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只应天上有——乔龙巴特的摩登楚吾尔音乐艺术

祁大慧

阿勒泰市汗德尕特蒙古乡，于2008年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乔龙巴特的音乐艺术，就是绽放在这个国家级民间文化艺术之乡肥田沃土上的奇葩，纯美而清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文化艺术刚刚挣脱牢笼，阿尔泰大山里的摩登楚吾尔引起了新疆著名音乐家周吉的关注。周吉追寻访问了他所能找到的一些摩登楚吾尔艺人，其中有三位最负盛名，他们是叶尔德什、马英达尔、泰宾泰。周吉还把搜集到的三十多首代表性摩登楚吾尔乐曲收进了《托不秀儿楚吾尔选曲》一书。从此，摩登楚吾尔这件深藏在阿尔泰大山中的蒙古族民间古乐器走出大山，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在那三位最负盛名的摩登楚吾尔老艺人当中，生活在喀纳斯湖畔的图瓦人叶尔德什最具代表性。半个世纪以来，他的摩登楚吾尔音乐浸润着这片辽阔而美丽的草原，温暖着草原上牧民的心。他演奏技巧高超，曲目丰富，继承了摩登楚吾尔古老而优美的旋律和神韵，被专家们赞誉为“图瓦人音乐的活化石。”

2005年10月，叶尔德什老人被请到了北京，参加了专门为他举办的一系列学术活动。老人在中国音乐学院这座音乐艺术的殿堂上，奉献了一场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示范演奏。叶尔德什老人的摩登楚吾尔感动了北京，掀起了摩登楚吾尔音乐艺术研究的热潮。

2006年12月，六十九岁的叶尔德什老人带着他那动人的音乐永远离开了我们。欣慰的是老人的二儿子孟克义，经过刻苦学习，如今已继承了叶尔德什老人摩登楚吾尔的演奏技巧。

更让我们欣慰的是，摩登楚吾尔注定要寻找和等待一位更具天赋、更加热爱它的人，这个人就是年轻又有文化的蒙古族乌梁海人乔龙巴特。他的爷爷就是那三位最负盛名的摩登楚吾尔老艺人中的马英达尔。

二

楚吾尔，其音译写法很多，诸如苏儿、苏卧儿、潮儿、绰儿、楚兀儿、抄兀儿等不一而足，这种混乱的情况现在有所改观，已逐渐统一在楚吾尔这一写法上了。这大概要归功于汗德尕特乡那个著名的小博物馆。

但这又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现在大多数人都认为，楚吾尔就是乔龙巴特他们演奏的那种竖吹的木管或苇管乐器的专有名称，其实不然。

乔龙巴特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认定的摩登楚吾尔的唯一传承人，还在内蒙讲过学，他的意见当然应该重视。笔者在汗德尕特乡采访乔龙巴特时，从他的介绍中我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后来，乔龙巴特郑重地给我发来短信：

“……蒙古族楚吾尔艺术是指蒙古族的多声部音乐艺术，主要是这样几种：1.霍林楚吾尔，这是呼麦的完整叫法；2.摩登楚吾尔，就是我演奏的那个竖笛一样的东西……”

乔龙巴特表达得清楚明确。楚吾尔是蒙古族多声部音乐艺术的总称，是一个总的概念，它不仅包括“那个竖笛一样的东西”，甚至还包括声乐——呼麦。

用总称指分支，用概念指“东西”，这不是翻译问题和习惯问题，而是一个严肃的概念问题。概念上的随意性，不仅造成混乱，也是对所指人事的不尊重。希望有关方面重视并解决这个问题。

我信乔龙巴特之说，故在本文中将“那个竖笛一样的东西”一律改称摩登楚吾尔。

据清《钦定皇舆西域图》记载：“绰尔，形如内地之箫，以竹为之……以舌侧抵管之上口，吹之成音。”

