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娜
2013-05-30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著吕贤明
〔保加利亚〕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著 吕贤明 译
她丈夫无路可走,只好去西班牙打工,所以,那一天他跟那帮人都穿着斜纹工装裤,还有厚厚的鼓鼓囊囊的棉袄,挤进票价最便宜的去马德里的班车了。尽管出发前夜,紫娜和他闹了,早上,她还是给他带了些钱;她骗他说,她已倾其所有了,接着又说他丢下了一屁股债。家里只剩下一百列弗,下个月生活全指望它了。她还特别指出,去马德里路上的盘缠远比她留给自己的多。
他留下山高一样的债,拍拍屁股开溜了。他前脚刚走不到一个小时,后脚他的六个狐朋狗友就来敲门逼债了。邻居施特扬是最大的债主,他催紫娜卖掉冰箱和电视来还债。他不想再拖,还声色俱厉地说道:“我想要回我的钱,不能再等了,任你怎么哭穷都不能等。”
“我一分钱也没有了,”她说,“我发誓,我身无分文。”
“那不行,”债主中块头最大的施特扬说,“先准备两百块,明天就来拿,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她是多想在家能清静些,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再对着丈夫和儿子的苦脸。她要脱离苦海,不想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事实证明,紫娜是前门拒狼,后门迎虎。面对丈夫的朋友,她真有些手足无措。她绝不能给他们钱,没影子的事。又有酒肉朋友找上门来,说她丈夫共欠他们两千块,她只好见招拆招,最后双方吵得不欢而散。
她儿子也去马德里打工了,他和他们一路货:笨嘴拙舌,不可能找到体面的工作。父子俩常常寅吃卯粮,所以紫娜把所有的钱都深藏起来,现金是夹在旧笔记本里的。现在屋子里少了尽惹是非的父子俩,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可惜的是,她的喜悦如此短暂,邻居施特扬当晚又踱过来,旧事重提,说她丈夫欠他两百欧元。
“一周内保证还。”她重重地摔上门。
孤身一人的日子仅过了一周她就厌烦了。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带来的欢乐总让她觉得有所欠缺。无边的寒夜和难以排解的孤独时刻折磨着她。想到丈夫的欠债和那恼人的催债电话,她就会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或许,该找个人来聊聊。她已受够了整整一周窝在家里打扫卫生、看电视的日子。她买来一瓶酒,一下子喝掉一半;紫娜精力旺盛,不像丈夫淘虚了身子。她没理由当怨妇,她已盯上了邻居施特扬,想起了丈夫还欠他两百块钱。
还好,她没跟施特扬对骂过,虽然内心里对他有些讨厌甚至不屑。他总是天天和丈夫去酒吧,一泡就是几个小时,这个男人让她联想到停在车库里的破福特车。她再穷,也不会打锈迹斑斑的烂车子的主意。几个晚上,紫娜都看到施特扬摇摇晃晃地从酒吧回来,身后尾随着几条野狗。
没办法,紫娜不得不找他说叨说叨,越快越好。她把一切都策划好,没必要再拖下去了。施特扬见紫娜站在他家门前,吃惊不小。她站在那儿尽力不去想他那油腻腻的头发和脏兮兮的外套。
“想做啥?”施特扬问。他甚至没想过该提提自己的裤子:凸出的肚子,松垮垮的皮肉在昏暗的月光下像一摊臭水坑里的烂泥。窄窄过道里的霉臭味令她作呕,但她并不想打道回府去对着电视和儿子的照片。墙上的照片似乎只会伸手向她要钱。
“我老公招呼过我,他去西班牙后,让我好好照顾你。”她撒下弥天大谎。
“啥?”如果只是叫声尖尖的“啥”后就住嘴,她还能受得了,但是这个男人却满嘴脏话,赌咒发誓,她最讨厌人说脏话了。“我熬了土豆汤。”
“我不喝你的土豆汤。”施特扬说着准备当她的面关上门,接着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你们还欠我两百块呢。”他咕哝道。
紫娜想到天下男人都一样德性,就像她卧室窗棂上的污垢,好,所有的污垢她都有办法对付。“我还有好大一瓶白兰地。”她说。
她并没有什么白兰地美酒;仅有半瓶葡萄酒,还是丈夫喝剩下的,她趁丈夫外出喝酒时藏在一双破鞋下面,丈夫才没翻出来喝光。如果有可能,她甚至想把整个屋子都对丈夫藏起来。
“你说的白兰地是骗人的。”当施特扬边说边准备把她往前门推时,或许侥幸占些便宜的想法让他迟疑了。
“不信去尝尝,还怕我吃了你。”紫娜说道,“更何况我老公还欠你两百块呢。”
她敢肯定只要自己快速走下楼梯往家走,施特扬在没回过神来之前一定会跟她来的。她敢拿自己的性命打赌。他真的这样做了,尾随她而来,拖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她并不喜欢男人穿拖鞋。紫娜又为留他在哪儿而神伤,自己的卧室不行,想都别想。他身上的气味会熏死她的花。厨房,对了,就带他去厨房。
她从柜子深处翻出两只粗瓷杯。精致的玻璃杯,他不配。
“杯子为什么这么小,我又没病。”施特扬边说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她前两天才洗的椅套。他裤子上的油腻让她恶心。
