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最无聊
2013-05-14苏域
苏域
在沈结绿心中,谢倾棠虽然是个不上台面又刻薄的裁缝,但却是个真心待她的好人,她那么爱他,而沈结绿哪怕付出再多即使被他放弃被他嫌弃,她都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心。
1
沈结绿和谢倾棠最穷的时候连电都都用不起。
那时候他们租濒临拆迁区的老房子住,门面房硕大一个卷帘门,连窗户都没有,一到晚上就限电,用了电风扇连电灯都别想用的那种限电。
有天晚上,沈结绿和谢倾棠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貌似是因为她坚持要吹电风扇,而谢倾棠坚持要用那个老式的收音机放歌听,一言不和之下大打出手——谢倾棠真的不是什么绅士,虽然他从事的是一项无比有风雅气质的职业——裁缝。
沈结绿脚贱,率先狠狠踹了谢倾棠当成宝贝蛋一样爱护的老式缝纫机几脚,谢倾棠讽刺了她几句她偏偏不收敛,于是就过来拉她,两人推攘之间就动起了手,谢倾棠拽掉了她衬衫上的几枚扣子,而她拔走了谢倾棠一撮堪比鸦羽的头发。
后来两人都平静下来后,沈结绿就坐在地上哭,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生活那样暗无天日没有丝毫希望,跟着一个不上台面的裁缝得过且过地混日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不知道什么叫希望和盼头。
而谢倾棠仍然没有关掉他那台古董收音机,反而将音量拨到了最大声,里面就传来八九十年代那种独树一帜的港台腔嗓音,沈结绿听清楚有一句是——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
谢倾棠最爱这类老掉牙的港台歌曲,从张国荣听到陈百强,如果其间不是沈结绿屡屡砸了他的收音机,估计他会一直这么听到收音机报废。
谢倾棠就在她的哭声中忽而恶狠狠地来了句:“痴情最无聊。痴情他娘的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东西。”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的沈结绿此刻身在灯火璀璨的五星级大酒店里,身边站着的是一个西装革履却面目模糊的成功男人。她低头收拾了无懈可击的表情,抬起头时露出比头顶水晶吊灯还璀璨的笑容,挽上了那男人的手臂。
她的右手还放在包里,按掉了谢倾棠打给她的第五通电话。
沈结绿告诉自己,再也不要过曾经那样的日子。
2
沈结绿很难准确描述出她和谢倾棠究竟是种什么关系。
如果是恋人的话,谢倾棠不会在听说她即将要搬走以后只哦了一声,继而眼都没抬继续忙着手上的衣服,几乎是鄙视而讽刺地说:“终于走了,快走吧,快走吧。”
如果是朋友的话,谢倾棠不会在她一个人收拾行李割到手的时候只是站在一旁说风凉话:“活该啊!我说沈结绿,你才当上几天的明星啊,还没红吧你,就不会这些老百姓的家务劳动了,越活越回去了啊你。”
这要是放在以前,沈结绿估计早跟他翻脸了,但她现在好歹是几部还未开拍电视剧的内定女二号,没必要为了谢倾棠这个凉薄本性的人跌份儿。于是她咬牙,尽量让自己显得豁达而宽容:“这一年里谢谢你的收留,希望你的裁缝生意越做越好。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尽量找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
谢倾棠倚在墙上看她吃力地挪动行李,闻言凉凉地扯了扯嘴角:“大明星言重了,哪是我等这种升斗小民收留你啊,是你纡尊降贵死赖着不走才对。不过托你的福,我这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估计也没啥用得到你的地方,再说你那点钱,用什么换来的当我不清楚吗?”
