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往来秋
2013-05-14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
陈岐在还不知道杜若长相前,先听说了她十五岁当着全城放出的狠话,她说,取顾晨首级于我门前者,无论白丁走卒,我杜若盛装以待,欣然嫁之。
但凡在京城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宫廷杜画师的小女儿杜若恨极了当今裴宰相的女婿,大陈国新晋的状元郎顾晨。
能让一个女孩子这样深恶痛绝的异性,无外乎有两个特点:花心,以及忘恩负义。
很不巧的是,顾晨两样全占,承上天厚爱,还多了份格外出众的外貌。在十八岁殿试中得裴宰相青眼蟾宫折桂,抛弃青梅竹马的杜焉,迅速入赘做了裴家女婿。
杜焉为情所困,一时没想开,用一根白绫将自己缢死在闺房里。
昔日震惊全城的殉情故事,传到陈岐耳中也不过变了味的逸闻奇谈而已,真正让他记住的,却是这整个故事里无足轻重的人物,杜若。
他也听说,两姐妹感情奇佳,杜焉的死于她而言不啻于一个世界的毁灭。
她恨顾晨。
陈岐当时就在心里想,这女孩,不是被恨蒙蔽了眼睛,就是蠢过了头。但,无论这两样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
一、
陈岐终于见到杜若,是在她十八岁那年的元宵节。
她一个人从家里溜出来逛花灯,撞见她的宿敌顾晨的妻子——裴珊珊,裴宰相视若珠玉的独生女儿。她一边指使下人拦住她的去路,一边揶揄杜若出身寒微,比不上自己家室金贵,是以见了自己就躲。
杜若沉默。
她的沉默刺激到裴珊珊,她变本加厉:“你大姐为了一个男人自杀,闹得京城上下尽人皆知,没想到你……”
杜若抬手,干脆利落替姐姐还了裴珊珊一巴掌。
裴珊珊一愣,眼圈迅速一红,扬手要打回去的时候被杜若在半空截住。裴珊珊见施恶不成,含着哭腔朝她身后叫了一句:“晨哥哥。”
和着一声严厉的“住手”,顾晨阔步走来,拉过裴珊珊仔细检视她脸上迅速浮起的红,问了一句让杜若十分堵心的话:“叫你远着她点,你怎么就记不住?”
裴珊珊顺势偎在顾晨怀中,遗给旁观的杜若一丝挑衅的眼风,娇娇怯怯道:“人家怎么知道,她见面就打人家……”
悲春伤秋过于矫情,与愤怒又有一段太远的距离。杜若沉默地看着面前狗男女上演的浩荡奸情,漠然转身离开,走到岸堤边时被人一推。
她落水了。
她被人从护城河捞上来,醒来一睁眼就是一间装饰过度奢华的房间。一男子背对光源临案而立。翻身将对方惊动,那人抬头,于晨光中逐渐清晰的容颜俊美无匹:“你醒了。”他放下笔,朝杜若走去。
杜若无视他伸来的手,从床上一跃而下,一眼看见他尚未完工的画,很快得出结论:“没我爹爹画得好看。”
对方一笑,也不争:“不为阁藏,不为炫技,无聊罢了。”他长身一揖,朝她,“鄙人陈岐,昨夜于河中救起姑娘,不知姑娘身份,便自作主张将姑娘带到鄙人别院,望姑娘见谅。”
杜若不是个不识时务的,虽然对眼前这个气质清贵,但出现意外的男子深感怀疑,但仍旧诚挚地道了谢。
转身要走时,忽听陈岐在她背后笑道:“杜姑娘是个懂画的人,为何不懂人心呢?”
警觉回眸,他笑的含义和他话的内容截然相反:“我知道些杜姑娘和顾状元的矛盾,也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兴许,我能帮上点什么。”
杜若直接找到问题根源:“为什么?”
“我的答案跟刚才一样,”他笑得意味深长,“无聊罢了。”
二、
知道继续追问也绝不会得到真实的答案,杜若识趣地将其视作公子哥儿的消遣。
一段利益中,无所谓永恒的敌人,只有短暂的同盟,这是她从飞黄腾达的顾晨身上得出的最好结论。
再抬头看他时,杜若迅速呈现出一个同盟者推心置腹的媚笑:“合作愉快。”
陈岐一晃神,淡淡笑了。
为实践他的承诺,他带她上了趟青楼。
找到相熟的花魁,陈岐拉过躲在身后的杜若往她房里一推,无视她眼中竭力隐藏的笑意,面无表情地交代对方:“这丫头这儿不开窍,”他指了指自己脑袋,“你跟她讲讲男女的事情。”
杜若自顾自还傻笑,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冲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跳脚:“什么叫不开窍,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吗?”
