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老
2013-05-14则音
则音
一
黑夜渐渐笼罩住这个城池,车河涌动,叶成欢坐在咖啡厅里看着窗户外边华灯初上。百乐门的霓虹灯亮起,各色人群往那极乐世界涌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之的诗放在今日,倒是格外的应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像是一个即将死亡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挥霍时光,挥霍精力一般。看似歌舞升平的城市,依旧难掩繁华之下的危在旦夕。
叶成欢她扭过脸,将将看见王渡云从车上走下来。他穿着西服三件套,发型一丝不苟。
想必是没有人见过王渡云头发翘起来的样子,那时候他刚刚睡醒,一贯警觉睿智的眼睛朦朦胧胧,看着叶成欢的时候也有点呆,只是片刻间反应过来,削薄的唇勾起,冲叶成欢一笑,这一笑之后又变成了平日里的那个王渡云。
叶成欢神色不免恍惚起来,只疑问为何他那样细微的神色却能如此清晰地印刻在心上。她只要一想到那双带笑的眼睛,心中便不免微微躁动。
“我过来的时候刚好路过,给你买了芝士蛋糕。”他将手中的蛋糕递给叶成欢,又笑道,“今天学校没有课吗?还是你,又逃学了?”
叶成欢将搅动咖啡的勺子轻轻搁在碟子上,抬起头手托腮望着王渡云说:“我见到宁钰了。”
王渡云听她这么一说,微微挑起了右边的眉梢,很细微的,之后便是一笑:“见到了又怎样。”
叶成欢说:“你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王渡云挑唇笑道:“你今日怎会想起问这个?”他将身子倚进沙发里,双臂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接着说,“你不是很讨厌知道这些吗?”
叶成欢也笑了,笑得懒洋洋的,目光里却没有表情,艳红的唇膏泛着窗外的冷光:“遇上了,就躲不开了。”
王渡云的笑因着这句话微微一滞,他不知她这句话到底说的是谁。遇上了,就躲不开了。当真如此。
王渡云想起第一次见到叶成欢时的情景,那一夜的月光很白,白得像腊月的雪,轻轻地融化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酒会的喧嚣远去,似乎陌陌红尘中只剩下这被白月光笼罩的极静的一隅。
便是在此时他看见了叶成欢。她喝多了酒,一路走着跌跌撞撞。眼见着要撞过来,副官伸手想要阻挡,他却撇开副官迎了上去。
叶成欢倒在他怀中,满身的酒气。白月光洒在她素净的脸上,她微眯着一双漆黑的眼,像一只快要睡着的猫。
却不是猫。王渡云心里轻轻一动,他眼见着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女孩的眼里滚出来。到最后,竟伏在他怀中呜呜哭泣起来,隐隐约约似乎听见她呜咽着一个名。
王渡云只觉得这泪水似乎掉在了自己的心尖,引得心脏一阵阵抽痛。这感觉来得太过莫名其妙。
王渡云突然叹息一声,只觉得这一声声呜咽落在自己的心上,一滴滴泪将心尖的冰融化。他不该有这样的感觉,也不能有这样的感觉。
明日生死未卜的人,不该拥有这一切。
王渡云命副官将她送回家,不留任何痕迹。只是个伤心的女孩罢了,过了今夜,明天她又该继续一个快乐无忧的人生罢!
二
叶成欢也记得第一次见到王渡云时的情景,那是一个酒会。
她同陈伯伯一起会见各种政经界要员,女眷们全都聚集在一起谈论着服装与首饰,她一面应对着一面用目光在人群中来来回回搜寻。巨大的水晶吊灯垂在洛可可风格的大厅里,灯下衣香鬓影,红男绿女。
她抬起目光,水晶吊灯散发出的灯光令人目眩神迷,她脑袋一阵发昏,再度回转目光时便看见了这个男人。他端着高脚酒杯,脸上带着礼貌疏离的笑容同人寒暄,只是一直都未曾见过他喝那杯中酒,大约这样的人一贯都得保持头脑的清醒。
他突然转过头。叶成欢连忙转身,喝了一口酒强自镇定。然而此时,却听见身后有人说道:“小姐,能否赏光共舞一曲?”
