浩浩荡荡的尘沙
扮个阴晴不定的鬼脸
摆起清明谷雨的阵势
不来就不来吧,偏要挟着轰隆隆的雷声
借助天空的大喇叭提前预告:
——明日寅时,降雨三分
树洗面,草濯足
大地润心。剩下的归于百川,灌于河海
好奏一曲夹道相迎的
高山流水
泥土的皮肤松弛了,草
却挤出来。草一伸腰,大地
就长高一点。偶尔,口干舌燥的石头
因一次清凉的沐浴,激动得浑身酥软
更多的时候,面对满眼的新绿
他只能舔舔皲裂的嘴唇
街上,我一个人
太晚了,城市被睡眠虚幻
楼窗里的灯陆续熄灭
仿佛现实主义的闸门一一关闭
许多人,走在寻找梦境的路上
大街充满蛇一般的诱惑
只有我一个人,在一绺风的引领下
四处游走,像一颗溜进历史的汉字
在空旷的废墟里探寻瘫痪的思想
我一个人,因为收拾不了这浩大的残局
而茫然无措。盏盏路灯像太阳丢失的碎片
借助他们,我把深沉的夜,运向隐秘的远方
毕竟,我一个人,势单力薄
我能背负的黑只有头发那么多一片
我能带走的暗
也只有眼珠那么大一块
雪下了一半
纷纷扬扬的雪是巨大天空绽放的
微小花朵。人间还是隆冬
天堂已经暮春
雪越下越大,这样的天气里
抱怨生活的琐碎,感叹世事的茫然
是多么不合时宜。我应该忘记
内心的苍白和阴冷,来为这场
一年一遇的盛宴写一首祝词
上帝不言,却只给世界
披一件圣洁的外衣,只给我
飘来苍凉的暗示
大雪初霁。我不停地抬头仰望、低首凝视
——那雪,其实只下了一半
另一半,还在上帝的庭院里盛开着
与这宁静美丽的清晨
形成完美的对应。天空和大地
是上帝摊开的左手和右手
——亲爱的,外面很冷,你看
连上帝都戴着白手套
祖父
左腿拄着风湿。贴在腰间的药膏
抑制不了骨质增生。胯下
是难以启齿的便秘
他微笑,以痛苦的方式
倾轧在一起的皱纹
像人生的尺子上,缩短的刻度
他咳嗽,浑身抖动,用力挣扎
堵在胸腔的一口痰
阻滞了他沉钝又锐利的言辞
浑浊的眼睛里有泥土,也有阳光
一双枯手上,遍布早年的茧
缚住老年的蚕。他这台机器
古旧,疲乏,即将散架
我要做的,是不停地擦拭和清洗
每个破损的零件,并且小心,爱护
即使是一个螺丝钉,一枚垫片
也不能从他的身上
轻易丢失
麦草垛
干燥如柴,轻柔似火
无数纤弱团结起来
就有山的力量:左肩扛风
右臂挡雨。贫穷和疾病
被劳动的汗水洗去
像一只虚松却骄傲的乳房
一些已经入了粮仓
一些正在等待喂养
是日子温暖的核,家境殷实的果
储蓄光阴的流水
延续四季的炊烟
蹲着,像祖父
站着,像新坟
场院周围的麦草垛——
一个俊黄的馒头
挂在村庄饥饿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