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2013-05-30林奕华
林奕华
没有传奇人物是不孤独的,刚度过60岁冥寿、于1995年42岁离开的她,走得十分仓促,就如光阴匆匆,18年转眼过去。早前去看陈可辛的《中国合伙人》,片中一股对《甜蜜蜜》的浓浓思念之情,转一个弯,也就是对同名歌曲原唱者的寄语——中国人有一种乡愁,叫邓丽君。
去国的佳人,偏偏也是好大一片土地上的人对“异国原乡”的遥远想象。好一副温柔敦厚的嗓子,传唱着被保留在歌曲中的优良民族传统:无怨、无悔、无恨,我们有容乃大。——那份情怀,却与现实有着相当距离,所以,邓丽君真不只是一个歌手,她是一个怀抱,若用今日的流行语形容,大抵很快被归纳在“治愈系”之列。
而她,又不单纯是一杯威士忌加冰。有着醇酒教人神经得以松弛的力量,但她带来的“醉”又不会附送翌日醒来时的头痛难当。邓丽君的歌声中有份清醒,可她又不会如一盏茶般,对于经验较少、年纪尚轻的人而言,有“不会欣赏”之叹。况且她的“甜”无须回甘才被尝到。不过,曾有被标签为“靡靡之音”的一首首,也有过怎么听都像泡泡汽水歌的时期,我辈,就是那样见证邓丽君从大众歌手走进名气殿堂,再从国民女孩离开家乡,一步步走向《在水一方》、《海鸥飞处》、《风霜伴我行》、《但愿人长久》。
林青霞回忆起邓丽君时,有以下一幕:“跟她见面次数不多,1990年到巴黎旅游,当时她住在巴黎,这段时间是我跟她相处较长的时段…… 结束了愉快的巴黎之旅,我们一同回港,在机上我问她自己孤身在外,不感到寂寞吗?她说算命的说她命中注定要离乡别井,这样对她较好。飞机缓缓降落香港,我们的神经线也渐渐开始绷紧,她提议我们分开下飞机,我让她先走。第二天,全香港都以大篇幅的头条,报道她回港的消息。”
此刻正在播放着那被奉为邓的宝贵遗产的“概念大碟”《淡淡幽情》,盈盈入耳的几句歌词是“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当年的林青霞大抵没有想到,她自己后来也“远走他方”,但总算在几番迂回后落叶归根。而提议她们分开下机,分散媒体注意力的邓丽君,才是广寒宫的女主人。林,那次远赴花都探望同乡,不外是客串饰演陪伴嫦娥的“玉兔”:“有一天到她家吃午饭,车子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那里空无一人,经过几个回廊,也冷冷清清。走出电梯进入她那坐落于巴黎高尚住宅区的公寓,一进门,大厅中间一张圆木桌,地上彩色拼花大理石,天花板上好像有盏水晶灯。那天吃的是清淡的白色炒米粉,照顾她的是一名中国女佣。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在巴黎有个小公寓,她在巴黎这所公寓比我的梦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孤寂。”
提到广寒宫殿,数不尽的歌手以当空一轮明月入词,唯邓丽君最黯然魂销:《但愿人长久》外,邓还有《月亮代表我的心》。面世后无数次落在平庸之辈之手,就是歌喉如天籁般的王菲,90年代翻唱《但愿人长久》,其地位在80后歌迷心目中和原唱者无分二致,不过,动人程度的落差,可能在我辈听来还是明显——非关功力,而是邓丽君和谁都不同之处,亦是她的最高成就,乃由一个歌手化身为被思念,被怀想的“月亮”。
邓丽君也会让我想起张爱玲。有一年,我排了一出叫《张爱玲,请留言》的戏,当中一幕,是顾曼桢给沈世钧写信(取材自《半生缘》):“随便看见什么,或者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然后,是荡气回肠的收笔:“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一个人。”
背景音乐,我大胆放上整首《但愿人长久》。在《水调歌头》的句子与邓丽君的歌声衬托下,曼桢和世钧那段“永远没有天明的爱情”,一下子被提升成中国人的身世之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