是很低沉的声音,似乎在撩拨着她的心弦。
叶成欢转过身,抬起头便看见他用一双黝黑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自己。
同照片里的完全相反。叶成欢心想,照片里的这个男人严肃而冷锐,嘴角向下撇着,目光冷峭从容。
是不能拒绝的,只得笑着伸出手。她牵起裙角,身子矮了一矮才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同他一起滑进舞池。
他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包裹住,耳边亦是他缓慢低沉的呼吸。叶成欢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猛然间抬起头,双靥凹出两粒酒窝,对着他便是甜甜一笑:“久闻秘书长大名,今日才算是见上一面。”
王渡云右边的眉梢微微一扬,嘴角也挑起露出一丝笑。却不说话,只是用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望着叶成欢。与相片中的冷峻不同,这双眼黑沉沉的,眼梢微微下垂,带着熟稔的笑意。
熟稔?确实是熟稔。
叶成欢偏过头,细细地打量着他,片刻才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又是一笑,俯下身在她耳边轻柔如同呓语一般说道:“若不是前世见过,那定是在梦里见过罢!”
三
自那次酒会之后,王渡云频频约叶成欢一起看电影吃西餐。即便王渡云已有婚约在身,但瞧着日渐亲密的二人,众人也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事,在社交圈中并不稀奇。
北山红叶正浓,王渡云带着叶成欢上山赏枫。他拖了叶成欢的手,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到达山腰凉亭时,叶成欢笑不出来了。
宁钰正同几个女眷坐在凉亭里休息。她出身旧式的书香门第,本身就带着极重的书卷气,加之穿着一身白底靛纹的旗袍,整个人越发温婉端庄。
王渡云松了叶成欢的手,脸上的笑也敛去几分。宁钰恰在此时转过目光,瞧见他,白皙的脸上不免露出一丝惊喜的笑容,唤了他名字一声,却又见到他身后的叶成欢,神色不免踌躇起来。
王渡云回首看了叶成欢一眼,笑道:“怎么,不敢上去?”
叶成欢本有些犹豫,听他这样说,不免回嘴道:“怎么不敢了,又没做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她抬起步子朝凉亭走,越过他时又低声道:“反正丢人又不丢我一个。”
王渡云听这话,露了一丝笑,跟着她后面一齐到了凉亭。
宁钰怯怯地看着王渡云,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叶成欢,过了半晌才道:“云哥。”
王渡云对她亲切地笑道:“出来爬山为何不同我说一声?你身子一向娇弱,别等到山风起了着凉,待会儿便下山吧。”
宁钰听他关心自己,这才笑了起来,又鼓起勇气对他身后的叶成欢说道:“叶小姐好。”
叶成欢也笑着冲她点点头。
王渡云别过宁钰,带着叶成欢继续向山顶走。叶成欢故意拖着步子,只等他回过头望着她问:“怎么了?才这么一会儿你就没了力气?”
叶成欢撇撇嘴,说道:“到底是别人的未婚夫……你倒是担心她受凉,却不怕我上了山顶吹风。”
王渡云最爱看她这副别扭的样子,像只没讨到主人奖赏的猫。
“你身子一向健康,我担心什么。”他牵住她的手,低低笑道,“不要闹别扭了,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他鲜少说这样浓情蜜意的话,叶成欢听了不由得恍惚。她心中微微一动,却又是一乱。纷乱繁杂,像是谁穿着一双厚重的鞋在她心上踏着凌乱的步伐。
“你不要对我太好……”她闷闷地说。
王渡云只当她仍在别扭中,便笑道:“你啊,真是个孩子。”
两个人回城时,正碰上学生游行。王渡云吩咐司机停在路边,他蹙起双眉,看着窗外。那些学生举着旗子口中喊着口号,“抵制日货”或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雄赳赳气昂昂。
叶成欢挽住王渡云的手,同他一齐看着车外的学生。
“你们学校应当也组织了这样的游行,你怎么不去参加?”王渡云问。
叶成欢撇撇嘴,说道:“游行喊口号有什么用?做这些就能把日本人赶回老窝?太幼稚。”
王渡云拍拍她的手背,许久未语。他神色疲惫,大约也是如此他没有看见叶成欢攥成拳头的右手,更没有看见叶成欢眼中焦急的神色。
四
叶成欢被宁钰约出来是在爬山之后的第二日。
宁钰依旧端庄婉约,脸微微有些病态的白。她开门见山,对叶成欢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叶小姐,你不应当再和云哥在一起。”
叶成欢没料到她如此干脆,遂也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宁钰说道:“云哥是我的未婚夫,不日就要和我成婚。叶小姐为了自己的清誉也不该同云哥搅在一起。”
叶成欢心中陡然蹿起一簇怒火,语气变得不善:“我不认为两个还未结婚的人在成婚之前便要受到婚姻的约束。宁小姐的心意我心领了,只是现在是新社会,我并不需要为自己的名誉担心。”
宁钰听她这样一说,心道还有这样不要脸皮的女子,心里一急,面上仍不动声色:“叶小姐,云哥终究要成为我的丈夫。叶小姐又何必在云哥的身上花那么多心思。”
“我爱王渡云,所以花再多的心思我都愿意。”叶成欢松开唇,微微抬起下颌。
她从未小看过这个女人。出身于那种旧式大家庭,勾心斗角想必是家常便饭。故作的柔弱恐怕也只能在王渡云的面前显露显露。与这样的人交锋,怕是最忌讳拐弯抹角吧。
叶成欢笑了笑,端起咖啡浅尝了一口,站起身才说道:“王渡云约我下午去珠宝行看珠宝,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
宁钰却是急了,站起身质问道:“你爱云哥?那云哥可爱你?他可曾说过他爱你?”