沈结绿的脸面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谢倾棠实在是个难沟通的人,脾气坏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嘴巴更坏,损起人来那叫一个不遗余力,要不是沈结绿内心承受能力强,加之脸皮够厚,估计早就被他损得不想活了。
沈结绿呵呵地笑了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才想起另一码事:“你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了吧,当时我有点事,所以没空……”
谢倾棠的神情越发讥诮,看着沈结绿的眼神简直是在看着一件不堪忍受的垃圾:“你当然没空了,估计忙着陪制片人投资商睡觉吧,哪来的空接我的电话?不过你放心,我打电话给你纯粹是想问你什么时候过来把你的东西都领走,我看着眼烦。”
沈结绿脸上的表情挂不住,偏偏谢倾棠猜得也八九不离十让她没法反驳,只好匆忙远离谢倾棠。谢倾棠却在最后一秒钟叫住了她,在沈结绿打开车窗以为他好歹会说出点什么离别赠言的期冀中,往她的脸上砸了一沓钱。
纸币锐利的边角划得沈结绿生疼,而让她更疼的是心里,因为谢倾棠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不需要你这些不干净的钱,所以带着你肮脏的钱追求你美好的生活去吧。”
沈结绿拂开那些刻意留给眼前这人的钱,终究没能忍下去:“谢倾棠,你不要不知好歹!我的钱固然不干净,可别忘了就是那些不干净的钱给你付的这间店铺的首付款!你清廉你正直,所以你他妈的一辈子都当你那扶不上墙的的破裁缝去吧!”
说完这段话的沈结绿发动车子绝尘而去,她有一腔怒火和委屈无处发泄,以至于她无暇从后视镜里瞄上一眼谢倾棠的表情。
谢倾棠分明还在笑,只是那副不可一世讨人厌的神情却颓败下来,他穿着自己手工做的棉布T恤和棉布短裤,长得好气质也好,却一瞬间好像老了十几岁,整个人都无力下来。
3
沈结绿对谢倾棠的认识仍然还停留在技术不错的古板裁缝上,因此当她在首屈一指的时尚周刊上看到圈子内数一数二的女神和西装革履的谢倾棠毫无违和感地站在一起时,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那位女神为了新创立的服装品牌,请来的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设计师就是谢倾棠。
周刊上几页的版面,洋洋洒洒都用在了夸赞这位初出茅庐的新设计师多么独具匠心、天赋惊人上面,看得出是圈子里说得上话的人特意安排的,否则凭谢倾棠的知名度,上个当地的新闻报纸版块都成问题。
沈结绿翻页的手指顿了顿,心里头顿时就有些不是滋味,好像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发现了好并抢走了的感觉,虽然谢倾棠从来就不是她的。
耐着性子往下看,沈结绿的目光却胶着在了那张硕大的彩色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神一身杏色长裙,样式是介于古典旗袍和现代礼服中的独特款式,旁边站着的是换了衣服换了发型连脸上的刻薄表情都换了的谢倾棠,她看着分外陌生的谢倾棠。
沈结绿忽然就看不下去了,她还记得不久前她第一次去试一个广告的镜,她央求谢倾棠给她做一件可爱中透着委婉、委婉中又不失大气、大气中又略带妩媚的衣服,当时谢倾棠忙着做衣服,闻言却不禁哂笑,讽刺道:“好衣服也要人配得起才行,你这样的,要是想穿那样的衣服干脆去整容算了。”
话是这么说,但没过几日谢倾棠还是拿来了衣服的草图给她看,而后来她忙着东奔西顾结交朋友拉片约,反而把这件衣服抛在了脑后,而她没想到,有一天这件衣服会真正出现在她眼前,却穿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沈结绿说不清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并拿到了房卡,为了下个月那部新戏,她晚上要和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共进晚餐,晚餐之后还有什么助兴活动她多少猜得到,她这边忙着为自己的新生活打拼,那边谢倾棠却也已经了悟,忙着为了一个又一个陌生女人量身定做起衣服来。
沈结绿躺在沙发上冥想了好久,这期间她给谢倾棠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得出的结果永远是此人正忙请稍后再拨。等拨到第六遍的时候,沈结绿才忽然大彻大悟地想明白,她根本不是打不通他的电话,而是谢倾棠这个白眼儿狼把她给拉进黑名单里了。
沈结绿不知怎么就怒了,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穿着拖鞋就出门去找谢倾棠。
谢倾棠仍然还在当初她付了首付的房子里,只是墙角处放着行李,看样子也是即将要搬走去住大房子的人。
沈结绿一路上不可抑制的愤怒和委屈忽然就在目及到这一幕的时候,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正傻站着,谢倾棠却已经从二楼走下来,见到她的那一眼他愣了片刻,片刻后却换上了熟悉的那张刻薄讽刺的脸,问她:“大明星怎么想起到我这寒舍来了?”
