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酒故事
2013-05-20
我没有喝酒的天赋。这些年来白酒、黄酒、红酒和啤酒喝过不少,人生在世应酬难免。对于啤酒,我比较自信;对于黄酒,尚能鉴别一二;对于白酒和红酒,我的感官基本上瘫痪了,好坏不分真假难辨。不过,我在喝白酒和红酒的时候谦虚谨慎,喝完了会询问懂酒的朋友:这酒怎样?如果朋友点头,我心想:妈的,喝上好酒了;如果朋友摇头,我心想:妈的,喝上假酒了。两个“妈的”天壤之别。
虽然我不谙此道,可是回想起来时,与酒有关的故事竟然纷至沓来,如同琳琅满目的酒瓶纷至沓来,我选择走在前面的两个酒瓶,这是最近两个月里发生的酒故事。
第一个是今年十月初在奥斯陆的故事。应该是我前往斯塔万格的前一个晚上,我在挪威的出版社编辑阿斯比旺是个幽默的家伙,我们的翻译总是在他说完话后咯咯笑上一会儿,再把他的话翻译过来,然后是我笑了。他声称请我去吃地道的挪威饭喝地道的挪威酒,走在路上时我开始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家餐馆,应该是古旧的房子和古旧的色调,说不定中间还陈列着一艘维京海盗船。结果阿斯比旺把我们带进了一家专卖腌制鱼肉的商店,里面挂满不同种类的肉肠和不同种类的火腿,冷藏柜里是不同种类的鱼干。我以为里面是餐馆,往里走去,只有一间很小的办公室,有电脑和文件柜,一张桌子上已经摆放了一盘盘肉片和鱼片,还有几瓶酒,我心想这就是餐馆了。
这是一家父子两人的商店,我们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坐下。就餐前,儿子说先让我们看看挪威地图,父亲提着一条火腿进来,火腿就是挪威地图,父亲用一把小刀指着火腿上不同的部位介绍起了挪威的城市:奥斯陆、卑尔根、斯塔万格……介绍了火腿上的城市后,父亲继续指点着火腿,介绍桌子上的肉片分别来自哪个部位。然后父亲手中的小刀指向了火腿外面,那是大海了,告诉我们桌子上的鱼片分别来自哪个海。
父亲放下火腿后,儿子指导我们,要将火腿肉片在手里搓热了再吃。我开玩笑地问是否可以在胳肢窝里搓热?他微笑地说可以。我说会有狐臭味,他开玩笑地回答,那样更好吃。
这位儿子告诉我,吃这些腌制的肉片和鱼片时胃里会觉得很冷,所以要喝土豆酿制的挪威烧酒,说这些烧酒酿制完成后灌进木桶,再装上船漂洋南下去赤道那里转一圈回来。于是在北欧寒冷的冬天里喝上这些从赤道回来的烧酒时,胃里会有非洲的炎热。
我用手搓热了肉片,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同时喝下小杯的挪威烧酒,温顺刺激的液体从食道流下去的时候确实有一些炎热的感觉。我小心翼翼地吃着肉片和鱼片,小心翼翼地喝着烧酒,等待胃里出现非洲的炎热。
阿斯比旺大把抓着肉片鱼片吃,大口喝着从赤道回来的烧酒,大声讲述起他二十岁时曾经吃素的故事。那时候他住在巴黎,有一个漂亮的法国女朋友,他吃素一年多,也不喝酒,然后性欲脆弱不堪了,他焦虑不安,他的女朋友也焦虑不安,陪着他去看了三个医生,前两个医生查不出病症所在,第三个医生问起他的食谱时,才知道是什么原因,告诉他多吃肉多喝酒就行了。他不再吃素,大口吃肉,大杯喝酒,性欲立刻强壮无比了。
我听着阿斯比旺的性欲如何跌宕起伏的故事,一小杯接着一小杯喝着烧酒,胃里一次又一次呼唤“赤道赤道”,可是胃里不仅没有非洲的炎热,反而出现了北极的寒冷。这是从里往外冲锋出来的冷,比起站在寒冬风雪里的那种从外往里渗透的冷,这个他妈的更冷。
