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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寨村“低保血案”风波

2013-05-30燎原

南风窗 2013年7期
关键词:天柱县石洞低保金

燎原

“怕!”

一辈子都不说普通话的杨多花,在山上见到《南风窗》记者时,很久,才挤出这么个字。

78岁的杨多花是贵州省天柱县石洞镇槐寨村的村民。最近,天黑时她就背着背篼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到山上躲警察。背篼里装些破棉被和塑料。晚上,风呼呼吹过山坡,最低气温7摄氏度,但“害怕被发现”,她们不敢烤火。

躲起来的,还有她们的男人。

“到处在抓人,我还在山上躲。”3月19日,记者再度拨通村民吴述军电话时,他依旧紧张,“前两天,又抓两个去问话了”。

一切都因为不久前村里发现村官贪污低保金而引发,本来不算大的事情,却不断被放大成官民冲突的群体性事件。和2008年的瓮安事件一样,它发生在遥远、偏僻的贵州山区—但比瓮安事件,更逼近“现在”。

被放大的冲突

全国 “两会”期间,石洞镇“低保血案”就在网上传开了,越传越厉害:

有个未成年女孩拿手机拍警察打人,结果双手被打断;80多岁老村支书龙安海,被警察从楼上拖下,并打一顿;看不惯村民被欺负的王家槐老师,因劝了几句,也被暴打;“要命”的消息来了—“确切消息,村民龙开良已被打死”;“大学生杨光凯也被打死了”……疯传几天,当地官方仍沉默,这激起更多网友的猜测与愤慨,一些微博大V加入传播行列。

《南风窗》记者实地调查发现,事实和网传有很大出入:那个未成年女孩叫罗晓婵,她右手被警察反手强扭一下,肿起来了,但没断;龙开良没死,目前关在看守所;杨光凯还活着,他不是大学生,一个月前,刚升格做“爸爸”;龙安海不是80多岁,是68岁,但确实被打,目前在医院治疗。

王家槐是石洞镇中学的老师,任该校总务主任。事发那天,他原本在家挖地基,突然看到很多警车去镇政府,好奇,就去看热闹了。记者见到他时,他刚上完课。“我没被打,不过差点就挨了。”王家槐说,事发突然,幸好派出所的人认出他,并对挥着警棍的警察喊了声,“他不是,他是个老师”。后来,石洞镇领导把他从人群中推了出来。

村民提供的视频还原当天警察动手的场景:他们手持护盾和警棍,迅速将在镇政府操场的村民包围,并挥棒敲打,现场一片混乱,不少村民受了伤。镇政府操场上,顷刻流了很多血。事后,警方很快用水将血迹冲掉了。槐寨村高仁组组长杨光伍说,“我看到至少用了5桶水冲”。

杨光伍的鼻梁,被打得破了皮、流了血,他身上也被打得发紫,至今浑身酸痛。目前,他在家拿点云南白药抹,也熬些中药喝。

天柱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金可文承认警察打了人。不过,他说,村民挟持干部、冲击政府,是犯罪行为,抓捕中,“不打,他们肯定不会让你抓的”。金透露,天柱县委县政府认为,这是警方在保持极大克制后,不得已才采取的措施。

事件源于几个村官贪污村民低保金,这本来算不上特别大的事,却不断被放大震荡,最终酿成官民冲突的群体性事件,答案不在问题本身。闹大的逻辑背后,是阶层深刻的互不信任使然。

发现村官贪污之后

今年1月,槐寨外出务工青年陆续返乡并发现村里低保金有问题,怀疑村委书记吴述海、村主任吴国灿、副主任杨光焯三人贪污,并组织村民查账,同时邀镇政府介入。在核查去年第三季度低保金时发现,吴述海、吴国灿、杨光焯共贪1.5万多元。村民令他们把“吞掉”的补回来。

吴述海、杨光焯每人分别补了5000多元,并将这些钱交给吴国灿保管。吴国灿当时没钱,但他承诺会补上。他给村民写了欠条,上面写明他欠村民15084元(包括吴述海、杨光焯已上缴的金额),并承诺这些钱随时供村民提取分配。

接着,村民对以往的低保金提出核查要求。镇政府调查也发现,村干部侵吞低保金一事属实,且涉案金额不小。但村干部截留低保金超出镇政府处理范围,镇领导决定移交检察院立案处理。

经天柱县检察院调查,吴述海、吴国灿、杨光焯涉嫌共同贪污槐寨村低保金近10万元。今年2月3日,吴述海、杨光焯被刑事拘留。吴国灿因腿疾取保候审。

事件很清楚,但还是引爆了这场被官方称为“3·9”的群体性事件。导火索是吴国灿。

3年前,没啥文化的吴国灿稀里糊涂当上了槐寨村村委主任。要不,目前,他可能还在石洞镇街上继续做他的杀猪佬,每天杀猪、卖肉。村民眼中,吴就是那种“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且心胸狭隘,办事拖拉”的人,但他却当上村主任了。