一个多月没见而已,谢倾棠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洗去了往日里那些平凡和草根,生生变得贵气四溢起来,偏偏他对待沈结绿的态度没变,仍然是讽刺加鄙视的,和杂志上面对着女神的温润笑容相比,简直称得上是南辕北辙。
沈结绿瞪着他,心底波涛起伏掀起千层浪,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几步跑过去在他那架视若珍宝的古董缝纫机前站定,恶狠狠地威胁他:“她出了多少钱给你我给你三倍,你快点辞职,从今以后你只给我一个人做衣服!你要是不答应,你这台缝纫机可就别想要了!”
谢倾棠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沈结绿咬牙,索性豁了出去:“用我接通告的钱,绝对不脏!”
她其实没想谢倾棠会答应她,而且竟然会不加一句挖苦讽刺地回答她:“三倍不够,要五倍。”
4
谢倾棠提着他简便的行李住进了沈结绿家里的客房。
因为在和沈结绿达成只给她一个人做衣服的共识后,沈结绿就很是无赖且小人得志地放了话:“不过我可没钱给你买大房子住……”
她说这话纯粹是想刺激一下借着人家女神上位毫无节操的谢倾棠,却没想谢倾棠看着她,不甚在意地扯起嘴角:“没关系,我住你家客房就行,前提是你不带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回来睡觉,我愿意勉强相信你不会乱搞。”
沈结绿当时被他这句话给噎的啊,果然不出半个月,她就有些隐隐的后悔了。
她虽然签了公司,但还不是重点培养对象,剩下的路就只能靠自己摸索自己打拼,好不容易在片场碰到几个大佬,却偏偏不能在人提议“去你家”的时候一口答应,沈结绿表示自己特别忧愁。
而且她觉得她把谢倾棠带回自己家里根本就是自取其辱,虽然每天的家务活都由贤良淑德的谢裁缝一手包揽了,但沈结绿就是喝一杯他榨的果汁都要被他语带机锋地损上一顿,不过是拐弯抹角地指责她昨晚没回来定是又和谁谁谁翻云覆雨去了。
沈结绿心里纠结,偏偏因为心虚不好多言,只得忍着。直到那天她收到一封某品牌新一季时装发布会的邀请函时,想了想,十分狗腿又真诚地邀请谢倾棠:“我观察了下,发现你每次看时尚杂志最关注的都是这个叫Charlotte的设计师,”她晃了晃手上的邀请函,“这个就是他设计的,你和我一起去看吧。”
她还是对谢倾棠放弃女神那个设计师的工作而感到愧疚的,如果能帮助到他让他的才华被人赏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事与愿违,沈结绿一门心思勾搭人大设计师想要为谢倾棠牵线搭桥,却不料人设计师会错了意,以为是沈结绿一门心思想要结识他,笑得一脸满足地塞给她一张名片,说:“美丽的小姐,能为你量身定做漂亮的衣服是我的荣幸,欢迎跟我联系。”
沈结绿捏着这张名片笑得有点干,下意识转头回去找谢倾棠。谢倾棠正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凉凉地望着她,沈结绿被那目光看得一瞬间凉到了心底。
老实说,谢倾棠不是第一次用那种失望又讥讽的目光看她,但亲眼被他看见自己不可见人的心思和事后,被他嘲笑的感觉却不一样。一直到跟着他回去,沈结绿都还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只是这一次谢倾棠没有出声挖苦她,只是在快到家门口时忽然静悄悄地问了她一句:“沈结绿,爱情于你来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问完这句话的谢倾棠打开门率先走进去,他似乎就没有指望沈结绿会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但沈结绿望着他笔直却萧索的背影,还是讷讷地回答:“是个神圣的东西。”
5
谢倾棠把半个月前沈结绿要求他做的衣服拿出来时,沈结绿才刚刚踏进家门。她穿了一身翡翠绿长裙,越发衬得肤白如雪,谢倾棠看得一愣,无端就把那件棉质的衣裳往回收了收,只是问她:“这件衣服,你还要吗?”
