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谈虐恋、政治和冯唐
2013-05-20许晓
许晓
李银河是已故著名作家王小波的妻子,这个角色一直跟随着她。她还是《同性恋亚文化》和《虐恋亚文化》的作者,中国最活跃的社会学家之一。两件事加起来,让她始终保持着被关注度,尽管她很少参加不必要的社交饭局—在我们约一次午餐的时候,我提出,这也可以是一个她和她朋友的饭局,我去参加。李银河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秒,说:“我自己没什么饭局。”
她对社交的疏离,在上一次和她吃饭时我就有所察觉。2012年1月15日,作家冯唐来北京签售,李银河、罗永浩助场(一人签售,1~2位好友助场,三人一起在读者面前聊天,这几乎是如今中国卖书的惯例),散会后大家一起到北京东边一个曲里拐弯的地方吃饭,席间书商谈笑风生,介绍去澳洲进行佛教禅修的经历,还展示了手机中保存的长辈念佛往生图片。李银河也接过手机看了看,但那显然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过了一会儿,大家瞎聊,忘了聊到哪儿,李银河突然抬起头,正经地说:“从性的角度来看……”大家唬了一跳,毕竟,饭桌上和性相关的话题往往是段子。
那次饭局之后,李银河写了一本新书,冯唐还给写了序。眼看就到年底,书一直未出,序却闹得沸沸扬扬,讥议者说,没见过这么写序的,夸作者的篇幅太小,谈自己的创作太多,送冯唐两个字,自恋。
这个周五中午,我和李银河的谈话便从这件事开始。当时我们已经在方庄一家名叫“天天渔港”的饭店会合,这是李银河指定的午餐地点,因为离她住所很近。我走向餐厅的时候,发现门口透露出几丝萧条,它不像CBD的那些饭店,门前永远停满了车。玻璃门上贴着“今日特惠,大虾18元一只”,这是个吃海鲜的地方。
李银河在点菜的时候踌躇了一会儿。“太贵了”,她翻着菜单:“都得四五百,都什么玩意儿啊”。我打开手机看了看大众点评网,上面写着:人均消费197元。最终她选择了菜单上最便宜的几道菜—简直是从菜单缝隙里找出来的,唯一和海鲜沾边的就是“今日特惠大虾”,我俩一人一只。服务员领命而去。
“我从没有对冯唐的那篇序有过意见。”李银河表示。
我坐在她的侧面,端详着她的脸。面前的这位女性已经步入老年,面颊上散布着斑点,甚至还有一小块老人斑。头发不再丰润,眼袋很大,穿着一件普通的毛衣,图案无法描述,勉强要形容只能说是接近豹纹,但这张脸的精华之处在于眼睛,她的眼神没有拘束,不停闪烁,显示出这个大脑的主人正在思考。这不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在跟你对话。
她跟我说起那本书的事。那是一本关于虐恋的短篇小说集,写完了心里犹豫,不敢出,“家里人都特别反对,说这书一出来你就身败名裂了”。
她咬着服务员刚刚送上来的鸡肉,这道凉菜名叫“上海咸鸡”。我真没看出海鲜店和上海菜能挂上什么关系,但李银河刚才还险些点了更加上海化的“烤麸”,因为不能吃甜才作罢。
不敢出书,还因为她担心写得不好,不够“文学”的标准。
“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我说,“关键问题是,你写得爽不爽?”
