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教材
2013-05-20异议
异议
1952年,朝鲜战争结束前一年,两位年轻的中情局特工约翰·唐尼和理查德·费克图为完成一项绝密的“接人”任务潜入中国,当计划败露后,他们被中国政府抓获并分别被判无期徒刑和20年有期徒刑。
58年后,已经被释放的他们回忆起自己在华的那段经历,其中包括执行任务的一些细节,比如如何用细钩在空中将特工吊起、在监狱中看乒乓球比赛以及学习毛主席语录等。
本期特别报道关注中情局历史上这两位最著名的失败者。被释放后,他们并未遭遇不公,相反,“极度忠诚”的表现让他们成为英雄并收获荣誉—甚至在关押期间,他们的工资和级别仍在不断增长,他们的经历被拍成纪录片,在一部长达1个小时的片子里,曾执导过“9·11”恐怖袭击纪录片的导演保罗·温默重现了整个事件。
在被释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试图淡化这段监禁的日子,谁也没有将这部分经历写成书。特工唐尼说,如果他写书,那么这本书里将包含“500页空白”。而另一位特工费克图则说,整个经历其实用一个词就可以概括:“无所事事。”
60年前冬末的一天晚上,月色皎洁,能见度良好,气温低至零度以下。全身裹着厚重棉袄的中情局特工唐尼和费克图登上了一架褐绿色的C47飞机,飞机从朝鲜半岛的机场起飞,他们要前往约400英里外位于中国东北境内接头地点执行一项专门的“接人”任务。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很快就可以返航。
两位年轻的特工还不知道,这项匆匆上马的行动,失败早已露出痕迹:早在飞行前的夏季,一名中情局外勤部门的高级官员分析了在中国境内执行破坏任务的接头小分队传回的两条消息,他认为,小分队已经变节的可能性高达90%。他向高层领导反映了自己的担心,但领导反驳说他缺乏进一步的证据。他坚持自己的观点,结果被调到了中央情报局的另一个部门。
这是约翰·唐尼和理查德·费克图第一次执行任务。
48年后,两人在中情局总部大楼的放映室里,观看了一部以他们为主人公的纪录片—《极度忠诚》,记录了那次失败的谍战行动。在60年前的那次行动中,C47军用运输机被击落,两名飞行员当场身亡,唐尼和费克图被活捉,并在中国度过了20多年的牢狱生活。
在这部长达1个小时的影片里,曾执导过“9·11”恐怖袭击纪录片的导演保罗·温默重现了事件,用中情局前局长利昂·帕内塔的话说,“目前中情局半数以上的特工都是在过去9年内加入的,对他们而言,该片应当成为一部宝贵的教学片”。
多年以后,唐尼对派遣他参加此项任务的人并没有心存怨怒:“我能理解他。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变成了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情。”
空中接人
1952年7月中旬,一支由5名华人组成的中情局特工小分队被空投进中国的吉林地区。由于唐尼亲自训练了这些特工,因此他们对他很熟悉。这支小分队很快与中情局建立起无线电联系,并且在8月和10月接受了空投的补给。第6名队员在9月被空投进中国,作为小分队和中情局上级指挥单位之间的通信员。
11月初,小分队报告说,他们已经得到了所需的行动文件。他们要求将通信员用飞机接运出境。通信员接受过被飞机接走的训练,但中央情报局尚未在实际行动中使用过这种方法。
当时,空中接人的做法是飞机低空飞行,然后用钩子钩住横挂在两根柱子之间的一条线,那条线连到固定住特工的安全带上,一旦他被带到空中,飞机上的绞盘就会把他收进机舱。无论是由中情局下属的民用航空运输公司(CAT)提供的飞行员,还是两名操纵绞盘的人,都需要进行专门的培训。
飞行员诺曼·施瓦茨和罗伯特·斯诺迪在1952年秋天接受过空中接人技术培训,愿意执行这项任务。11月20日,中情局通过无线电回复小分队:将于11月29日约24时进行空中接人。
但谁来操纵绞盘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受过此项培训的CAT人员没有足够资格参与秘密行动,于是,入职大约一年的唐尼和刚刚入职的费克图被命令来填补这个空缺。11月24日开始,他们匆匆接受了相关训练。