他的语气有点奇怪,不禁让沈结绿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的神色并无异样后随口敷衍道:“放那儿吧,我在家的时候会穿。”
沈结绿似乎没在意到自己这无心的一句话里所包含的讯息,直到听见谢倾棠挑眉问她:“怎么?有了大设计师给你选衣服,就看不上其他的平凡货色了?”
沈结绿一惊,目光无意识间就有些躲闪,她琢磨着难道谢倾棠知道她和那个叫Charlotte的设计师勾搭上的事情了?没可能啊,她没和谢倾棠提过。
“你身上的这件裙子,是大设计师近期唯一手工制作的一件,时尚杂志上的广告快打疯了,只是被你这么明目张胆地穿在身上,是不是不太好?”谢倾棠似乎看穿了沈结绿那点欲盖弥彰的小心思,连讥讽都懒得笑了,随手把那件做了半个月之久的裙子扔进了垃圾桶,“你说要我只给你一个人做衣服,但看起来你似乎并不会穿我做的粗布衣裳。我虽然是个扶不上墙的裁缝,但我也有我的职业操守。你就跟着你那个能给你拉到广告和人脉的大设计师混吧,等我找到房子我会主动滚蛋。”
沈结绿晚间喝了些酒,此刻听谢倾棠这么平心静气却意味深长的话有些不习惯,她刚想问一句自己穿漂亮的衣服有何不妥,就被谢倾棠那句“职业操守”逗得笑了起来。
她不以为意,她觉得今天的谢倾棠还和往日一样,固然损起她来不遗余力,但却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实质性伤害她的人了。
只是很快,沈结绿就明白那晚谢倾棠为什么要一本正经提醒她,穿着这么显眼的裙子招摇过市不太好了。
这还要从沈结绿最近接拍的一部家庭伦理剧开始说起,她在里面饰演一个“三观”不正的专门破坏人家庭的小三。不知道是演得特别入木三分,还是特别招人记恨,总之连她在娱乐报纸上出现的版面都扩大了一圈,人稍稍一红是非就多起来,接着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便是沈结绿一身翡翠绿色裙子大张旗鼓走在路上的照片,一副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模样。
或许很多不关心时尚的人并不知道那件裙子意味着什么,但时尚圈的人都知道,名叫Charlotte的设计师每一季度都会给自己的妻子手工缝制一件长裙,只是这一季穿的人却换了一个,换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明星。
沈结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被公司停止了一切通告活动,正在接拍的新戏也匆匆换了角色,一夜之间,她又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那位大设计师的妻子虽称不上一手遮天,但在圈子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她一旦放了话,任沈结绿上刀山下火海恐怕也找不到一条活路。
公司的负责人告诉她:“老实说吧,公司是不可能再捧你了,公众对你的个人形象已经有了一定的定位,这是再难更改的事情。你要是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怕是很难。”
沈结绿并不知道那人已经有了老婆孩子,虽然现在这个社会,随便用浏览器一搜就能把一个人的祖籍身家给搜出来,但因为沈结绿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所以她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凡是能给她带来利益的人,怎么样也好,她都无所谓。
但是这一天,从公司出来的沈结绿慢吞吞地往家里挪,她忽然很害怕回去,害怕回去面对谢倾棠那张刻薄和鄙视的脸,他会嘲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会瞧不起她……他从来就没有瞧得起她过。
沈结绿在家门前徘徊了许久才鼓足勇气开门进去,谢倾棠正在他那架古董缝纫机前做衣服,听见动静瞥了她一眼,说:“这不是给你做的,我明天就搬走。”
他其实看到了那些新闻,但是看着她,本该说出口的安慰却换成了另外一句。
沈结绿点头,心里面一瞬间被掏空的感觉还是让她大颗大颗地掉下眼泪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她开始骂人,骂自己没用,骂谢倾棠没良心,她甚至举起餐桌上一个硕大的花瓶,不由分说地就朝着谢倾棠砸去——
完全丧失理智和思考能力的沈结绿只觉得谢倾棠会躲开,然而他并没有,他只是往后退了退,那个花瓶就砸在了缝纫机上,发出一声巨大碎裂的碰撞声,一些碎片迸溅到谢倾棠的脸上、手臂上,留下了丝丝缕缕的红痕。
谢倾棠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就在沈结绿抱着头蹲下来哭得歇斯底里,以为下一秒那人就会冲过来给她一拳时,一个人影缓缓在她面前蹲下,却只是抱住了她。