他已走到走廊尽头,转身迈入他常住的房间,只余青色衣袍一角和句子尚在空气中飘:“会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上青楼,不是不开窍是什么?”
杜若正要发怒,被花魁李氏娇笑着一把揽住,将她往房里轻推:“好了好了,我们回屋聊。”
不得不承认,李氏在她面前抖开的,是她闻所未闻的另一个瑰丽的女性世界。
棋艺琴射花鸟,书画茶话山水,这些都不是她授课的主要内容,她教给杜若一些风月场所惯用且异常适用的伎俩:低头一瞬的垂眸,再抬首时欲语还休。她向杜若展示一个女性所有柔媚姿态,以一种先天劣势来让男性臣服的手段。
杜若闻所未闻,自然听得一头雾水,李氏又不好当着一个未嫁的姑娘家说得过于直白,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在她对面坐下。
杜若琢磨的同时,李氏也在对面端详她:看得出她很单纯,但也仅限于单纯,甚至单纯得不合她十八岁的年纪。她找不出任何能让陈岐屈尊带她来这里的原因。忆及适才两人言行举止,李氏心里顿时一酸:他从未这样看过自己,也从未以这样随意的态度对自己说过话。
李氏最后还是问了出来:“姑娘跟陈公子,是怎么认识的?”
杜若刚想作答,门忽然从外面推开,陈岐抄手散漫斜靠在门口,目光落到李氏身上陡然一冷,似警告。
面上却是最温和的笑:“我来接杜姑娘回去。”
杜若同李氏道别,跟着陈岐上了马车。看她表情就已知道这堂课对她效果不大,陈岐在心里慢慢叹了口气,这种性格算是有福的,奈何摊上这样的人家。
“如果你是男人,你的仇恨可以让你站在和顾晨旗鼓相当的位置上,”百转千回,他选择这样开口,“可惜你是个女人,一个女人的怨气不值一提,对男人来说,甚至是另一种可以在同僚面前炫耀的资本。”他残忍继续道,“你懂我的意思吗?”
杜若表情一震,抬头那一瞬的惊悟让陈岐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陈岐再听到关于杜若的消息,是在她“大病”之后。
京城盛传,杜家二小姐元宵节意外落水,大病一场后将前尘往事尽数遗忘,不仅行事温柔待人有礼,而且在偶遇入府探视她病情的顾晨后,竟对这个昔日的仇人一见倾心。
这小小女孩的领悟能力并没有让自己失望,在得知这转变后陈岐心想,却难抑心底一丝惆怅。
同样的,顾晨的拒绝也没超出杜若的预料。
幸好她不是当初将所有表情挂在脸上的少女,她的哀求更像是无意招惹春风,奈何惹得湖心微漾。她怯生生问:“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只认识你,你再陪陪我好吗?”
“我答应你,会再来看你。”
“拉钩。”她喜滋滋地伸出小指。
顾晨恍一失神,哑然笑了:“你怎么跟你姐姐一样?”
摁下眼底心间一声冷笑。她再度仰头,大睁双眼:“那你喜欢我姐吗?”
“杜若,你真的全都忘了吗?”他默然,仔细端详着面前不露破绽的少女,轻轻地开口,“我愧对她。”
三、
如果说李氏是她对女性世界的启蒙人,那么可以毫不客气地讲,陈岐全面启动了她对复仇更深一重的理解。
不是仇恨可以摧毁敌人,柔情一样可以。
她频繁出现在顾晨面前,制造着每一场声势浩大的偶遇和重逢。顾晨无可奈何道:“我让人送你回去。”
“你呢,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他对她温柔地笑笑:“等我有空。”
一旁的裴珊珊都快气炸了,冷笑:“果然有什么姐就有什么样的妹子,一家上下专好抢别人男人……”
顾晨的表情有一瞬的沉默,而后面无表情拂开裴珊珊绕臂的手,平静道:“你过分了。”
杜若保持着无辜的模样,双眸莹然,表情生动:“顾晨,她说的是真的吗?”