陷阱
那天晚上,飞机到达指定区域,地面上出现了正确的识别信号。唐尼和费克图推出了给小分队的给养物资,包括食品和空中接人所需的设备。
随后,飞行员驾驶飞机离开,让小分队有时间架设起接人用的柱子和绳索。约45分钟后,飞机折返回来,看到了一切就绪的信号。C47先在接人地点预演了一次,这有助于飞行员进行定位,同时也提醒那名被接的人员,下一次就轮到他了。在月光映照下,可以看到地面上有四五个人。一名男子系好了安全带,面对着飞机飞来的方向。
用飞机接人是一项危险的活,C47必须接近失速做超低空飞行才能完成,与此同时,在地面,雪原上覆盖住两门高射炮的白色伪装布也掀了起来。就在飞机距离人最近的一刻,高射炮开火了。两门炮横在飞行线路上,组成了凶猛的交叉火力。一边的树林里也冲出一群人来。飞行员拉起了机头,避免当场坠毁,但发动机已经失灵,飞机滑行了一段距离,坠毁到树丛中。机身断为两截,机头朝天。
在此之前,为了防止操纵绞盘时摔出飞机,唐尼和费克图已系好安全带固定在飞机上了。飞机坠落时,他俩在机舱地板上滚动,身上厚重的冬衣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费克图的安全带断了,他撞到了驾驶舱和机舱之间的隔板上。他头上撞起一个大包,大到“可以把大衣挂到上面”。
除了受到些擦伤和震荡,唐尼和费克图没受其他伤,两名飞行员则当场死亡。费克图回忆起与唐尼一起站在飞机旁的情形:当时两人都非常震惊,但神志很清醒。他们互相告诉对方,这回他们“麻烦大了”。中国的安全部队连呼带叫地冲了过来,两人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他们被绑起来,带到附近一个村庄里。在那里,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小分队已经变节了:那名他们本该接走的通信员,在房间的另一侧看着他们,并对一名穿着皮夹克、挎着手枪的中国军官点头。费克图记得有人对他说:“你的前途一片漆黑。”费克图给出了自己的全名:理查德·乔治·费克图,一旦中国人以他和唐尼的名义发出虚假的信息,这可以给潜在的救援人员发出警告。随后,两名中情局人员被十几名武装警卫押送到奉天监狱。在那里,他们被关押在单独的牢房里。
几个小时之后,中情局的外勤部门还收到了地面小分队发回的假消息:接人行动已取得成功。然而,这架C47飞机并没能按时在1952年11月30日上午返回,于是,在没有再次核实的情况下,中情局与CAT合作编造了一段谎言:一架CAT的飞机在12月3日执行从韩国到日本的商业航班时失踪,并已被认定于12月4日在日本海失事。唐尼和费克图被说成是陆军部的文职雇员,与此同时,美国军方进行了密集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审判
对两人的审讯刚刚开始。他们被告知,没人知道他们还活着,美国政府十分邪恶,不关心他们,他们应该忘记自己的家人。唐尼说,“我当时非常害怕,我们被孤立起来,不清楚自己将会如何,也不清楚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
在被俘后的最初两年里,没有更多的人知道他俩的命运。他们坦白自己是中央情报局的间谍,对罪行表示悔过,还要交代有关中央情报局人员、运作和地点的一切信息。唐尼和费克图受到的培训远不够应付这样的难题。他们当初在训练时被告知:“如果你被捕获,你不妨告诉他们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因为他们早晚都会从你身上榨出来。”
这两人从来没有遭受过肉体折磨。唐尼也记得审讯带来的心理压力,以及在谎言被揭穿后,炮制新故事所导致的精神紧张。他承认,说假话需要超强的记忆力。
由于两人无法联系,心理上被反复压迫,最后他们都做了交代。唐尼面对他训练过的小分队的证词,到第16天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属于中央情报局。坦白交代之后,他有种解脱的感觉:“我不再有负担,他们也该让我清净一下了,这消除了因抗拒而带来的心理压力。他们在精神上不能再对我施加压力,因为我把知道的都说了。”