“这样没什么不好。”
听起来像是幸灾乐祸,但实则是安慰。
6
以前沈结绿一直觉得“一朝巨变”这个词很鬼扯,但事实上巨变总是那么突如其来,那么山崩海啸。沈结绿在第二天就抵押了车和房子,为了支付那巨额的以什么抹黑公司名誉为由的违约金。
她忙着收拾行李,该卖的已经卖了,所留的不过是些没用的过时的不可能再穿的旧衣服,里面大多数都是谢倾棠做给她的,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悉数装进行李箱。
这期间谢倾棠一直在旁边看着她,沈结绿感受到他的目光,头也不抬:“你走吧,我记得你还有上次卖了那间铺面的钱,带着那笔钱去找个安稳的工作,找个靠谱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去吧。我现在虎落平阳,估计这辈子都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了,我不想每天都看见你鄙视和不屑的眼神,所以你快点带着你的家当滚蛋吧。”
谢倾棠表情未变,倒也不像是在看她的笑话:“我还没有找到房子。”
“嗬!”沈结绿抬头,笑得讽刺,“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去和我住大街了?”
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去睡大街,她和谢倾棠又回到了不久前那个虽不华丽但依然可以避雨挡风的两层楼的铺面,这间铺面的首付还是当初她用拿到的第一笔片酬支付的,而她又是怎么拿到第一部片约的,现在想想只觉讽刺。
她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谢倾棠也没有解释他是怎么重新弄到这个房子的,沈结绿也无暇去过问。白天的时候谢倾棠把缝纫机搬出来帮人改衣服做衣服,她就去街那头一家游戏室玩游戏机,一块钱玩一次,她一天可以输掉上百块钱。玩游戏机又有免费的西瓜供应,往往一天下来,沈结绿会吃西瓜吃到吐。
这么碌碌度日的第四天,她回去的时候谢倾棠就堵在门口,说不上是鄙夷还是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问她:“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沈结绿不看她,穿着拖鞋去玩脚底下的泥土。谢倾棠看着她这副样子更加不齿:“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以后什么都不做,就每天睡到中午醒来,吃了饭再去玩游戏机,输光了钱之后再来偷我放在抽屉里的钱?”
字字句句都是刺,但沈结绿却无所谓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自己做什么又不会失败,她曾经那么渴望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但是付出一切哪怕断掉了一切后路后,她依然什么都没有。与其说她是对自己灰心,不如说她是对这个残忍的世界灰心了。
她仰头看着谢倾棠,话里也都是刺:“你看不惯我可以现在就滚,省得在这里碍你的眼。”
沈结绿转身就走,没有看见谢倾棠陡然暗淡下来的眸子,但当她走了快一百米也没有听到那人出声唤她一句后,漫天的委屈和绝望还是向她席卷过来。她嗓子眼哽了哽,加快步伐往前走的时候,却听见谢倾棠无奈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依然是不屑的不以为然的,但还是瞬间就逼出了她所有的眼泪。
他说:“你一个人能去哪儿?回来当学徒,我教你做衣服。”
她以为她自作自受到了这般田地,谢倾棠一定会借机讽刺她嘲笑她诋毁她,但是想不到,他依然和初见时一样,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她在外面流浪。
沈结绿开始认真和谢倾棠学做衣裳,但她没什么天赋,无论是用缝纫机还是针线,缝上衣服的针脚还不如手指上被扎上得多。谢倾棠或许实在是看不下去,给了她零钱叫她去街头买菜学做饭,而他就在那里忙碌着。他接了很多单子的活,甚至还和旁边网吧店的店主商量着合伙开家网店,他那么努力地在生活,那么努力地养活她。
但是沈结绿连续一个星期胖了二十斤后,仍然没有学会做饭,她把谢倾棠给她的钱大部分都拿去买油炸食品吃了。好像只有在狼吞虎咽的时候,沈结绿才觉得她的人生不是灰色的。
这天她蹲下来帮谢倾棠找掉落的针,却听刺啦一声,是裤子开裂的声响——
沈结绿微微愣了愣,听见谢倾棠说:“沈结绿,你该减肥了。”
7
沈结绿没觉得自己长胖,谢倾棠每天看着她也不觉得她哪里长胖了,但是衣服告诉他们,沈结绿真的胖了,而且快要胖得离谱了。
沈结绿的所有衣服都穿不上了,没办法只好换上谢倾棠赶出来的宽松睡衣先套上。谢倾棠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欲言又止:“你最近吃得反常的多,是不是暴饮暴食造成的?”
