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戏剧节
2013-05-14丁尘馨
丁尘馨
86岁的罗伯特·布鲁斯汀走在江南古镇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上。他惊讶地发现,不少中国人认出了他并叫出他的名字,有的甚至对他的作品如数家珍。
作为美国“先锋戏剧教父”的他,以乌镇戏剧节名誉主席的身份首次踏足乌镇。他对现代剧场的影响长达半个世纪,却对中国的戏剧相当陌生。
2013年5月9日,他第一次在现场观看了中国戏剧,赖声川的《如梦之梦》作为乌镇戏剧节首演在乌镇大剧院演出。
这次以戏剧为名的聚会,第一次在中国大都市以外的一个小镇上举行。11天内,6部大戏、10余场大师对话、12场同主题青年竞演,还有100多个受邀前来艺术团体的露天演出,在乌镇——准确说在乌镇的西栅,一个3.4平方公里封闭景区内举行。
尽管他们中多数仍路人不识,但在戏剧人眼里,这个此前连剧场都没有的中国小镇,十几天里充溢着大师与戏剧的味道。
这里可以创造一个全新的经验
乌镇西栅一河两街,街桥相连,房屋依河而建,温润的空气带着古镇特有的气息让人驻足。在这里很难想象戏剧会和它发生什么样的关联。尽管随处可见戏剧节海报和三两路边表演话剧的人,还不时有身着戏服的人从身边走过,眼尖的人偶尔还会看见黄磊出现在酒吧某处,如果游客里有文青,在古街小桥上,会突然认出赖声川、田沁鑫或者几个看上去带着些文艺气质外国人的身影。
的确,乌镇与戏剧本无关联。
它来自影视演员黄磊的一个梦。11年前黄磊自导自演电视剧《似水年华》取景乌镇东栅,电视剧在非典期间热播,让刚开发旅游的乌镇迅速被之后蜂拥的旅游人群淹没,黄磊因此与乌镇景区管理者结缘。
2007年,更大范围的西栅景区修建完成,景区内酒店、餐饮、民宿、小到烧饼店全部封闭式统一管理。黄磊到西栅游览时,看到别具一格的水剧场——一个露天剧场,观众席与舞台间一水相隔。正在演赖声川的经典话剧《暗恋桃花源》的他,心想《暗恋》在这里演也不错。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赖声川,他觉得可以考虑在那样的古镇里办一个戏剧节。
这个想法得到乌镇景区缔造者、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向宏的认同,新开发的西栅采取精品经营模式,正需要通过文化提升景区的品位。他发现,乌镇不能光只有“艳遇”“浪漫”,得来点实质内容。在他的设想中,“任何一个活动,或许一个电影节、爵士乐节,一个美术馆、图书节,都有可能”。
直到2010年,赖声川答应前往乌镇的当天晚上,去过全世界无数地方旅游的他就打电话给太太丁乃竺,声音里带着兴奋,“你真的要来这里看一看”。精心打造的封闭景区就像现实版“楚门的世界”,也如一个实景的巨大戏剧舞台。
一个地方和一种艺术活动互相依存共同成为一个文化品牌的案例,国外有不少,但中国尚无一例。赖声川觉得,不同于北京、上海办戏剧节,“这里可以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经验”。
那个破天荒的想法开始在小镇发芽。
可那个时候,乌镇西栅里只有一个老戏台,甚至整个乌镇没有一个剧场。而除了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奖礼,乌镇没有办过任何与文化有关的活动。
陈向宏表示,戏剧节所有策划和运作,全权交给赖声川夫妇和黄磊等专业人士,公司提供戏剧节资金和配套服务。