叶成欢被她问得一愣。
宁钰见她神色,心中了然,笑了笑,说道:“他连那三个字都不肯同你说,你又怎能肯定你们之间不是玩玩而已?”
叶成欢只觉得被这话说得心尖一疼,这疼痛从心尖蔓延,慢慢地布满了整个身体。她从未在意过,只因为王渡云于她,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而当游戏结束,一切都不该留下。
那天中午,叶成欢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春日,那时候她还没有随父母迁居香港。她坐在梧桐树下等司文放学回家。春光暖融融地透过梧桐叶子落在她脸上,她等得快睡着了。迷迷糊糊里,好像有人正抚着她的脑袋,热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逗得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睁眼,任那暖息拂在脸上,口中却喃喃道:“司文,别闹了,我等了你好久呢!”
司文却不说话,这是他们惯玩的把戏。即使她闭着眼睛也依旧能想象出他弯起的眉眼,快乐得比阳光还要明媚。
“成欢……成欢……”他的嘴唇擦过她的面颊,声音沉沉地在耳畔回响。
这一声声呢喃温柔得似乎要把她的心融化,她觉得一种妥帖安稳的幸福慢慢充盈了整个心脏。只是这呢喃却慢慢地低了下去,慢慢地,最终消失在一阵阵汽轮的鸣笛声里。
她陡然睁开眼,没有司文,只有窗外的梧桐刮擦着窗玻璃,暗暗婆娑。
“你做梦了?”
身后有人说。
她猛地转脸看向他。她不知他来了多久,亦不知睡着之后他看了她多久。只是那眼眸一贯的笑意褪去不少,剩下的只是晦暗不明。
“梦到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她垂下头,别在耳后的碎发滑了下来,却被他擒住,在指尖缠绕。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指尖缠绕的发,一双眉眼低垂着,眼睫似羽扇,盖住他眸中所有的目光。
她只为他这样一副深思的模样弄得心虚,只得从他手中抽回头发,偏过脸静静道:“王渡云,我今天……去见宁钰了。”
“哦?她说了什么?”他偏着头打量着她,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
叶成欢不敢承受这样的目光,她咬住嘴唇,过了很半晌才道:“她说我不该缠着你,应当离你远一点。”
“那你说了什么?”
“我?”叶成欢不自觉地恍惚起来。那些敢在他人面前说的话,在他面前却半句不敢吐露。那都是假话……她心里想,说给别人听的假话罢了。可就是这样的假话,为什么自己却不敢在他面前说出来?
“我什么都没有说……”她故作轻松地一笑,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那双黑色的眼眸,轻笑道,“王渡云,我们这样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想结束?”他直起身垂下眼看着她,先是一笑,继而冷冷地道,“当初你答应同我在一起时就该知道我们没有结果。既然游戏开始,那结束也就由不得你一个人说了算。”
“可你要同宁钰结婚了。”她仰起脸看着他,眸中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意味。“到时别人会怎样看我?你可曾为我考虑过?”
“别人怎么看你?”他“嗤”地笑了一声,截断了她的话,盯着她说道,“你不觉得很公平吗?你在我身边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与我即将要和宁钰结婚又有什么区别?”
他俯下身,嘴角擦着她的鬓角轻声道:“司文是谁?”