他不说吃还好,他一说沈结绿觉得自己又饿了。她有点难受,想去摸个苹果来啃,却被谢倾棠拦下来:“刚吃完午饭半个小时,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连吃都不让我吃,还留着我干什么?”沈结绿回头剜了他一眼。
谢倾棠被噎住,却依然拦着沈结绿不让她再吃东西:“这样下去不行,你得戒掉这个习惯。你是闲得无聊知道吗?你会养成对食物的依赖变成一个大胖子,那时候不管你去勾引谁,都没有男人愿意喜欢你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规劝的温柔,无端就听得沈结绿想要落泪,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只好佯装发火:“大胖子又怎样?反正现在也没有人喜欢我,从来就没有人喜欢过我!”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沈结绿的眼泪不知不觉间就流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委屈和失落,她只要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真心爱着她,就觉得无比的心酸难过。
她的眼泪恰巧落在谢倾棠的手背上,让谢倾棠哆嗦了一下。他看着沈结绿的眼泪,表情有微微的起伏和挣扎,但他还是温声开了口:“谁说的,我就很喜欢你。”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功地让沈结绿的表情僵住了,但谢倾棠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多言,于是给她的感觉仍然就只是为了安慰她而随口的敷衍。
“你老老实实待着,我给你做一件漂亮的裙子,可爱中透着委婉、委婉中又不失大气、大气中又略带妩媚。以前的那件送给了别人,但草图还在,我给你做一件更好的。”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
他拿了卷尺量了她的腰围、臀围和胸围后,竟然直接捧着一匹布盘腿坐在了她对面,就这么用剪刀和针线一针一线地缝起来。他看起来不太专心,因为不时要瞥一眼对面表情怔忪的沈结绿,防止她忽然饿得发狂跑出去吃东西,就这么不顾生意地守着她。
谢倾棠打开MP3,他再也不听老古董的收音机,而是把带有外放的MP3开到了最大声,还是那些八九十年代的老掉牙的歌曲。
只是他会在听得摇头晃脑的时候,抬头问她一句:“你觉得是圆领的好看还是鸡心领的好看?是要对襟还是斜襟?再给你绣两朵花在裙摆好不好,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沈结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睛里盈满了泪。
而谢倾棠却已经跟随歌声小声哼了起来:“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他唱得不好听,却成功让沈结绿眼底模糊成了一片水光。
她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响起来:“谢倾棠,等你这件裙子做好了,我就穿着它去找工作,找一份安稳的哪怕只能勉强糊口的工作,好吗?”