村民认为,是罗小波帮了他的忙。罗是石洞镇纪委副书记,同时是槐寨村驻村干部。罗和吴国灿的儿子吴位银是战友,彼此关系很好。另一个被村民盯上的干部,是石洞镇党委副书记谭德洲。谭分管扶贫。2010年,槐寨到旧寨修了条路,但这路至今没修好,且多处垮塌。今年1月27日,谭德洲参与核查槐寨村村干部贪污一事时,村民强拉他去看看这条路,并要求近期必须修好。

此后几天,之前修路欠村民的工程款,很快给到村民手中。村民猜测“这路和谭德洲有关,修不好,是他责任”。加上修路期间,一些泥土推放到沟渠里,影响农作物灌溉,村民对此颇有微词。

诸多因素叠加,加上3个村干部贪污,唯独吴国灿没被抓走,村民认定罗小波和谭德洲包庇了他。对镇干部的不信任,开始在一些村民心中形成,口口相传后,被迅速放大。

矛盾“呼叫”转移

3月7日晚,此前答应给村民补回贪污款的吴国灿不见了。3月8日下午14时许,槐寨村60多位村民来到石洞镇政府,要求谭德洲、罗小波把吴国灿交出来。

谭德洲向村民解释:吴国灿没来到镇政府,而他涉嫌贪污,检察院已介入,至于被取保候审,那是司法机关依程序做出的,不存在镇政府包庇。不过,谭德洲和罗小波还是被村民“弄”到槐寨村。

村民说是“请”他们去解决问题。石洞镇镇长曾宪华表示,“怎么可能是请?他们挟持我们干部到村里,而且一路推搡、扭打,把干部的头都摁到地上了。”按官方描述,路上,谭、罗两名干部被村民谩骂和侮辱,被押到槐寨村槐坪组做人质后,有“村头”打电话给村里的各位组长和村民说,“镇领导和驻村干部已被拉到村里了,必须马上赶到槐坪,否则,得的钱不分给你们。”

村民承认,路上,因人多,大家情绪激动,确实推扯和谩骂干部,但没打。石洞镇政府提供的照片显示,有村民用手掐干部脖子或手指着干部辱骂的场景。

谭德仕的出现,使事情更复杂。谭德仕是谭德洲的弟弟,他是个抄电表的。在他哥哥被村民“弄”走后,他叫了一帮人赶到槐寨村,“共来了4辆面包车和13辆摩托车”。槐寨村村民描述说,这些人手拿一米多长的钢筋冲进村,逢人就打。龙景玉当时在村口放牛,结果脑袋就被钢筋闷几棍,顿时晕过去。目前,龙景玉还在治疗,记者见到他时,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旁说,“缝了5针,脑骨也破裂了。”

进村的人,扬言“踏平槐寨村”。结果,被槐寨村村民打跑,其中有个叫龙天佑的被推打到水田里,两根手指头“差点被砍断”。混战中,谭德洲和罗小波趁乱逃走。

谭德仕这次“呼叫”别人来打架,也将村民对村干部的矛盾,转移到了对他哥哥、对石洞镇政府的矛盾上来。村民认为,这些攻打进村的人,都是谭德洲叫他弟弟喊来的。“他们被挟持后,电话都不方便打,怎么叫人?”天柱县副县长龙剑告诉《南风窗》记者,人不是谭德洲叫来的,是谭德仕叫来的。谭德仕看到他哥被挟持,之后一路尾随到槐寨村。这才通知他亲属和在天柱搞建筑的朋友赶到槐寨村。

记者在槐寨村调查时,很多村民也说“是谭德洲叫人来”,但再细问,村民称“是听其他村民说的”。龙开良的妈妈刘三妹说,“当时,村里有个老太太看到谭德洲在通电话,但那个老人听不懂汉话,也不敢确认是不是谭德洲喊的人。”但随后,谭德洲的弟弟带人来村里打架,村里人就认定是谭德洲叫来的。

事发后,天柱县公安局、检察院等领导组成的工作组也赶到现场,结果被村民围住不让走,要求把谭德洲抓来。

当晚,槐寨村各家各户凑了酒肉,在吴国灿家门口摆了7桌吃饭、喝酒。对软禁领导一说,村民称“留领导吃饭,我们全村人请他们吃,还杀鸡杀鸭呢”。“他们请我们吃饭?太不要脸了!不打死我们就好了。”龙剑说。

其间,有村民故意让领导摆出各种傲慢姿势,尔后让村民装很可怜的样子跪在领导面前,这才拍了照。同时,威胁领导,“不配合(姿势照相)就灌大粪。”

对此,有村民回应说,“村民下跪可不是演戏,当晚,老百姓害怕谭德洲再找人攻村,所以跪求县领导保护。” 次日(9日)凌晨5点,被困10个小时后,工作组才能离开。离开时,村民提出了要求“谭德洲叫人来攻村,这事必须给个说法”。