开幕一曲《长生殿》
赖声川告诉陈向宏,如果想吸引优秀的国内外团体过来,至少要有一个任何想演出的人都可以演的大剧场。他向陈向宏推荐了台湾著名建筑设计师、台北故宫南院建筑的设计者姚仁喜。
尽管乌镇景区所有建筑是自己一手设计打造,面对专业要求极高的大剧院,陈向宏还是把剧院交给了设计师。但他提出,希望造型是个“并蒂莲”:“一是图喜庆,二是在于莲花因水而生。我希望大剧院因乌镇而生,它来源于乌镇”。
赖声川将另外2个仓库改造成小剧场(外观则陈向宏亲手画制)、古戏台盖上了屋顶修建成100多位置的剧场,还有一个5进的老宅,被修整一新成为赖声川居所、艺委会大本营、讲座会场和接待处的综合场所。而水剧场因为时间仓促最后放弃。
台搭好了,不意味着就可以唱戏了。陈向宏没有想到,一系列的硬件筹备只是个开始。
起先,他希望乌镇戏剧节能赶在2011年11月举行。那一年9月,原定“永久落户乌镇”的茅盾文学奖突然无缘由地移师北京国家大剧院。赖声川为这个时间也邀请到了美国著名影星阿尔·帕西诺的档期。可那时,戏剧节从盖剧院开始筹划仅1年多,根本无法实现。
最终确定了首届戏剧节开幕时间。而时间一旦确定,便不可更改了。
最重要是确定邀请的大师和剧目。赖声川一开始的定位就很明确:请来世界一流的戏剧大师,“首先要有高度,要有代表作品”。一个长长的名单,挨个联系提出邀请、回收意愿、对档期、确定剧目……条件、价钱、道具、合同,繁复而琐碎。
随后向全国告知竞演消息,主题《映》,围绕一老式收音机、手电、一盆水三个道具展开。共收到参赛作品87个,艺委会核心人员分头逐一看过、筛选,再挑出12部大家都选中的入围作品。
十余场大师讲座(对话)更是由赖声川亲自选定人物和主题。为所有全新的剧场能正常运作,赖声川还从台湾调来32名专业剧场技术人员全程负责。
另一边,剧院验收、剧目审批……又是一轮从没有过、意想不到的程序。
小镇戏剧节的另一个样本
5 月底,欧丁剧场将开始自己第7 届穿越艺术节。
欧丁剧场现位于丹麦北方一个十分荒芜的地方赫斯特堡,小镇只有22000 人口,如今,赫斯特堡因欧丁剧场而闻名于世。
穿越戏剧节3 年一届,1996 年第一届戏剧节时他们把猪舍临时给演员作更衣间,剧场就是牛棚,观众在现场都能闻到浓郁牛粪的味道。
如今欧丁剧场已有4个剧场。为让同行看到彼此的戏,戏剧节每天晚上只有一个表演。戏剧节10 天期间,每一个小镇人都可以参与到戏剧节中,主办者得到允许,可以在教堂里举办音乐会,各种不同宗教的人都可以在教堂中唱自己的歌;军人和警察也都可以参与到戏剧节中,他们可以让交警以指挥交通的动作跳芭蕾,甚至让军人穿着内裤表演节目。
“在这个期间,我们都假装自己很天真,让一切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
欧丁剧场一直在思考的是,如何能在戏剧节上创造出大家都能一起参与的环境,而不是仅仅演几出戏。
“我永远没有想到(剧目)报批会这么麻烦。我一看傻掉了。”陈向宏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起这些过程仍不禁感慨,“我们真不容易,同样的东西放到北京南锣鼓巷办,会简单很多。所有的演员、背景资料,每出戏的审查,先到桐乡、嘉兴、再到省里,到文化部,这样一套的流程,然后一级一级再返回来。”
既定5月9日开幕的戏剧节,在4月刚刚通过大剧院验收和完成剧目报批,大剧院在开幕前3天才开始正式运转。这个专司旅游开发的总裁发现,“建一个新景区,可比办一个戏剧节容易多了”。为了这个戏剧节,他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文化公司。同时也为大剧院和小剧场持续运营提供服务。