摩登楚吾尔长约六十厘米，比大拇指粗一点儿，一般为木制，或用一种当地人叫“芒达勒西”的苇科植物的茎杆制作，有点儿像哈萨克族竖吹管乐器“斯布孜格”。三孔四孔的都有，能吹五声六音。摩登楚吾尔演奏难度很大，尤其需要很大的肺活量和高超的运气方法，方法不当容易引起缺氧性疲劳，甚至损害健康。因此，能够掌握这种乐器的人不多，当年艺人就不多，现今更寥若晨星，除了我们已经提到的乔龙巴特、孟克义，还有索仑格、图克斯坦等。

有研究指出，摩登楚吾尔与汉族的箫渊源很近。龟兹石窟有关摩登楚吾尔的壁画，揭示了摩登楚吾尔东渐的路线。大约两千年前，摩登楚吾尔走出阿尔泰大山，经伊犁，穿天山，在库车稍事停顿后，顺塔里木盆地边缘的疏勒、和田、楼兰到高昌，在佛光的照耀中，一路伴随着驼铃声浅吟低唱，最终进入关中腹地。

北宋开封大相国寺手抄本佛教乐曲中有一种乐器叫“寿”，其形制与吹奏方法都与摩登楚吾尔极为相近。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乐器为什么叫“寿”？一联想摩登楚吾尔，尤其是它的简称楚吾尔，就会恍然大悟——河南方言“寿”的发音与楚吾尔如出一辙！

摩登楚吾尔已于2007年被正式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乔龙巴特被认定为摩登楚吾尔新疆唯一传承人。

三

可以说，乔龙巴特就是为摩登楚吾尔生的。

乔龙巴特1977年出生于阿勒泰市汗德尕特乡汗德尕特村，从小耳濡目染，跟爷爷马英达尔学习楚吾尔，学吹摩登楚吾尔，也学呼麦。尤其是他吹摩登楚吾尔，五六岁时就在全乡小有名气。

1994年，乔龙巴特八十五岁的爷爷马英达尔去世。人们痛惜之余，欣喜地发现乔龙巴特吹起爷爷的摩登楚吾尔来，一点儿都不比爷爷逊色。人们深信，乌梁海的摩登楚吾尔音乐将更加美妙动听，将为乌梁海蒙古人带来更大的荣耀。

乔龙巴特长成了英俊魁梧的小伙儿，穿上军装当了兵，来到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可什么样的花花世界，什么样的诱惑，都没有让他放弃手中的摩登楚吾尔，他更放不下心中的汗德尕特。

家乡也没有忘记乔龙巴特这个好后生，更忘不了乔龙巴特的摩登楚吾尔。

一个重要的时刻来到了。

2004年5月，汗德尕特蒙古乡成立五十周年，乡亲们准备好好庆祝一下，邀请乔龙巴特带上他的摩登楚吾尔回乡参加这个庆典。

乔龙巴特的演奏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更重要的，乔龙巴特终于明白了，他离不开乡亲们，乡亲们也离不开他，他的摩登楚吾尔更离不开这片土地。

部队再三挽留，乌鲁木齐市有关方面也提出为他妥善安排工作，乔龙巴特都婉言谢绝了，他毅然脱下了心爱的军装回到了家乡。不久，阿勒泰市武装部又提出为他安排工作，某县文体局领导还专程来找乔龙巴特，要聘请他去文工团工作，乔龙巴特又一一婉言谢绝了。

为此，很多人不理解他，但他说，金钱和美酒会使他的摩登楚吾尔变味，会使他的摩登楚吾尔失去存在的价值。

乔龙巴特终于开始了他的摩登楚吾尔幸福人生。为了宣传和发扬光大这一老祖宗留下来的古老乐器，他经常不请自到，免费为来到家乡的客人演奏。

乔龙巴特的摩登楚吾尔艺术越来越精妙，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乡亲们说，乔龙巴特已经超越了他的前辈，成了一名罕见的摩登楚吾尔艺人。

乔龙巴特的美妙音乐，在家乡的大地上回旋，飞向了天空，传得越来越远。

2006年9月，乔龙巴特被邀请参加自治区民间艺术节，捧回了优秀民间艺人和优秀节目两项大奖。

2007年7月，乔龙巴特在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国际江格尔那达慕大会上表演，鲜花和掌声包围了他。