谢倾棠的手指陡然僵硬在那里,他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裁缝,却还是不慎用针扎到了自己遍布细微伤口的手指,他不露痕迹地拔出来,对着沈结绿笑得欣慰而开怀:“好啊。”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从第二天开始,谢倾棠每天早上五点都准时叫她起床和她一起去跑步,他甚至给沈结绿制订了一个无比健康的生活作息计划表。
沈结绿赖床赖习惯了,早上起个床无比艰难,但她知道谢倾棠的辛苦。谢倾棠每天晚上赶衣服赶到很晚才睡,白天又忙,早上还要按时早起,他比沈结绿辛苦得多也用心得多,沈结绿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晨跑了一个月,沈结绿多少又瘦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是那件新做的裙子却又不能穿了,谢倾棠便说改一下照样能穿,沈结绿便把裙子给她,自己换上另一件上班去了。
她告诉谢倾棠她在隔壁街一家小超市做收银员,谢倾棠表示很欣慰,他那天甚至还喝了二两白酒,醉得差不多时大着舌头跟她说话,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声一声地叫她的名字,不厌其烦。
沈结绿下班回来已经是黄昏了,谢倾棠竟然关了店门一边听歌一边喝酒,她心里头无端地跳了跳,刚想问点什么就看见谢倾棠以一种让人陌生的眼神望着她:“你说你在超市上班,但为什么我去给你送钱包的时候却看到你进了一家洗脚城待了很久?你不要告诉我说洗脚城还兼职开超市。”
沈结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时间如遭雷击。
谢倾棠看她傻了眼无话可说,眼底顿时一片通红,像是被气的又像是痛心的,扬手就把手边的酒瓶子撂过来,哗啦一声砸在了沈结绿身后的墙壁上。
他几乎是在跟她吼:“我对你还不好吗?你一定要自甘堕落是不是?你安安分分地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
他说不出话来了,那么刻薄那么可恶那么骄傲的谢倾棠,竟然哭了。
8
沈结绿提着自己的行李离开时,谢倾棠没有挽留她。
因为沈结绿告诉他说自己辞去了洗脚城的工作,找了另一个远一些的但是前途无量的工作。谢倾棠没搭理她,因为他不信。
沈结绿想说自己真的是想去超市应聘的,只是超市不雇用她,反而是旁边的洗脚城老板看她长得俊俏让她过去上班,其实只是单纯的洗脚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着急着想找份工作,帮谢倾棠分担生活重担而已。
但沈结绿说不出口,她让谢倾棠失望了太多次,她都没想过谢倾棠有朝一日还会相信她。她欺骗过他那么多次,好的坏的,光明磊落的不可见人的,她瞒了谢倾棠太多东西,而那些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也早就注定她有一天会真的离开他。
沈结绿和谢倾棠认识纯粹是因为一件衣服,谢倾棠打她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过来取做好的衣服时,她正坐在马路边上号啕大哭,接电话的时候把谢倾棠吓了一大跳。
那是她刚毕业的时候,她的学校不好,她的艺术专业也不好,去面试,面试官暗地里却把她带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告诉她这工作也不是那么难找,关键要看她的态度。
她身边的很多人都用这种法子找到了工作签了协议,她起先不愿意,但是学校为了就业率放了话,不签订就业协议连毕业证都没有。她被逼得走投无路,便只有向现实低了头。
那晚她从酒店里出来一路走一路哭,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爱情这个东西了。在她心里爱情是那样干净那样神圣,不是她这样一个肮脏的灵魂配得起的,所以她破罐子破摔赖在谢倾棠的裁缝店里不走,谢倾棠撵了她几回都没用,最后实在没办法便索性留她在店里,供她吃供她住。只是,最后她只上了一天的班就被炒鱿鱼了。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对这个世界失望了,连带着对谢倾棠、对她的爱情也失望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上的谢倾棠是那样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耿直而又善良的男人,他甚至还一点都不感性,觉得痴情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所以她得捂着掖着不让谢倾棠知道她的本来面目,不让谢倾棠知道她爱他。
谢倾棠问她爱情于她而言是什么东西,她说是神圣的东西,神圣到她觉得肮脏又虚假的自己不配去拥有了。
有一天晚上,她和谢倾棠打架,其间触碰到了他的手,她爱的男人明明这样年轻这样好,却因为生活艰难而变得掌心粗粝,尽是些针划开的伤口。
那时候她坐在地上哭,听见谢倾棠恶狠狠地说,痴情最无聊。她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灰心。反正她的爱情是没有结果,她就暗自下定决心,告诉自己一定要让眼前这个虽然嘴巴很坏但却对她好到没话说的男人过上好日子。
而她的筹码不过就是她自己,却还是被谢倾棠知道了自己的肮脏。
她有时候想要摆脱他,有时候又戒不掉他,就像在知道他给别的女人做衣服时无法掩饰的妒忌,就像他过来和她住在一起时她心底那么开心。
她知道如果放任谢倾棠给女神做设计师会前途无量,她也知道谢倾棠为了她放弃了什么,他明明可以前途无量,却还是甘愿无数次和她共患难。
沈结绿死过无数次心,对爱情死心,对生活死心,对自己死心,但是在谢倾棠一针一线为她做那一件肥大的裙子时,她忽然什么就都不怨了,她终于可以确定谢倾棠爱着她,或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爱,只是他太骄傲太嘴硬,他从来不屑于承认。
或者,他已经对这样子的她失望了。
谢倾棠一把火烧了所有他曾做给沈结绿的衣服,只有那件由肥大改成的裙子,她穿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脱下,她甚至在乞求他:“只有这件衣服,给我做个纪念吧。”
谢倾棠最后瞪他一眼,指着大门的方向叫她快点滚蛋。
他一定是爱得太累了,累到再也包容不下她了。
只是沈结绿没走多远,谢倾棠还是把她拉了回去:“这是当初你买的房子,我一直没卖。现在要走也是我走,你给我好好待在这儿。”
沈结绿恍惚了一下,连忙拉住他的手,两人在门前又推攘来推攘去,最后沈结绿嗫嚅道:“我们都不走,不行吗?”