这一问不啻于一声惊雷。叶成欢瞪大了双眼,她心中又惊又急。她只觉得自己的背脊在颤抖,四肢也变得冰凉。
她还记得陈伯伯的警告。他说王渡云是酷吏,为了从革命党嘴里撬出消息用尽手段。赵司文落到他手里,既然是下落不明,那八成就是死掉了。父亲与母亲都不愿她卷进来,就连司文的家里都已放弃,可她却怀着一腔孤勇,奋不顾身地来了。
她只要救出司文,不管用什么手段。
她咬住嘴唇,心中却又不知为何突然一片悲凉。公平?他与她谈公平。原来从一开始,除了自己,他也并没有认真在意过这段感情。她突然轻飘飘一笑,抬起头看着他问:“王渡云,你爱过我吗?”
王渡云被她这突然一问问得一愣,离开她几寸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表情。那表情,哪怕自己死了都不会忘记罢!那样悲凉、失望、伤心的表情。
他只能装作不在乎……只能如此。
“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不过一场游戏,你又何必较真?”他语带嘲讽,斜挑起嘴角望着她,望着她快要分崩离析的镇定。
静了片刻,他反问道:“你呢?你可爱过我?”
她盯着他,双眼中的失望与倔强慢慢消失,慢慢地有笑意自她眼中蔓延开来,逐渐地蔓延到整张脸上。
她往沙发中一仰,红艳的嘴唇勾起一抹惑人心神的笑容:“我爱你啊,我可是一直都爱你呢!”
五
王渡云近日越来越忙,极少能与她见面。听说又处决了一批革命党。处决之后的第十四天处决名单才对社会公布。叶成欢怕得厉害,她怕司文的名字在他死后的第十四天才会被自己发现。
王渡云口风太紧,他身边的人更是警觉得像豹子一般。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当情报处秘书长的职位吧。
天已入秋,窗外的梧桐树开始落叶飘零。叶成欢的思绪杂乱无章,她一想到司文生死未卜,便急得坐立不安。然而却又有另外一种痛慢慢地盖过来,慢慢地将那不安兜头浇灭。
她从未忘记自己接近王渡云的目的,她以为自己是冷静清醒的。只是事态的发展似乎越来越由不得她。一切都在失控,朝着另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失控。
王渡云回来时,座钟已经敲响三下。他带着一身的酒气,仰面躺在床上,一张脸白得吓人,也不知灌了多少酒下去。
他醉得迷糊,平日里锐利的眼锋消失不见,一双眸子倒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设防。他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看着她,抓着她的手,轻声唤道:“成欢,成欢……你为什么哭?”
叶成欢一愣,心道,到底是喝多了,自己何时在他面前哭过?
可他却握紧她的手贴在心口问道:“成欢,你为什么哭?你为谁哭?”
“我没有哭。”叶成欢抽回手,可他却执拗地握紧了她的手,嘴角微微扬起:“成欢,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到我的身边,我什么都知道。”
叶成欢的身体颤了一颤,她有些忐忑地看着他,看着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慢慢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司文……赵司文是不是?”他声音一如当初那般低沉,声息震动她的发梢,带着自嘲的笑,“那又是一段我不知道的过往,是不是?你来我身边,做一切你不愿做的事,全是为了他,是不是?”
叶成欢哑口无言,只得沉默地听着这男人低沉的絮语。
他抱紧了她,喃喃道:“我在你心中,到底不如他,是不是?他倒是个爱国爱民的好青年,而我?你心中怕是不知鄙夷我多少回,在我身边,都觉得恶心罢?”
叶成欢因着这句话呼吸一滞,她想反驳,可却发现一切都如他所说,那又哪里来的理由反驳?
他抱紧了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中,一双手在颤抖,到最后,他终是擦着她的耳郭,低低叹息一声。这声叹息是如此漫长,像是一只手探入她的胸膛,紧紧捏住她的心脏。
“罢了,我放了他,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愿意做。”
他的声音里透着疲倦,终于松开手,慢慢支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了一支烟。
叶成欢因他这句话变得呆愣起来,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只余下一具空落落的身体。一切似乎来得太过容易。他是伪政府情报处秘书长,放一个人说来容易却又不易。如何掩人耳目就是个难题。若是出了纰漏,怕是连他自己都担待不起……
“我只有一个条件。”他深吸了一口烟,转过脸看着她,轻轻笑道,“成欢,放了他,你就要留在我身边,一辈子。”
他的轮廓被白色的月光渲染,那样冷硬的轮廓,在这样凄冷的月光里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这温柔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客,用尽了一切的力气,赌一个虚幻。
叶成欢终于回神,她看着那沐浴在月光里的男人。他眼里一如既往的是那样温柔的笑意,窗外的梧桐在他背后婆娑,白色的月光里,她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一场到最后就要诀别的梦。
“可以,我留在你身边。但你要保证赵司文能活着离开这里。”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语气轻飘飘,却是肯定的。
她看着他眼中的笑意慢慢褪去,那潮水般的温柔也渐渐变冷。最终,那冷潮在他脸上成了最牢固的面具,他嘲讽地笑了起来:“待在我身边不是感到恶心吗?为了他,居然连要忍受一辈子的恶心,都不在乎了吗?”