2007年11月，乔龙巴特应邀来到了内蒙古，为内蒙师范大学举办了摩登楚吾尔专题讲座。古老的蒙古族民间乐器摩登楚吾尔及其音乐，被乔龙巴特带进了神圣的文化艺术殿堂。

乔龙巴特成了“摩登楚吾尔王子”，成了一代青年的偶像。

四

2012年5月19日那天晚上听乔龙巴特演奏摩登楚吾尔，是我的一次重要而美妙的经历。

那是一个美妙的晚上，美酒，佳肴，轻松的话题，爽朗的笑声。年轻的蒙古族乡长敖龙巴依儿一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唱得声情并茂。我悄悄打听，原来他是自治区蒙古师范艺术系的毕业生。这个国家级文化艺术之乡果真名不虚传。

席间，有高薪从内蒙聘来的马头琴教师扎布的精彩演奏，有巴图巴依儿火不思弹唱和呼麦表演、摩登楚吾尔演奏，都使我们大饱耳福眼福，令人称奇叫绝。

乔龙巴特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即刻就开始演奏，而是利用这个机会向大家介绍起了手中的乐器。大家都在屏息静听，还不时在小本上记着什么。经验告诉我，认真听乔龙巴特的实物介绍，是欣赏摩登楚吾尔音乐的重要前提。

乔龙巴特不愧是一位成熟有经验的演奏家。话毕，他略一沉思，就使自己从语言系统轻松转换到了音乐系统，并且站上了音乐的制高点。

音乐响起来了。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音乐，低徊，平缓，从容，顷刻就充满了整个大厅，似乎很微弱，像无数幼蝉雏鸟在叽叽呜呜，又似乎很宏大，宏大得无边无际，又似乎很强烈，如万马奔腾，如大地轰鸣。

眯眼看去，此时的乔龙巴特毫无半点羞怯腼腆，他微闭双眼，嘴唇微微颤动，容光焕发，神志高远，如入无人之境，完全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

接下来的一幕，更令我吃惊和感叹不已。

我发现乔龙巴特竟如此英俊！他脸上的笑意已进入微醺状态，全身焕发着柔和而灿烂的光晕，分明有一种东西在他的脸上闪烁、流动着，使他的面孔时而庄严肃穆，时而亲切柔和，是那样的生动、可爱！

我猛然想起摩登楚吾尔已故老艺人叶尔德什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摩登楚吾尔是吹给大自然听的。

哦，乔龙巴特正在与天地宇宙对话，与大自然对话，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此时的乔龙巴特，自然是最幸福的。

艺术的光辉不仅能照亮人的内心，照亮精神世界，还能照亮人的外形和容貌，使人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明丽生动起来。

我沉浸在这音乐中好一阵儿醒不过神来。

乔龙巴特说的有些事情很有趣。他说，有些牛羊马驼生下幼崽后，也许它们太年轻，不习惯饲乳，甚至拒乳，这时，真正有经验的牧人就会自己演奏或请来高手演奏，为这些年轻的妈妈演奏摩登楚吾尔。不亲临其境是难以置信的——这些年轻的羊妈妈驼妈妈们在摩登楚吾尔的音乐声中，会慢慢安静下来，并越来越温顺、温柔，不仅不拒乳，还会母性大发，对自己的小宝宝百般爱抚、呵护。

摩登楚吾尔乐曲的结构一般并不繁复，短小、单纯。在多次反复中，可通过即兴加花、改变节奏和声部关系等艺术创作手段尽情发挥，这既为演奏者提供了较大的创造空间，又丰富了乐曲，增强了艺术感染力。这一点，与我国传统音乐的创作和欣赏习惯完全一致。

另外一点，也与我国传统音乐尤其是民间音乐相同，即：每一首摩登楚吾尔乐曲的背后都珍藏着一个美丽的神话或传说故事，等待我们去寻觅、体味，这也大大加强了乐曲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何日再去汗德尕特？何日再听乔龙巴特的摩登楚吾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