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女孩袁丽亚之殇
2013-05-14刘子倩杨迪
刘子倩 杨迪
5月3日,22岁的安徽打工女孩袁丽亚,被发现从位于北京南三环外大红门附近的京温服装商场坠楼身亡。
这也是她最熟悉的工作场所。2012年,她每天都会到位于四层的一家服装店做导购。
5月9日,依据现场侦查和法医报告,北京警方官方微博公布鉴定死因,“排除中毒、性侵害及他杀可能,系自主高坠死亡。警方已将核查详细情况及相关证据通报家属,家属无异议”。
这是袁丽亚在北京务工的第7年。袁丽亚的同事和朋友们都说,“她总是笑盈盈的”,“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坚强的女孩儿”,“她从没抱怨过生活”。
不过,没有人知道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无法言传的心累……”这是袁丽亚2012年年底的一条微博,这样的述说充斥了她的网络空间。
2013年春节返京后,她的微博没有再更新,两个多月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能干的袁家姑娘
袁丽亚家位于安徽省庐江县同大镇姚湾村,从她家到著名的三河古镇仅13公里,大部分农户以种植葡萄为生,一年有万把块钱的收入。
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袁丽亚的家夹在两个漂着垃圾的水塘中间。邻居家都是二层小楼,外墙和大门都贴着瓷砖,袁家只是破旧的平房,门垛上红砖裸露。
室内只有两间房,一间是袁强夫妇卧室,另一间是客厅兼厨房。袁强躺在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上,裂缝从屋顶顺着墙角延伸至地面,家具破旧得看不出原色,衣服从没有玻璃的大衣柜门上拱出来,卧室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20多英寸的长虹彩电,天线绑在一根两米多长的竹竿上,倚靠在大衣柜旁,所有的窗子上都没有玻璃,用几块塑料布代替。
客厅里有一张餐桌,一个厨柜,一张用两条长板凳架起的木床。袁丽亚不在家时,这是弟弟的卧室,袁丽亚回家时,这张距灶台不到两米的床就归她,14岁的弟弟则与父母挤在一起睡。
客厅的墙面还保持着峻工时的状态,砖缝尚未勾填。唯一能看出有个年轻女孩住在这里的标志,是墙上贴了几张明星海报。那是袁丽亚2007年春节贴上去的,海报旁是张挂历,时间是2011年。
1989年,袁强与王红结婚,东拼西借了5千块钱,盖起这幢两室的房子,一年后,女儿降生。当时北京正举办第11届亚运会,袁强便在女儿的名字里写了一个“亚”字,希望女儿长得美丽,于是又取了“丽”字。
袁丽亚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村里人都很喜欢她。母亲王红至今仍津津乐道,女儿4岁时就能出门帮父亲买香烟,6岁会做饭,9岁那年,就可以帮着母亲照顾刚出生的弟弟。
一位邻居说,袁丽亚4岁时,帮父亲去买烟,老板要收她1块1毛钱,她噘着嘴辩解说,“昨天还1块钱呢。”
她是父母眼中的乖女儿,从不吵架,很少调皮,很小就帮忙做家务。唯一让袁强操心的一次,是7岁那年从院墙上摔下来,左臂骨折,一年内做了两次手术,“那时一年也就挣三四千块钱,全用在她医药费上了”。
袁丽亚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家里贴满了她的奖状,考入初中后,虽然学习成绩不再拔尖,但她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干活:收棉花时,她背着麻袋去地里捡剩下的棉花,两个多小时就能捡二十多斤;晚上跟父亲去打鱼,鱼篓都是她背,鞋小把脚磨破了,她也不吭声。“村里人都知道袁家的姑娘能干。”袁丽亚的大姨说。
2006年,袁丽亚中考落榜。父亲想供她继续读书,但她坚持要出门打工。跟着到当服装导购的老乡,袁丽亚来到了北京。
北漂生活
16岁的袁丽亚当上了服装导购。
这是一个门槛很低的职业,只需相貌端正,身材正常,几乎年轻女孩都能胜任。在“老乡带老乡”的进城务工求职模式下,在人们熟悉的动物园、雅宝路、木樨园等大型服装批发市场,安徽女孩是导购的主力军。
袁丽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同乡经营的店铺里做导购,包吃包住,年底结薪。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找到一个不错的老板,父母问她工作情况,她从来没叫过苦。“我问她什么叫导购,”袁强记得问过女儿,“她说就是指导别人购买。”
条件有限,袁丽亚只能与老板的女儿同睡一张床。这个可怜的姑娘有些精神失常,发病时还动手打袁丽亚,袁丽亚默默忍受下来,不过年底结账时,老板却因为生意不景气,没有给袁丽亚发工资。
这年春节回家,袁丽亚跟一位朋友哭诉,但哭过之后,她又豁达地对朋友说,“不过他们家的确很困难。”
第二年,在雅宝路做生意的大姑叫她去帮忙。在那里,袁丽亚第一次接触到外贸生意,开始在业余时间学习商务英语和俄语。
一位朋友形容那个时候的袁丽亚,充满了年轻人的激情与斗志,她对朋友说,“国内市场没有前途,要多学习点在外贸市场干才能赚钱。”
学习半年后,她已可以与外国客户流利地交流,虽然掌握的词汇多限于服装销售领域,但足以让一位在大红门早市卖服装的老板娘感到惊讶,“真是不简单,也有会说的,但一听就能听出来,她说得比别人好。”