他笑得苦涩:“没有,杜焉一生清洁皓白。如果说错,那就是她不该遇到我。”
在他悲哀笑容中,杜若忽然发现,当仇恨退却热度以后,重新展现在她面前的爱恨情仇其实很陌生。
满腹心事慢慢往回走,至桥头,忽一抬头,就看见桥对岸一人负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是陈岐。
手上拎着两坛酒,在她面前一晃:“我请你。”
她意兴阑珊,答非所问:“你说,我是不是很蠢?”
“蠢,”陈岐一点都没有安慰她的意图,直接无误道,“我是让人教导你温柔点,不是教你蠢得被人骗。”
杜若试图辩驳:“或许顾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陈岐深看她一眼,杜若坦坦荡荡迎了上去,双目澄澈异常。他心中忽地一阵轻松,这小女孩并非因情转性,只是出于困惑。
“这个好办,”他一牵她的手,信步往青楼最高层走去,“我让你看点东西。”
这是京城至高点,万家灯火争先跃入她眼中。陈岐扬手一指西面:“往那儿看。”
那是裴家府邸,而她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处楼阁:一男子久久无言立在门口,房内灯火正盛,借着这点清晰光源,她看到裴珊珊赌气坐在梳妆台边。
他推门走近,在她背后止步,这样的角度让杜若看不见那人下一步动作,却一目了然裴珊珊表情:她双目微红,转身委屈地扑入他怀中。男子沉默,最终还是温和地展臂搂住于怀中饮泣的女子。
这将会是一副很美好的画面,假若她没有看清那人是顾晨的话。
杜若在心里轻轻对上面说:你的死亡被他像微尘一样拂去,他现在不记得有你。
沉默中,是此刻陈岐的一句话敲碎她心里烦愁结绪,他说:“喝酒去。”
并不觉得酒可以引她出困境,但是至少可以让她忘掉眼前一切。陈岐出去交代了些事,再回来时桌上七零八落散了无数空杯。
陈岐无奈夺过她手中酒杯,她也不争,支肘撑在桌面上,双颊酡红,双眸如水浸。这小小女孩隐于皮下的万种风情,因一场醉酒全面爆发。
他竭力控制此刻惊艳的表情,寻回最平静的语气:“不能再喝了。”
杜若轻笑,伸手一点他脸颊,问得有些困惑:“你也喝酒了?脸怎么这么红?”
心里一漾,陈岐捉住她流连在自己面上的手。她却错认眼前人,喃喃质问道:“顾晨,你的心到底去了哪里?”
所有旖旎神思于一瞬抖落,很快地,他的脸上又被毫无意义的微笑遮掩:“你醉了。”
四、
未等到答案,她螓首渐低,缓慢靠上他肩膀。潮湿沉重的鼻息如羽翼拂过心底,他的心随之一颤。
从前她的怨气如烈酒,快意恩仇,简单纯粹,但此刻她的仇恨参杂许多无端的忧愁和无法倾吐的苦痛,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的心。陈岐慢慢叹口气,他无法保证,他自作主张替杜若打开的,是否是她真正想面对的世界。
很快就到了杜焉的祭日。
杜若提了酒去姐姐坟头,并不意外会遇见顾晨。杜焉死后的五年里,他没有一次缺席。
将晚的暮色里,灰鸦列阵掠过身后丛林,洒落一路乌啼,冷风飒飒中两人一前一后静守墓前。“杜若,这里太危险了,以后别再来找我,”顾晨打破沉默,“也别再折磨你自己。”
愤怒是一滴滚烫的水珠,沉沉坠入眼底。此刻她面对的,是一段浩荡烦杂不清不楚的过去。她曾想手刃对方的勇气,也在此刻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变得有气无力。
她叫他:“顾晨。”
他没有停。
她声嘶力竭:“顾晨,她死了你这样难过,可她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站住,回头,背后天际一道闪电劈过,一瞬的强光映亮此刻他过分悲哀的脸。
大雨滂沱。
“因为我爱她。”他站定,雨中渐趋模糊的身体是一株正遭狂风肆虐的,挺拔的树。脚边水花四溅,而杜若知道那是他多年心血摔入尘埃,就此四裂的碎片而已,“因为我爱她,因为我要活着保护她在乎的家人。”
“我宁愿她没有死,我宁愿她就站在我面前,质问我为什么这样绝情。杜若,你知道吗,我期待这一天的心情甚于期待你所说的报应来临。”
她从来不肯轻信却异常准确的直觉告诉她,顾晨爱杜焉。
那是一种横跨生死,不要着急,千山万水我愿意随你去的感情。
“杜若,你永远不会懂的。”
她失魂落魄地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视线,一道白光忽然炸裂于心底,映亮一个她从来不肯直视的问题:她对顾晨的执念,真的只是出于仇恨吗?