费克图的日子相对来说好过一些:“我决定编一个尽可能简单的故事,然后一口咬定不再更改。我只告诉他们我参与这项任务所需要知道的最少事实。我决定把自己加入中情局的日期从1951年11月改为1952年6月,使我在中情局的服务期缩短为5个月,这样一来,向审讯员解释起来更加省事。”
在被捕13天之后,费克图交代了前一天晚上构思出来的“坦白”。费克图依靠它,在服刑期间保守住了信息的安全:“支撑我熬过这19年的最重要信念就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一切。每当我感到沮丧时,这个信念都会帮我很多忙。”
前5个月,他们被关在沈阳,然后被转移到北京,仍然被分开关押。费克图被吩咐坐在地板上,凝视着墙上的黑点,思考他的罪行。
时隔两年后,两人在一个秘密的军事审判庭上第一次见面。唐尼穿着囚服,看上去有些沮丧。为了让唐尼高兴起来,费克图站在他身旁时低声说:“谁给你裁的衣服啊?”唐尼微微笑了起来。军事法庭最终裁定唐尼为从事间谍活动的“首犯”,费克图为“从犯”。
唐尼被判无期徒刑,费克图被判20年徒刑。唐尼的最初反应是解脱,因为他曾以为自己会被处决。而费克图觉得自己20年的监禁已经长得无法想象,所以,他甚至为唐尼感到难过。唐尼听到费克图说,“我老婆看起来要到死也没有小孩了”,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天是1954年11月23日,北京方面宣布他俩还活着,被关押在狱中,作为中情局间谍服刑。中情局通过一条中新社的广播知道了此事。
服刑
此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服刑生活。唐尼和费克图一直试图淡化这段监禁的日子,他俩谁也没有将这部分经历写成书—虽然有太多热衷于出书的前中情局官员写书的理由远不如这两个人充分。唐尼说,如果他写书,那么这本书里将包含“500页空白”。而费克图说,整个经历其实用一个词就可以概括:“无所事事”。
无聊是他们最大的敌人。狭小的牢房里没有家具,总是很冷,窗户被刷上了白灰,牢房里总点着一只暗淡的灯泡。食物几乎完全是米饭、蔬菜、馒头,节假日会有些肉。
每天,监狱的起床号一响,唐尼就会从床上跳下来,开始新的一天:先是健身操,然后打扫他的牢房,吃饭,读书和学习,收听广播,然后是自由活动—阅读家里寄来的信、书籍以及杂志。他们被允许阅读《纽约客》和《体育画报》这类期刊。除此以外,祷告与查经,学习中文和俄文,也是一天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意思的是,中央情报局在1951年对唐尼进行过评估,认为他既不喜欢待在室内,也不喜欢按固定的时间表做事。
两人都利用锻炼来对付监禁期间的无所事事:每天两三个小时的俯卧撑、仰卧起坐、引体向上、慢跑,还有其他健身操。费克图说,锻炼对士气是一个很大的帮助,特别是自己很沮丧的时候。
费克图还在他的头脑里用一些虚构的人物构思出复杂的故事—拳击手,棒球球员,橄榄球运动员,演员和作曲家—这对他来说几乎就像是在看电影。随着他想象能力的提高,他甚至可以在头脑里更换“胶片”。
在1959年到1969年间,他们每天都要参加学习讨论,内容涉及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等。开始的时候,唐尼对这很厌烦,但他并没有抵制,因为他想着可以假装做出了足够的思想转变,也许在1962年他们被捕10周年时可以得到特赦。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个奢望。
他们从学习班得到了不少好处:他们的日子过得更有规律,可以消磨更多时间;他们开始人际交往,尽管非常生硬;他们同时也获得了对共产主义思想和中国文化的了解。
因为缺乏足够的训练,他们都承认自己在过了好几年之后才制定出有效的应对策略。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会疯掉。费克图说,他开始出现精神异常:“墙壁好像在向我挤过来。我得把脚伸到面前,量出距离,以确认墙壁没有真的在动。”唐尼除了“非常害怕”之外,还曾沮丧到了绝望的地步。他认为在监狱中的每一天,都相当于从生命中被抢走了一天。随着他们学会了如何应对自己的命运,日子慢慢变得容易起来。