“爽啊!”李银河眼神一亮,欢然大笑,我在心里掐秒,这次笑声长达10秒。她用一连串的形容来肯定:“简直是一种非常巨大的享受。痛快!痛快淋漓!高兴!身心都愉悦。”
她对虐恋小说集的事犹犹豫豫,想了个新辙,说可以跟过去她写的那本《虐恋亚文化》一块儿出,逻辑是:不是好小说,那就不作为纯文学出,把它看成一项社会学研究的补充。
出书,李银河不陌生。她曾和朋友一起弄了个工作室,出过冯唐一本书,又出了《爱你就像爱生命》。工作室已经停了,但有一套当时策划的知识分子丛书,最近正要出版。李银河为这事努力了好久。十八大之后,李银河写了一篇博客夸赞习近平,又提出对国家文化事业的建议。
李银河说:“我也真心觉得政府不错。最近看世界各国的满意度调查,中国政府得到的满意度有83%呢。”
上菜的又来了。
咀嚼着牛肉、蔬菜、大虾,李银河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的父亲出生于农民家庭,4岁时没了爹,靠哥哥供应读书。1938年,李银河的父亲母亲从不同的地方奔赴延安,革命青年上抗大。他们是后来被称作“三八式干部”的那一批知识分子,1946年参与《人民日报》的创建,从此在这个报社工作,成为元老。
李银河从小到大对美食在内的物质没有特别需求(所以她会在海鲜饭店点烤麸),一路顺遂。虽然从17岁往后数的5年里,李银河在内蒙古和山西农村劳动,干重体力活,但她也不觉得痛苦。
1978年,李银河已经离开农村,念完了工农兵大学生,在这一年从《光明日报》被调去国务院研究室写文章,她和好朋友林春共同撰写了《要大大发扬民主,大大加强法制》的评论文章,这是她文字生涯中的成名作,首发《中国青年》,后被《人民日报》加编者按转载。那一年,国家召开著名的理论务虚会,李银河是会场上的工作人员,这是“文革”后非常著名的一次会议,要给整个改革定调子。
“中国最著名的理论家们在一起谈改革怎么改。我当会务,做简报什么的。场面特别激动人心,整个就是拨乱反正。那时候多群情激昂,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包产到户、三自一包、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否定两个凡是、胡耀邦主持给所有右派平反。我们国务院研究室的几个朋友总是去北京的玉渊潭公园,北岛就在那朗诵,开诗歌朗诵会。大家全是自发去的。”李银河说。
她把“激动人心”这个词连说3次。
“那时,我们觉得国家真的要有一个大的改变了,”李银河吃得很慢,边想边说,“是自由、解放的感觉。”
我说她国务院研究室的时评劲儿又出来了,李银河呵呵笑。
她吃得也不带劲,我问她是不是不好吃。她说:“食物不就是一点热量嘛,吃饭就是加料。”
李银河的“加料”观点是从插队时来的。那时候干重体力活,吃完一顿饭,把所有力气又挥洒给土地,力气都用光了,再吃饭。她觉得自己吃饭跟牲口嚼料没什么区别。
吃着排骨,李银河告诉我,王小波有时候说她不像女人。
吃饭的地方走过去几百米,就是她的住处,是处经济适用房。2002年搬来的时候,她发现好多村民也住在一个楼里,他们经常放炮,送葬吹吹打打,盖大棚子。冬天的时候嫌烧煤太费,李银河就从她在大兴的小楼搬回这个楼住。
“特别早的时候王小波跟我说过,人到无求品自高。后来我们去杭州,灵隐寺后面还有个小庙,路边又看见这句话。我记住了。不求名不求利,自然就有品了。”谈起物质,李银河这样说。
她讲求精神。和冯唐的来往,也是打精神开始的。
“我做知识分子丛书,约了王小山、罗永浩、老六、冯唐,最后只有冯唐给了我书。接洽这些事的时候,有一次去他家,我给他看了我那虐恋小说集里的第一篇,口味是最浅的,浅尝辄止那种。他是第一个看了我小说的外人,后来回应我两个词:很牛、好看。”
李银河说,拿到冯唐这两个词儿,她激动坏了,甚至说这两个词对她具有“非常非常里程碑的意义”,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啊”。后来她就三不五时地再给冯唐看几篇,“至少是个知音吧”,“写虐恋小说集的时候确实—简直就像—流水一样,标题打上,哗哗哗哗就出来,那种感觉太兴奋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过那感觉。但是我只在虐恋这一个题目上有感觉,其他的就不行”。
再后来,冯唐写了那个序,在新浪微博上被人讥嘲,冯唐跟李银河说:“要不别出了。”
“为什么喜欢虐恋这个题材?”我问。同时招手让服务员过来买单。
“不知道”。
“它是你独特的生命体验吗?”我又追问。
“成因很奇怪。可能有点儿先天因素,早年什么因素,身体上的、经历、心理,种种的原因。它也可能就是我的性欲的一种存在方式。这个很奇怪的。”李银河说得慢悠悠的。“好多家里人特反对我出这个书,姐姐哥哥嫂子什么的,亲近的人都特反对。因为比较暴露隐私。他们的想法是—去搞同性恋研究和写同性恋小说不一样。搞同性恋研究,可以是和本人没关系的。你要是写同性恋小说,你就暴露了你的个人爱好了。”李银河最后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