谢倾棠扯起嘴角,凄凉地笑了:“不走?然后继续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怎么自甘堕落吗?”
最后他们达成协议,把房子卖了,古董缝纫机也卖了,存款拿出来一人一半,然后各奔东西。
但是谢倾棠拿走的只有三分之一,他在最后都仍然那么骄傲:“我是个男人,我有一技之长,我不怕挨饿不怕诱惑。倒是你,沈结绿,我拜托你,好好地活着。”
他眼底都是伤痛,语气却豁达,“拜托”两个字咬了重音,他还是对她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不要受伤。
谢倾棠所想不过是好好地和她过日子,他不在乎她过去怎样,但他受不了他如此地掏心挖肺之后,她依然还熟视无睹,没心没肺地继续无视他的心意和期望。
他想,沈结绿既然不爱他,而他爱得又那么累,索性就放手吧。沈结绿想做什么就去做,他不在她面前,自然也不会跟着心痛难过。
他一直知道沈结绿是怎样的人,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哭,脖颈上是密密麻麻粗鲁的吻痕,他不傻,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在后来的日复一日里,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上了这个有点无理有点霸道没什么优点的姑娘。
他讽刺她挖苦她,不如说他是在讽刺挖苦自己,明明爱得那么累了,却还是不死心不甘心,就期待着有一天她会回头看到自己。
所以他在沈结绿搬走时想办法结识人脉,他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那个缝纫机固然重要,但远远不足以威胁他。他只是想离她近一点,为此不惜放弃本来快要光明的前途。她不知道她让他住进她家里客房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开心,哪怕随后而来的是频繁的失望和妒忌。
但他又不敢说得太明显,怕自己的心思曝光,怕自己被沈结绿讨厌,怕离开她更怕失去她,但是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她。
那时候沈结绿让他滚蛋,他推脱说自己没有找到房子,其实不尽然。原来的房子就好端端地在那里,他不舍得卖,他总想留条后路,如果万一……以防万一。
他对沈结绿说“我很喜欢你”时是真心的,沈结绿告诉他要去找工作好好生活的时候,他说的那句“好啊”也是真心的,“好啊”之后没说出口的话更是真心的。
谢倾棠不过就是想说,我养着你也没关系,一起过日子就好。
但他只是少说了一句话,一夕间什么就都不复存在了。沈结绿还是那个不安于室的沈结绿,她过不了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而他最大的奢求不过是和她一起平凡地过日子。
谢倾棠就想着算了吧,她想怎样就怎样,他走开眼不见心不烦,但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还是不舍得,想着她一个女孩子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吃不饱穿不暖怎么办?他终究是不舍得他心爱的姑娘难过。
虽然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放开手的地步。
谢倾棠最喜欢一首叫《笑红尘》的歌,却最讨厌里面一句话“痴情最无聊”,其实他讨厌的不过是那个痴情却还是什么都得不到的无能而又不甘心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