陈向宏坦率地说自己并不是戏剧迷,因为准备戏剧节才对戏剧有更多的关注,“我(那时)不知道戏剧大师芭芭,我觉他得就是个很普通的老头”。
5月9日,几经波折,耗资5亿(其中大剧院4.6亿)的乌镇戏剧节准时开幕。乌镇旅游公司总裁、乌镇戏剧节主席陈向宏特地选了昆曲《长生殿》选段作为开幕式第一个节目。他解释说,因为“乌镇与中国戏曲的渊源很深。《长生殿》的作者洪升就是在这里酒后落水溺亡的”。
体验大师
也因为不识不知大师,直到开幕前一个月的新闻发布会,戏剧节的新闻稿重点还在“李安、林青霞担任艺委会成员”。
陈向宏说,审批也迟迟没有下来,邀请的3位国际级戏剧大师一直不敢告知媒体,导致直到戏剧节快开幕时,大家才知道,这次来了3位国际大师——美国戏剧最高奖托尼奖得主、华裔剧作家黄哲伦;美国及耶鲁大学定目剧场创始人、美国现代剧场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罗伯特·布鲁斯汀;以及尤金诺·芭芭,他在挪威创建的欧丁剧场,早已成为世界各国实验剧场的朝圣地。
比起86岁的布鲁斯汀,另一位87岁的欧洲戏剧大师尤金诺·芭芭虽然盛名于世界剧场也已数十年,但对中国的绝大多数戏剧人而言,他仍只是传说。戏剧最大的魅力只能通过亲身剧场才能感受,导演的所有注意力也在于如何利用那个方寸舞台以及与现场观众的互动,传达他对生命的思考。观众是剧场的一部分。
这个体验在芭芭的戏剧中尤为突出。在演出之前,观众会收到组委会的短信提醒,强调看戏注意事项:1不能拍照;2一定要关机;3一定要提早到,迟到1分钟都不能进场。如有人拍照、电话响,立刻终止演出。
悬念在看到这个戏剧界传奇人物的倒计时过程中不断加强。
5月15日,欧丁剧场作品《鲸鱼骨骸内》中国首演,黄磊在剧场门口亲自把守,不断强调“注意事项”。
剧场被布置成一个空旷的大厅,厅内左右两侧摆放两张如达·芬奇《最后的晚餐》里长条餐桌,共仅50个座椅。餐桌上蜡烛、红酒杯、面包、黑橄榄整齐排列,灯光昏暗。狐疑的观众对号在餐桌旁入座,严苛的观剧要求、肃穆的氛围,大家显得有点无措,赖声川也是第一次观看这出戏,同样心里有些不确定。
芭芭和他的老搭档、演员茱莉亚·瓦蕾分别从餐桌一头开始逐一为观众倒酒——酒是欧丁剧场对组委会的特别要求之一:一定要7年以上好的红酒。现场安静得只听到酒落进杯中的声音,观众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缓慢的推进,甚至不知道它已是演出的一部分还是序曲。
最后,芭芭站在餐桌顶部位置,举起酒杯示意“Cheers”,没人举杯。大家都不确定,面前的红酒是道具,还是“我与酒”已是演出的一部分。以往观剧经验里,观众就是旁观者,任务就是坐着、看戏。
《鲸鱼骨骸内》改编自卡夫卡的小说《在法律门前》,是一个对于“找法”的哲学思考。
表演区就在大厅中央两条餐桌之间的长方形空间内,10名演员手拿乐器,唱歌、跳舞、旁白、表演,70分钟内每个人都在场上有情节有互动,却不显得混乱。其中7人超过50岁甚至更老。全剧英文演出,中间穿插了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和丹麦语,但欧丁剧场坚持不用字幕,认为它会干扰演出。
热闹的歌舞、冷酷的故事、手持红酒的旁观者相互形成绝妙的反差。
似乎谁都不可能真正看懂这出戏。但每个人在剧场、表演和氛围下,都会受到某种触动。孟京辉在看后说,“有一瞬间被这部戏打动,不觉流下眼泪”。
