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等待时间把我们招安
2013-05-31天舒
天舒
只要她活着
2011年4月1日早上,我刚到办公室不久,爸爸就从老家打来电话,声音颤抖,说妈妈脑溢血,正在抢救,他在犹豫要不要用溶血的针剂。用,也许救命,也许催命。他实在害怕,让我帮忙做这个决定。
瞬间,我觉得自己老了。当天深夜,我从深圳赶回老家的医院。
爸爸守候在妈妈身边。医生给我们看妈妈的脑部CT,脑溢血面积之大,把我们都吓住了。只有爸爸坚定地说了3句话:全力救她;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来;瘫痪不要紧,只要她活着。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躺在ICU的妈妈浑身插着管子、生死未卜。
那天之前,我从未觉得父母之间有爱。从有记忆开始,爸爸永远都是白衬衣、中山装,头发纹丝不乱,说话轻言细语。做宣传工作、戴着眼镜的他,到老了依然衣着讲究,下楼散步都要收拾一番。我从未见他像别的老人那样穿着老头衫和短裤出过门。而做保管员的妈妈,有着让我们姐妹俩羞愧的大嗓门和夸张表情。她胳膊上油腻腻的袖子总挽得高高的,冬天只往脸上抹点儿美加净。一生不讲究的她,退休后忽然恋上花衣裙,隔三岔五地去扯繁花朵朵的棉綢布做衣服,混搭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爸爸把一套《红楼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猜他的心里一定幻想过自己的“林妹妹”,但肯定不是这个和他跌跌撞撞过了40多年,到60多岁才把自己弄得跟个花姑娘似的女人。
也因此,很长时间里我害怕婚姻,觉得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和真实的生活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即使后来有了自己的家庭,爸爸妈妈的婚姻状态依然是我的噩梦。两个人,语言没有交集,只是相互容忍着把日子过下去。
但爸爸坚定地说出口的那3句话,却有点儿像偶像剧的情节。但和偶像剧中女主角活过来的结局不同,术后妈妈只能说出只言片语,能认出爸爸来,能缓缓站立,能用一只手吃饭。
我们请了人在家里帮着护理,但只要爸爸在,帮她挤牙膏、刷牙,为她梳头、洗头的活儿,从不假他人之手。我才知道,这几年来,爸爸每晚都为妈妈做头部按摩,就是担心她出问题。
这有点儿颠覆我的认知。年轻时,妈妈是强壮的,爸爸是羸弱的,总是妈妈照顾爸爸。爸爸心思细腻,带我看病总是很小心问清一切问题,包括吃药的时间和剂量。他有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报告,脾气也不太好,妈妈晾衣服不小心把水滴到他的稿纸上,他会立刻暴怒起来,妹妹到现在还说当年多么害怕他。他晚上睡觉不能离人,妈妈上晚班的夜晚他很难挨,所以妈妈特意从厂里的核心部门换到了保管部门。
但时间将他们招安。近年来,妈妈的老年疾患频发,从子宫肌瘤手术到高血压到心脏早搏,而父亲一直并不强壮的身体,却渐渐变得平稳且充满耐力。妈妈依然照顾爸爸的饮食起居,但回想起来,他们的关系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每年在深圳小住的几个月里,爸爸越来越让着妈妈。胖胖的妈妈信佛吃素,瘦瘦的爸爸也跟着吃。对她提出的想法,比如回老家看看,比如在家里做大大的佛龛,比如冬天来深圳住两三个月就一定要回去,只为吃到春天的新鲜蔬菜,比如她的腰不好要买硬棕垫放在席梦思上……爸爸都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爸爸甚至开始纵容妈妈。妈妈爱在外面的地摊上买便宜货,爱和左邻右舍八卦家长里短,没计划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他也不加阻拦。妈妈淘米洗菜洗碗时,他也很乐意打打下手。
不过,我仍不认为这些和爱有关,觉得他只是怕妈妈的唠叨和争吵。
老了才开始浪漫
在家里,我们总想多揽一点儿照顾妈妈的事情做,比如为她洗手洗脚。但很快,我和妹妹都被妈妈踢出局去——她嫌我们洗得不干净。
她整天都待在家里,除了躺着就是坐着,手脚能脏到哪里去?但爸爸给妈妈洗手时,会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搓,指缝间也不放过,一盆水浑了,再换盆新的。洗脚更是费劲,两只脚洗下来,爸爸大汗淋漓,妈妈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还用不是太清晰的发音说:“这才算干净了。”
她很依赖爸爸,常常在夜里把他叫起来坐在一旁陪着。我们让她有事就叫我们或阿姨,她却孩子一样委屈:“不行,我就要叫他来。”爸爸坐在床边,会用手摸摸她的头发和脸,她则撒娇地说“讨厌”。
白天,爸爸出去一会儿,她看不到他,就会很着急,吵着让我们叫他回来。他回来,她就说要翻身,脚不舒服要捏捏,要喝水,要坐一下……其实,我们都清楚,她只是要他待在身边。
半年后,妈妈的主治医生上门时感叹道:“你们照顾得太好了,真没想到她能恢复得这么好。”
那天,我家就像过节一样,满是欢声笑语。而爸爸,一直紧紧握着妈妈的手。
前几年的某一天,记不清为什么,妈妈突然当着我们的面抱怨爸爸从不牵她的手,过马路也不牵。当时,我很不以为然,觉得这样的想法对他们来说挺矫情的,一辈子没牵手都过来了,现在在意有点儿太晚了。在我看来,年轻时没养成浪漫习惯,老了再修炼,只能换来造作和窘迫。
所以,有一天傍晚他们从对面的公园散步回来,她悄悄跟我说爸爸今天过斑马线时牵了她的手时,我愣了半天,而后开始傻笑。
短的是故事,长的是人生
返回深圳后的某个周末,我去公园散步,看到合唱队的老人在凉亭里练歌,想起原来爸爸也在那儿和大伙儿一起唱歌排练的情景。那时,妈妈每天在菜市场转悠,和商贩都熟络得像经年老友;爸爸则每日打扮整齐地出门去参加老年合唱队,常常西装革履地参加各类表演,和谁都保持着他觉得安全的距离。剩下的时间,他们会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你妈妈又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你爸爸吃饭太慢了,总嫌菜不下饭,下次让他自己做……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需要我解决问题,根本就是他们在相互发嗲。
我给爸爸发了一条短信,提起他的合唱队。他很快回复过来:那些都是无事时的消遣,我现在守着你妈妈就够了。
晚上,我打电话过去,是爸爸接的,他的声音里竟有喜悦:“昨天下雪了,今天一出太阳,那景色可美了。”我握着听筒细听。他又说:“今天去商场买了一床更厚的被子给你妈盖。回来的路上,每一片树叶上都是透明的结晶,太阳一晒,树叶尖尖都在滴水。”他通过话筒传来怕吵醒她似的轻声细语,声音里饱含着几十年岁月沉积的温暖。这种温暖,其实就是爱情。
短的是故事,长的是人生。故事填充的只是些微空隙,大段的空白需要忍耐着挨过去。他们的,我们的,都一样。
现实生活,总有那么多悲伤需要克制,总有那么多痛苦需要修饰。而幸福,往往就是习惯性的轻声细语,就是抱着一床被子回家的温暖,就是时刻能听到她在叫着他的名字……
(水云间摘自《女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