晚餐后我瑟瑟打抖回到宾馆,烧开一壶水,喝下两杯热茶后,胃里才有了温暖的感觉。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胃里仍然有丝丝寒意。我怀疑昨晚喝下去的烧酒没有去过赤道,这桶烧酒很可能装上一群酒鬼的船,从船长到大副到船员全是酒鬼,这群醉醺醺的酒鬼驶错方向了,没有南下去赤道,而是就近到北极去转了一圈。
第二个是今年十一月下旬在四川古蔺二郎镇的故事。我们一行人从各地飞到重庆集合,第二天早晨八点出发,离开重庆,进入贵州,在茫茫浓雾的仙源山顶的一家简陋饭馆里吃了一顿令人难忘的午饭,肉质鲜美,蔬菜清脆。长途跋涉之后,下午三点来到了二郎镇。
一条赤水分隔了贵州和四川,我们站在地处贵州习水的望郎台上眺望对岸地处四川古蔺的二郎镇,郎酒的生产基地就在那里。二郎镇上的房屋在山坡地上层层叠叠,屋顶上冒出缕缕白烟的是郎酒的酿造车间,屋顶上安安静静的是民居。镇中有酒,酒中有镇。二郎镇背靠磅礴的山岭峭壁,坐拥悬崖峭壁之下的赤水,置身于两个覆盖植被的峭壁里。我去过苏格兰高地的威士忌酒厂和法国波尔多地区的葡萄酒庄园,如果与二郎镇上规模庞大的酒厂比较起来,前者应该叫坊,后者才可以叫厂。
我们过桥之后就到了四川,沿着二郎镇的老街拾级而上,每间屋子上都显示红军什么人什么单位住过,人都是中共党史里的名人,单位都是汉语词典里的名单位。这是当年红军四渡赤水的斑驳痕迹。我们一路走去,酿酒的气味越来越浓烈,闻起来既是酒味又像药味。所以在距今遥远的年代,这里流传过一首歌谣:“郎泉之水清呵,可以濯我脚;郎酒之酒香呵,可以作我药。”
在二郎镇的两天里醉生梦死,从红花郎喝到青花郎,再从青云直上喝到连年有鱼。我两天里喝进去的相当于我一年的酒量。随着酒的年份越久,喝起来感觉越是柔和。当然,在二郎镇最好的经历是走进了天宝洞,这个巨大的天然溶洞储藏着近万只陶制酒坛,数万吨基酒。酒坛上长满了黑乎乎的酒苔,伸手抚摸上去像是在抚摸岩石。它们黑压压一排排整齐摆放,站在洞口感觉望不到尽头。虽然它们沉默已久,可是气势恢宏,让我觉得它们一直在历史里隆重地行走,就像荷马史诗里描写兵勇黑压压前进时的脚步:他们将大地踩得轰然作响。
就在天宝洞里,一位年轻的品酒师打开一坛四十余年的基酒,倒入一个个玻璃酒杯,递给我们,指导我们如何品酒。他一边解说一边做出举杯到嘴唇的动作,我模仿他的动作时将酒喝下去了,当他说正式开始品酒时,我说没酒了,他笑着再递给我一杯。我按照他所说的喝几滴进去,让几滴酒滑到舌根,郎酒的酱香充溢了我口腔和食道,然后拨动了那里的神经。当我开始吞咽的动作时,发现口腔里没有酒了,我吞咽下去的是酒的美妙气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懂酒了。
我想起小时候,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家的一个邻居,六十多岁,每周要喝一次白酒,一小杯白酒和一粒五香豆。他美滋滋喝上一小口,舔一下五香豆,停顿一会儿,再美滋滋喝上一小口,再舔一下五香豆。直到五香豆表皮的咸味没有了,他才开始仔细地吃上一点。只有一小杯白酒和一粒五香豆,这个老头可以享受两个多小时神仙般的生活。他脸上洋溢出来的不是酒醉的表情,而是陶醉的表情。
再想想这些年看到的一些人,嚎叫着把名贵的白酒和红酒像啤酒一样干杯。这些人应该去喝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