除了勤奋,袁丽亚也很节俭,一位和袁丽亚共过事的女孩记得,整个冬天,袁丽亚只有一双鞋,晚餐也只是在路边吃些麻辣烫。母亲王红则说,每年春节,袁丽亚都会带回一万多元,今年春节,她留给了家里三万六千块钱。
“寿命只有三到五个月,回家吧”
2009年2月,袁强的一场大病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
这年春节后,袁丽亚没像往年一样回北京,而是跟随一位同乡去了上海,她还是想继续在外贸服装领域积累经验,对方也许诺一年工资两万元。可一个月后,她就接到了要她回家的电话。
父亲半夜突然全身抽搐,神志不清,昏了过去。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最终诊断为胰腺内分泌肿瘤并已转移至肝脏,这是一种较罕见的功能性肿瘤疾病,病人不断分泌胰岛素,导致体内血糖水平迅速降低,一旦低于正常水平,就会昏厥。医生得知其家境后,善意地劝告,“寿命只有三到五个月,回家吧。”
袁丽亚的大多数心情藏在手机和微博里。
在她的89条微博里,出现最多的词语是“梦”“伤害”“幸福”或“爱”。她一边感叹幸福离自己太遥远,不知道爱是什么,转而又鼓励自己,“我还有一大家需要我照顾!我应该试着对自己残忍点……”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仅有一条亮色的微博:“嘿嘿,好兴奋一个!和弟弟跑河里捉了好多麻虾回来,我真是太厉害了!呵呵,正愁明天不知道吃什么……”
她的手机里,始终保存着一条短信:“静静地站在某个角落,看着这个世界,看着来往的人群从身边走过,渐行渐远。有的人离开我们,或者将要离开,以及正在离开。所以请你珍惜身边的人。” 熟悉她的朋友们说,袁丽亚有乐观开朗的一面,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她听歌会黯然神伤,听到雨声,就会跑出去淋雨,看着看着电视剧,就会流泪。
2012年11月,她将QQ签名改成:“感觉累就对了,因为舒服是留给死人的。”
朋友们说,去年年底时,袁丽亚曾与男友闹过别扭,但春节就和好了。今年正月,两家吃了订婚饭,盘算着来年就结婚。
2013年5月2日下午4时许,袁丽亚给男友发了最后几条微信:“这么多天你受苦了,对不起,老婆永远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
“我女儿没有死,跟睡着了一样”
本来,再过两个多月,袁丽亚就要回家帮忙卖葡萄。细心的袁强发现,女儿最近心情不好。原本每天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但出事前十几天里,她只打过一两个。袁强虽然有些担心,但“不想多问,免得给她压力”。
出事前一周,袁强忍不住拨通了袁丽亚的手机,告诉她,不要太在意钱,注意休息。袁强感觉到女儿心情不太好,“她本来能言善辩的,但那天没怎么说话”。
5月2日下午4点48分,袁丽亚给父亲打电话问:“爸爸在干什么?”
袁强正在葡萄架下帮妻子剪枝,发现女儿的声音不像平时清脆,还带着哭腔,问:“你怎么了?”袁丽亚回答:“我没事,你别累着就行。”
袁强赶紧把手机递给一旁的妻子,女儿告诉母亲她有些不舒服,没说两句,手机就没了声音,王红“喂”了两声,手机就断掉了。“可能信号不好。”袁强说。
大约10分钟后,袁强又打了过去,电话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袁强怕女儿听不清,大声说:“晚上回到家再打吧。”他没有听到女儿的回复。
晚上7点多,袁强想到女儿一天要做两份工,怕打扰她休息,便让儿子帮忙发了条短信:“丽亚,身体不好就不要上两个班了。妈妈问到底哪里不舒服,为什么这几天不开心,有什么不开心的打电话和妈妈讲。”
袁丽亚没有回复。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村支书跑到家里来说:“北京来电话了,让你们赶紧去一趟,具体情况也不清楚。”
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女儿跟男友分手了,“订婚饭都吃了,如果跟别人跑了,怎么跟男方交待啊”。
王红当晚就和几个亲戚上了火车。5月4日凌晨,刚下火车,几位在北京打工的亲友赶来哭着说:丽亚跳楼了。王红晕了过去。
5月4日上午,王红到京温大厦,大厦工作人员只是冷冷地告诉她:“跳楼与我们无关。”
王红去了殡仪馆,“我女儿没有死,跟睡着了一样。”她无法接受,只能不断去女儿坠楼处痛哭。
两天后,袁强也赶到了北京。
袁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看到了法医尸检报告,结论是自杀,“但是女儿为什么会自杀,我也搞不懂。”他呆坐在板凳上,猛吸了一口烟。
不管原因是什么,女儿终究是离去了。5月10日,袁丽亚的遗体在北京火化,当晚,袁强抱着女儿的骨灰登上了返乡的列车。
5月11日凌晨4点,袁强再次发病,提前在蚌埠下车抢救。
由于意外发生得突然,找不到一张照片作为女儿的遗像,只扩印了身份证照。坐在自家简陋的房子里,王红抱着遗像自言自语道:“我女儿多漂亮啊。”
她从抽屉里拿出袁丽亚生前用过的诺基亚手机,捧在手里深深地吻了一下。手机还是2008年的款式,簇新的枣红色,看起来像刚买的。房间一角,放着两麻袋棉花,是要给即将出嫁的女儿做被子的,“现在用不上了”。
5月12日上午,袁丽亚的骨灰在老家下葬。墓地是亲戚家给的,坟很简单,没有立碑。“她是小孩子没那么多讲究。”袁强顿了顿,突然说,“你是不是发现我没有眼泪,也没那么悲伤,因为我一直觉得女儿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