这次参加青年竞演的年轻导演陈丹路去年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硕士毕业,三场欧丁剧场的讲座她都去了,欧丁剧场对演员训练的方式是她之前所有戏剧学习都没有碰到的。
在江南水乡一隅,所有的时间只需要做几件事,看戏、听讲座、聊天,连交通都不用考虑。大师后辈们总能在小剧场或咖啡馆的一角碰到,或问候、或求教,这正是赖声川他们在筹备这个戏剧节时最想看见的场景。
乌镇不是阿维尼翁
小镇+艺术节,全世界最有名的有两个: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和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因此乌镇戏剧节举办之初,有不少人把它和阿维尼翁戏剧节对比,期待若干年后能成为第二个阿维尼翁。
阿维尼翁是一个法国东南部小城,人口不到10万,老城里仅剩1.5万,却在戏剧节期间接待超过60万的观众和艺术家,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城也成为了世界著名的旅游地。
小城里如今有上百个戏剧演出场所,每年7月上旬开始的艺术节为期3周,分为正式节目(In)和非正式节目(Off)两种。In 单元由组委会邀请,内容包括戏剧、舞蹈、音乐和电影等,一般在40部左右;Off 单元是一些未被组委会正式邀请的剧团,他们通过报名可自行来参加戏剧节,向组委会租用演出场地。这样的剧团可达到八九百个之多,中国的一些剧团来到阿维尼翁都是在Off单位。
正式节目中的60%资金来自国家、当地政府的拨款,35%门票和5%赞助;非正式节目则完全靠门票和出租剧院自负盈亏。每届戏剧节在全世界范围选节目,但没有明确主题,实行艺术总监制。
爱丁堡艺术节情况类似。剧场近百个,演出达3000场。
赖声川很清楚,不论是容纳量还是运作方式,乌镇戏剧节不可能是第二个阿维尼翁,“我没有想要做成爱丁堡阿维尼翁那样子,有上千场演出。未来也不可能。乌镇容纳也有限”。
首届乌镇戏剧节受邀的6部戏演出费用由乌镇旅游公司承担,青年竞演则是为12个入围团队提供交通、住宿和3000元补助,并设一等奖20万元,甚至100多个参加嘉年华的表演者也是受邀而来。
公司总裁陈向宏说,要通过这次戏剧节,让全世界看到一个中国小镇是如何对待文化的。
礼遇,固然是组织者对文化及创作者的极大尊重和善待,可更好的态度,是等到这个地方对戏剧有了更多熟悉并喜爱后,戏剧能与这个小镇、和这里的人这里的街这里的桥和水融为一体,那才是小镇与戏剧最美好的结合。
这次戏剧节,还只是一个戏剧人的节日。旅游公司的3000多员工、景区的商户们都需要维持正常的工作,除部分员工,他们几乎没有看过其中任何一部戏。
乌镇旅游公司的几位领导倒是频频到现场看了大部分的演出,虽然之前的观剧经验几乎为零,等到戏剧节快结束时,副总裁陈瑜和运营总监姚洁对那些陌生的剧目和大师已经朗朗上口。在看完一个青年竞演的独角戏后,陈瑜低声对旁边的记者说“没想到还蛮感人的”,她开始计划着能有机会到阿维尼翁戏剧节去看看。
台湾两厅院艺术总监平珩看完演出后,她发现“乌镇的晚上会因为有了这些演出而变得不同”。
陈向宏则表示,无论何时,“乌镇,永远是自己最大的名片”,在戏剧节的采访结束时,他忍不住“提醒”记者,“不要光宣传戏剧节,还要宣传一些我们乌镇啊”。
下一届及之后的乌镇戏剧节将定在每年的11月份,那是旅游的淡季,那时清冷的东南小镇或有另一种关于戏剧节的体验。戏剧节与乌镇,谁为谁服务,谁是重点,管理者始终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