他摁灭了香烟,朝门外走去,却在拉开门时,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旧情人。”
六
那一天是旧历九月初三,王渡云三十一岁生日。宴会是在王渡云的别墅里,大半的社会名流及政府要员都来了。
宁钰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将众女眷照顾得极好。叶成欢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最起码远不是她外表看起来那样柔弱。
正主在此,没人愿意和叶成欢说话。毕竟王渡云的未婚妻是宁钰,而非叶成欢。
叶成欢独自喝着酒,看着满场的流光溢彩。宁钰走到她身边,对她一笑,说道:“叶小姐,多日不见,你似乎憔悴许多。”
叶成欢不答,只冷冷地看着她。
宁钰笑道:“下月初二是我和云哥的成婚典礼,不知到时叶小姐是否能赏脸参加。”
叶成欢捉住杯脚的手不自觉一紧,目光也涣散起来,却仍余一丝理智回答宁钰:“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怕是没有那个福气去讨喝一杯喜酒了。”
宁钰打量了她一会儿,突地笑道:“叶小姐,我原本只以为你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如今看来,却已有人将这游戏当真。”
叶成欢转身欲走,宁钰却拉住她的胳膊说道:“叶小姐,云哥有太多太多你并不了解的过往。就好比,你的过往也从未让他了解过一样。”
宁钰料到她不会就此离开,松开手接着说道:“你只道他现在的一切来得轻松,却不知他曾经在这乱世挣扎差点连命都搭进去。是我的家族救了他一命,也是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如此看来,叶小姐,你也应当明白,云哥此生都不会离开我,此生除了我,不会另娶他人!”
叶成欢心中只觉得一阵空,空荡荡的,摸不着边界的难过。她强自镇定,最终冷笑着对宁钰道:“救了他一命又如何?只不过让这世上多了一个恶人。他在你眼中万般好,在我心中却一文不值。他在外做尽坏事,你还只当他是你的英雄。抱歉,我不如你这般痴情,更不如你这般愚蠢。”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转过身,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口中那个恶人就站在自己身后。而她一点都不知道,一下子撞在他的胸膛上,抬头正欲发怒,却见他低垂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眸光沉沉。
歌舞正浓,王渡云却带着叶成欢上了二楼的起居室。楼下大厅的歌声与喧闹被隔开,远远地,听得不甚真切。
王渡云靠在窗台前抽了一支烟,青色的烟雾袅袅娜娜地升起。窗外的月光白得像雪,透过窗纱漏了进来。很长时间,只能听见大厅里模糊的喧闹。
王渡云终于开口,他声音很是低沉:“恶人?嗬……我在你心中,不过一个恶人?”
“是。”她面无表情,斩钉截铁。
王渡云回眸看着黑暗中的她,白月光直漫及她的脚踝,为她玫瑰灰的裙角镀了一片银光。他只觉得,这女人真是心狠,就如同这捧冰冷的月光。
“你以为,赵司文那样的人就该是一个‘好人?”他掐灭了香烟,走近她,讥讽道,“没有头脑,只凭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这样的人,就是你心中的‘好人?”
叶成欢抬起头紧盯着他,语气变得尖刻:“那也总好过你卖国求荣,残害同胞!”