9日下午,等不来说法的几十名村民,前往石洞镇政府。但他们找不到谭德洲,现场就叫嚷着“把女干部捆绑起来,吊到树上,以此逼谭德洲出面”。金可文说,村民还把镇干部撵出办公楼,不让群众去办事,扰乱政府正常工作秩序。

石洞镇政府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村民在镇政府接待室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在办公室乱翻东西,乱找瓶装矿泉水喝”、“心无政府、目无王法”。石洞镇党委书记吴常法也说,“当时还有几个人冲到镇政府食堂去煮饭吃,气焰十分嚣张。”

随后,天柱县公安局领导率了百来人赶到现场。官方描述,“村民围攻公安局局长,想挟持局长去槐寨村,并动手打了镇干部和公安民警”。不过,受访村民都否认打干部,他们只承认质问、谩骂和推搡领导,结果就被民警狂殴了。

“当天有个特殊情况,是赶集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金可文说,而且政府得到消息,汉寨村有一帮人正在往镇政府赶来。汉寨村是石洞镇下属的一个村庄,被政府视为此事件重要组织者的龙开良,他的姐夫就在汉寨村。

政府因此“采取了措施”。这次,现场共抓了18个村民。3月10日凌晨,警察又进村踢门抓走6个村民。另外,吴国灿在3月9日也被刑拘了。

吴国灿此前所以被取保候审,主要是他贪污后,村民在槐寨小学的操场上围着他打,当时他根本无法走路。不过,有村民说,吴国灿的腿“好了一阵子,都能下地干活了”,但他当时没被抓。

对峙与消解

低保户是家庭人均月收入低于当地低保标准的居(村)民,享受国家最低生活保障补助的家庭。为防止低保金被截留,财政部门将款划到银行,银行将钱直接打入低保户存折中。没现金经干部的手,村官如何贪污?

现实有些复杂。槐寨村村民自行对低保金“灵活处理”,让村里人人都成了低保受益者。槐寨共600多户、约3000人,符合低保的户数160多户。但村民自行决定,拿低保户的低保金来了个“全体村民平分,按家庭人口分配”。为此,村民将低保户的存折收缴并送到村委会统一保管。低保金发放时,村干部去银行领,并根据各组人口数量来分给各组组长,随后由组长将低保金分给村民。接触现金也让村干部有贪污机会。

村民对低保金搞平均分配后,每人领得的金额不多,“每个季度每个人领到的,就几十块钱。”槐寨村高仁组组长杨光伍说,“有时得55元,有时得70多元,具体应该得多少,我也搞不清楚。”

搞不清楚的,还有很多村民,因为村委会缺乏公开意识,结果往往就沦为“得多少就是多少”的情况。这次查出低保问题,主要是银行打入的和村民领到手的数不一样,这才引起村民注意并查账。

事实上,村民对低保搞平均分配的做法,天柱县领导也不知情。因为村委报上来的,都是低保户,资金也是对应发下去。

奇怪的是,低保户为何愿拿出本属自己的低保金让全村共享?村民直言,“你不拿出来,下次低保户就不选你。”龙剑说,按政策要求,认定低保户除了村民写申请外,还需村小组评议和民主表决,“如果低保户不肯拿低保金出来分,其他老百姓同意吗?他申请入低保能通得过吗?”

这是一次变味的民主,多数村民在通过民主表决的方式达到了侵占弱者利益的目的,最终实现利益均沾。目前,天柱县正责令村委纠正这种做法。

不过,在村民看来,全民共享低保金有一定合理性。因为大家的贫困程度都差不多,“你得我不得,麻烦就来了”。

石洞镇在天柱县属贫困镇,也是全省重点帮扶对象。而槐寨村的贫困面大,村民获得低保户的名额也多一些,所以大家抢得也很激烈。事实上,这里和中国西部的很多农村一样,自给自足,现实的贫困与否,主要是看打工能否挣到钱。而在评低保户时,很多家庭的收入无法摸清。有的说“打工没挣到钱”,或是“家里养的猪全死了,还赔钱呢”。

10多年的基层为官,龙剑也常感迷茫,“搞不清这些年村民的素质提高还是降低了。”

“哎,一讲到老百姓都讲是良民,一讲到官都说是贪官。”镇长曾宪华向记者抱怨,“镇政府是最弱的一级政府,老百姓没事就来骂你。他们要上访,我们去求他们不要去。”

“这样说可能不好,但也不是贬低他们。”天柱县的一位领导说,“石洞那边是蛮荒之地,那里的村民很野蛮。”与此相应的是,在《南风窗》记者的走访中,当地很多村民同样对干部持不信任、不肯定的态度。

村民也在反思。“反对贪污,‘村头的本心是好的,即使方式方法不对,建议政府以教育为主。”刘三妹说,不要把老百姓置于政府的对立面,这样不但不利于问题解决,反让人寒心。

截至记者发稿,天柱县委宣传部发来的新闻通稿称,被抓的24人中,已释放14个,对其余刑事拘留的10个人,公安机关正进行审查、侦查。另外,此前率队进村打架的谭德仕等人,也因故意伤害被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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