“把那只给我。”他接着说,又肥又粗的手指头指着桌上的玻璃杯,那杯子是她早上用来喝牛奶的。她不情愿地把杯子递给他,以用来冒充白兰地的酒瓶给他斟酒。那瓶实在不该叫瓶,叫瓮才确切,一如它的主人,她的丈夫:蓬头垢面,猥琐龌龊。施特扬迎上来想接住。
“慢。”紫娜用对丈夫那样刻毒的口气对他喊。施特扬从椅子上起身,裤子从水桶般的肚皮上滑落。她怕他气跑了,赶快倒些酒在玻璃杯里。施特扬一把抓住。
“马上给我来点开胃菜。”他说,“你骗我说这是白兰地,都有些馊了。”
“我没有什么开胃菜。”紫娜咬着牙说道。她算计着照这样倒下去,很快就见底了。她快急疯了。“给我点吃的。”施特扬边说边伸开大腿,还没等她把面包切开,他就生生地撕下一大片,吞了。鼓着腮帮子嚼着。面包屑撒了一地。她惊呆了,僵在那里,掩饰不住对他的鄙夷。她撕下一小块,慢慢地吃,边嚼边想对策。当然冰箱里有奶酪,只是没有一片能给这个蠢货。无奈,她只能给他调味品。她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小辣椒。辣椒绿得像一群小蛇,能把全镇子人辣死光。她从瓶里挖了点出来。咂咂嘴,假装尝过。施特扬抓起一把餐刀,试图从瓶里挑出辣椒,一个也没挑出来,又把指头伸进瓶中。她往玻璃杯里倒出更多的酒,让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在勉强应付。施特扬拎起酒瓶,斟满酒,两眼圆睁,凑近她的脸,咕嘟咕嘟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咬下一片面包,试着吞下去,这下噎住了。
紫娜打定主意,时机成熟了。她不会等他把酒全喝光。她伸手轻轻地在他油光发亮的肚皮上摩挲:肚皮还挺硬,扎手的胸毛一直延伸到这里。
“我的娘,你想干啥?”施特扬叫道,但她并不在意他那沙哑的嗓音。裤衩松紧失去弹性,已落在裤裆里。紫娜是不会让丈夫穿这样松垮垮的裤衩的。这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她心里生起一丝不安,瓶里的酒已经倒掉大半了,这让她万分焦虑。
“我爱上你好多年了。”她轻声说道,这种言不由衷的假话让她很难为情。她从施特扬的手里夺过杯子,把残酒沥进自己的嘴里,味道好冲。施特扬砂纸一样的皮肤在她玉指的抚揉下燥痒起来。她又为他倒了杯酒,但没有马上让他把黄汤灌下去。她说得更动听了:“我爱上了你,真高兴我老公不在家。”
他一把抓住她,酒泼洒了些在地上。“我……我们是朋友……和你老公。”施特扬结结巴巴地说。
“我老公欠你钱。”紫娜回答。
他终于停住嘴,他的沉默让她更加大胆。“坐好。”她下令,那水桶粗的肚子一见就让人恶心,她片刻也没忘记。她甚至觉得那肚皮纹里的污垢只要点上种子,马上就会生根发芽。他叽咕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
“别担心。”她说,算计着又要给他倒酒了,尽量不去看他的身子。情爱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最好不去看他的脸和肚皮,种子会在那儿长出。她忽上忽下躲闪着他,正好他一抽一送迎合她,让她有些满足,效果还不错。
“你太……太好了。”施特扬喘着粗气。她并没太在意自己太好在哪里,“不要对着我的脸吹气。”
皮肤粗硬如钢板的笨重男人试图坐起来,她制止住了他,盯着他的脸,“我老公是你朋友,对吧?”
“当然。”他说。
“他是你朋友,我照顾你。”紫娜说。
“但是……”
她不想听男人说“但是”,“我痛恨男人说‘但是。”她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施特扬说,“那其中的一百块钱就可以不还了。”
她真希望身边有支笔。以前丈夫在家,从超市回来,她每次都做个详细的购物清单。她想也该给施特扬做个清单。或许到一定时候,施特扬也为她去超市。
“要是你再给一次这样的好事,”施特扬说,“所有的欠债都一笔勾销。”
厨房里寒气逼人。她眼睛仍仔细寻找着他裤子上的油污。
“我已付清我老公欠你的债,”她说,“你说得已经够多了,该住嘴了。”
“那好吧。”他喃喃地说。
她看了看他的脸,苍白还有些浮肿。她又细致察看施特扬来糟蹋前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厨房,说道:“亲兄弟,明算账。你可以走了。”
“但是……”
紫娜恨他说“但是”,也厌恶他的皮肉和身上的怪味。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出,她丈夫还欠好多朋友的债呢。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Zdravka Evtimova)
编辑,作家,翻译家,1959年出生于保加利亚西部城市佩尔尼克。已在保加利亚出版4部短篇小说集和4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寒冷天空》(Bitter Sky)2003年在英国出版,此外,她的短篇小说还被译介到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德国、印度、俄罗斯、法国、捷克、波兰和塞尔维亚等国。除在保加利亚国内屡次斩获文学大奖之外,她还在德国、美国和加拿大等国赢得一系列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