他被这话激得扬起了手,可目光触及那张娇艳倔强的脸时,却终究心软。
她对他只有恨,除了恨便是厌恶。他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怕是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疲惫地坐下,坐在她对面。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长久的静默中,只听见楼下笙箫不清不楚地传过来。
他终于开口:“赵司文已被送到码头。”
他没有抬起头看她脸上的表情,想必是高兴的,高兴得连言语都忘了。
“叶成欢,你记住,这一次算是你欠我的。你终究,要偿还。”他近乎咬牙切齿,一双拳头紧了又紧,终于徒然松开。“你走罢。和你的司文一起走。”
她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作,过了许久,他都已经有了一丝期待时,她终于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胸腔中,心脏似乎也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停止。她的手终于扶在了铜制的把手上。心脏终于停止跳动,刹那间他已站起身急切地看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哑声道:“成欢,你可曾爱过我?”
她背对着他,垂下头。满肩的发丝倾斜下去,在月光里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光影。她笑,笑得百无聊赖:“我爱你啊,我一直都爱着你呢。”
哄他开心似的敷衍。他苦笑,终是不舍地问道:“你还会回来,对吗?”
她拉开门,室外流光溢彩一下子倾泻进来,照亮她的轮廓,却照不亮他的视线。
他听见她说:“不,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七
叶成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王渡云的别墅的。她拉开车门,陈伯伯早就候在车里。他见到她,低声道:“九点钟就要开船,我们还有半个小时。”
她抬起头看着树影婆娑处的窗台。那儿似乎仍有一个身影倚在窗后,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用那样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她心里说,终是拉开车门钻进车里。
王渡云透过窗,看见她仰起的脸,白色的月光像轻飘飘的雪落在她的脸上。她朝自己看过来,眼像猫儿一样,却并不狡黠慵懒,只是恍惚悲伤。
副官走过来,低声道:“一切如秘书长所料。”
王渡云抖落了指尖的烟灰,什么都没有说。他盯着那少女的眼,目光深沉。
副官终是忍不住,张口道:“秘书长,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走掉?你可以解释,想必叶小姐也不会……”
“这样一个乱世,我又哪里有能力许她一个安定。”他见她钻入车中,胸腔里有什么正一点点融化。“等动乱过去,等我的结局尘埃落定……”
“她会回来找我的,她会回来的。哪怕她不回来,我也要去找她的。”王渡云的嘴角却扯出一丝笑,这笑在黑夜里如同最隐秘的断言。“我们终究会再见的。”
他嘴角边的笑意越发深,叶成欢,这算是你欠我的债,终有一天,你会来偿还的。
尾声
靠近窗台的那棵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窗台上也结了蜘蛛网。不见当年灯火璀璨,倒是一地的萧索落拓。
一九四一年的香港海域,汽轮划破海浪停泊靠岸。她跳上岸的那一刹那,便已决定回到他身边。司文问她为什么,她偏过头思索片刻,终究说道:“他爱我。我现在才知道他爱我。而我,亦爱他。”
“可他是民族的罪人!”她记得司文这样说。
她是如何回答的?哦……她说,即使如此,我也愿意陪他遗臭万年。
只是当她再度踏上陆地,那个城池已被封锁,她进不去,她永远都回不去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嗬,这世上还有谁,能找到一个死人呢?
整个城市的陷落是在她离开的第二日,反抗也是在深夜之后的黎明开始。那场战役死了很多人,其中名声最显赫的莫过于伪政府情报处总秘书长王渡云。谁也未曾料到,当初那个用最冷酷残忍手段对付革命党的伪政府要员,却在城池陷落时第一个带头冲上了反抗的道路。
很多年后他的真实身份才被公布——一个潜伏多年的革命党员。曾经唾骂他的人送给他最无上的荣耀,只是这死后的哀荣又有什么用?人死了,一切都成灰成尘,不复存在。
叶成欢抬起头看着那梧桐枝丫深处的窗台,似乎依旧能看见一个男人倚在那里,嘴角带笑,目光透过五十年的时光,深深地望着自己。
返回香港的途中,白色的月光笼罩在寂静的海面上,星星点点,像是下了一场漫天的大雪。那白色的月光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她耳边的海风远了,渐渐变成了一声沉沉的叹息。她记起那个夜晚,她为司文伤心,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最终跌进他怀里。他怀抱着自己,任冰凉的泪水落在他滚烫的掌心。他的唇擦在自己的耳郭,沉沉地叹息。
还有那样白的月光,白得像雪一样笼罩在他们的身上。他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她,带笑的目光,穿过那样长那样纷乱的时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一切的笑意与熟稔都找到了答案,他认识她,比她知道的更久。或许他爱她,也比她知道的更久。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他们总是在错过。记错了第一次见面,也错过了最后一次见面。
一生都在错过中进行。
那,此生债怕也只能来生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