唐尼和费克图始终坚信,中央情报局和美国政府正在尽一切可能营救他们,而他们最终会被释放,所以这两人从来没有考虑过自杀。
在单独监禁一段时间后,他们会与一两个中国犯人关在一起。如果他们与中国籍囚犯相处得越来越好,那么他们突然又会被单独监禁一年。
当费克图在1971年12月被带到边境时,直到他实际上进入香港之前,他依然在告诫自己,他们答应释放他只不过是又一次“拉锯”而已。在1973年,当有人告诉唐尼他即将被释放时,他表现得并不感兴趣,只说他想继续看完电视上正转播的乒乓球比赛。他开始学会严格控制他的期望。
虽然在20年里,唐尼和费克图很少见到对方,但他们研究出了一套联系方式。他们总是被关在同一监狱中,彼此相隔不远。在最初几年里,他们用独特的咳嗽声来跟踪对方的位置,或在对方可能看到的地方,在尘土上写下一些单词或体育比赛的分数。后来,他们想出了方法传递纸条。在有可能的情况下,他们也会压低声音彼此沟通。所以,即使他们被单独监禁多年,“自己的同志就在不远处”这样的想法,总是会让他们得到安慰。
晋升
1954年底,得知这两人还活着之后,中情局官员建议美国政府通过外交渠道秘密沟通,希望放人。
更令人惊讶的事情是—当他们正在中国关押时,他们保留在中情局的级别和工资并没有被停止,两人的工资账户长期有效,薪水不断累积。他们还得到了分居津贴和岗位津贴,以补偿在执行“境外任务”中所处的“极端不利”境地。1958年,中情局局长批准了一项计划,允许两人逐级晋升。等他们的级别与同龄人一致后,中情局官员还保证此后他们定期得到晋升,并逐步提高了工资,如同他们的职业生涯仍在继续。
在两人获释后,他们都对自己得到的晋升和每年约2.2万美元的年收入感到惊讶,他们的思维仍然停留在自己1952年时的级别和年薪上。负责此事的官员称:“我们不能追回他们多年被监禁的时光,但我们至少可以保证他们未来在财务上不用发愁。”
中国在1955年释放了美军战俘,但表示唐尼和费克图所执行的任务与朝鲜战争无关。在接下来的15年里,美国外交官在日内瓦和华沙同中国同行进行会晤时,常常提到此事,但一直没有进展。1971年出现了“乒乓外交”,美国取消了贸易限制,基辛格秘密访问北京,联合国恢复了中国的合法席位。在美中关系逐渐升温的大背景下,两人的释放有了可能。
1971年12月9日,费克图被传唤到法庭,被通知他即将获释。唐尼情形比较严重,不会马上被放。费克图坐火车前往广州,步行穿过罗湖桥来到香港。一名英国军官给了他一支香烟和一瓶啤酒,他感觉“难以置信”。费克图在狱中服了19年零14天的刑,而他的刑期是20年。
此后,尼克松向北京发出呼吁,这位新中国成立后首次访华的美国总统让唐尼在被监禁了20年3个月又14天后,终于重获自由。他在3月12日穿过边境进入香港。
两人重返故乡后,对美国的环境和文化的变化感到非常震惊,并且对中情局在处理与自己有关的事务上的所作所为表示感谢。他们获颁杰出情报勋章,以表彰他们在经受“几十年的困苦中所体现出来的毅力和不可动摇的生存意志”。
余生
返回家乡后,唐尼和费克图有时间来照顾家庭,同时照常领取中央情报局的工资。唐尼利用这段时间去了哈佛大学法学院读书,而费克图则在家照顾父母,并找了份假释官的工作。
唐尼于1975年结婚,他娶了一位美籍华裔的妻子奥黛丽,奥黛丽出生在东北,离他被击落处不远。再到后来,他成为康涅狄格州一名法官,现在虽然已经退休,但他每星期工作3至4天,继续处理案件。
而费克图回到他的母校波士顿大学担任体育事务副主任,在1989年退休。他和已经成年的女儿们重新恢复了联系,他被击落时,她们才两岁。他还与前妻复了婚。他在牢里时,她一直都在为他祈祷。
1998年,中情局局长乔治·特尼特把唐尼和费克图请回中情局,向他们颁发局长奖章。特尼特说,他们的事迹“是在中央情报局的历史上最引人注目的故事之一”。他赞扬他们“非同寻常的忠诚”。但唐尼回答说:“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如果你们非要把我们称为英雄,我们也没有力气再和你们争论,但我们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