浑浑噩噩转身,她一眼看见撑伞立在远处的陈岐。
雨雾隔绝出两方全然迥异的天地,他的冷静自持与她的魂不守舍截然相映。他沉默地向她走去。
她披着幽蓝水意,狼狈惊慌的样子像是一条离水的鱼,迫不及待抓住一点能迅速引她脱离此刻困境的浮萍:“带我走,我不要在这里。”
代替他回答的,是他伸来的手。他的伞替她遮住身后狂风暴雨。
他们过于专注眼前的人或事,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远处,去而复返的顾晨。
五、
他带她去李氏那儿换了一身干净衣物,两人默契地不提刚才发生的事。
杜若见雨势渐止便预备告辞离去。陈岐也不打算挽留,只在她快踏出房门时才淡漠地问了一句:“你放弃了?”
她连头都没有回:“有些事,我要问清楚。”
陈岐置若罔闻,淡淡笑着:“又或者,你心动?”
面对陈岐揶揄笑意,她承认她的否认有些有气无力。杜若慢慢坐下,她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想这段来历不明的情愫,是否可以归为心动?
陈岐沉默地旁观,他知道,这女孩的心已经乱了。他也知道,倘若继续怂恿杜若缠住顾晨,顾晨极有可能抛弃裴珊珊,彻底断绝与裴宰相的往来。
同时他也发现,为此他要付出的代价,是眼前这个女孩将要沦陷的心。
其实从一开始,这女孩并不在他计划以内。
他想除掉裴宰相,第一个就是卸掉他最为得意的左膀右臂——顾晨。那时顾晨与杜家大小姐的情爱纠葛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他却注意到这段关系里至为关键的一人,恨得单纯的杜若。
于是他救起她,貌似无意教会她取悦男人的手段,安排她接近顾晨,顺理成章离间顾晨和裴家的关系。他想借她之手,彻底搅乱顾晨的心。
他看着她,如看一件由自己精心雕琢的美玉。
会有人爱上自己的作品吗?
会吗?
他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当他发现自己无法不去在意那个最初被当作棋子的女孩,她拥有许多宫中女子没有的特质,她的眼睛很亮,她从不对自己设防,她的心思像一泊浅溪,偶有惊涛骇浪,但大多时候一目了然蜿蜒流淌,但有时也会惊人地魅惑,轻易摆布着男人的心。
他的心。
陈岐开始疑惑,究竟是怎样的家庭会抚育出这样矛盾的集合体。
曾在宫廷宴饮中见过杜若的父亲,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年男子,应对他时显得格外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声的男人,就算大女儿为男人自杀,也只知道默默忍受,却教出一个恨和爱同样酣畅淋漓的女儿来。这让陈岐有点期待,期待有天杜若知道自己身份后,又会是一副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在心里。
这由他一手促成的局,但现在,他并不想继续看着杜若走下去。他想收手,除掉裴家有无数机会,但碰到杜若,却已经花掉他所有运气。
这笔买卖,不值得。
他可以纵容她的心偶尔失守,虽然嫉妒,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去在意她曾为哪片风景驻足,因为最后,她心的目的地,只可能是自己。
所以陈岐笑了,目光渐趋柔和,凝视眼前这少女:“也是,一切都该了断,你实在应该问个痛快。”
杜若在裴府门外撞见了匆匆归来的裴珊珊。杜若尽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点:“有些事我要问问顾晨。”
裴珊珊勾唇冷笑,鄙夷地打量她:“听说你最近跟个男人走得很近,怎么着,还不满意?我告诉你杜若,要的太多是会折福的,别到头来徒然落人笑柄。”
并不觉得她和陈岐的关系可以瞒天过海,甚至她当初选择跟陈岐合作,其主要原因还是为了报复顾晨。
所以此刻她无力辩驳。
六、
无言沉默中,忽听门后有人淡淡轻咳,一抬头就看见顾晨出现在面前。他的目光越过杜若,落在裴珊珊身上:“你先进去吧。”
待裴珊珊不见后,他才将目光落回杜若身上,简单地问:“找我什么事?”
“我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不只是早知道了吗?”
“我要你亲口确认。”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后送她而来的马车上。车中人掀帘外望,两人的目光于半空奇异相接,对方对他颔首一笑。
那一瞬他已认出了对方身份,上一次只是模糊背影,但此刻却是确凿相信。震撼惊讶的心情褪去后,他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杜若以及杜家都会被保护得很好。
他这一生受杜焉所托想做而无法继续做下去的,将会有人取而代之,而且做得异常出色。
所以他能理所当然地笑:“正如你所见,我即将迎娶裴宰相的独生女,由此获得一段杜家无法提供给我的坦荡仕途。”
杜若正要再问。
顾晨冷冷止住她:“我唯一愧对的就是杜焉,但并不包括你。杜若,不要自取其辱。”
杜若似有所悟,忽然笑了:“你知道吗?从前我很恨你,恨为什么姐姐死得这么凄惨,而你还能活得这么快活;可姐姐祭日那天我却差点以为自己爱上你了,爱你的隐忍情深不可辜负。现在我明白了,我的恨和爱就像那天的雨,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声势浩大,除了把身处其中的我们弄得过分狼狈以外,根本毫无意义。”
“你长大了,能够想明白这件事,”他背对她,“这样很好。”
她转身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马车边一脸温和笑意的陈岐。
那一刻杜若忽然看到,她看到十八岁落水后狼狈的自己,醉酒后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她也看到那场大雨中浑身湿淋淋,落魄得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自己。她在这些画面里亲眼见证着这个十八岁姑娘的叛逆、倔强以及孤零零。而无言奉陪,随时准备好一柄伞和一壶酒冲过来拯救她的,是眼前这个来路不明去途不定的男子。
那些磅礴的感动,她知道陈岐一定会懂。
所以当车上陈岐问她下一步什么打算时,她能毫不客气地答:“不知道。”
“去喝酒?”
“不去,上次把我灌醉你就没安好心。”
陈岐转头幽幽地打量她一番,气定神闲地笑了:“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杜若愣了愣,等回过神来人就已经扑了上去。陈岐边笑边招架,她才没轻没重打了两下已经笑得浑身发软,额头抵在他肩上,双肩耸动身体微微发抖,却渐渐地,渐渐地没了动静。
陈岐无声无息地展臂,供其于自己怀中悄然饮泣。
悬空的手很久才落到她肩背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第一次在其中品出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即便他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我真后悔当初带你去青楼,没教会你温柔,却教会你七情六欲,看来,你是真的动心了,告诉我小姑娘,是这样吗?嗯?”
她有点哭蒙了。从他怀里抬起,揉着眼睛,半响,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一切忐忑紧张和恐惧化为此刻如释重负的笑,陈岐忽地一阵轻松,幸好,幸好。
这样就够了,趁她浑浑噩噩还看不清楚内心之前,迅速将她带走,锁住,藏好,他不介意谁曾扰乱她的心,他更不会介意,她和顾晨有过怎么样纠葛的过去,因为他有剩下几十年,彻底抹去她心里的印记,重新赢得他差点错失的她的心。
七、
所以他一针见血,决定速战速决:“跟我回家吧。”
杜若身体一僵,犹带泪痕的脸慢慢从他怀里抬起。陈岐忽然发现,从前他向自己打的某个赌输得异常离谱——在猜到他身份后,她的表情平静到无懈可击。“那我该叫你什么,是陛下,还是陈岐?”
他凝视着她,这女孩的聪颖远超出他掌握:“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杜若翻过他的右手,掌侧向外,一块浅红色的朱砂红赫然在目:“其实我早怀疑了,御笔朱砂,如果不是画师,手上常年怎么会有一块红色洗不掉?”她不屑道,“而且你画画得这么难看。”
他忽然笑了:“裴相已经有所警觉,跟我回去吧,你在这里不安全。”
风雨欲来,不仅陈岐察觉,杜若也意识到,隐藏在这貌似平静的氛围下,将是一场更加凶险壮阔的波澜。
朝臣早对裴宰相多有不满,在陈岐授意下,引火的导索是某个言官参劾裴宰相的一份折子,措辞还十分严厉,直指这些年来裴氏结党营私,刚愎自用,甚至翻出多年前杜家大小姐死之事,斥责裴氏居心叵测行事刻毒。
陈岐不为所动,反而罢黜这个文官的职位,继续委以裴氏重任。
君王的纵容很快触到文臣们敏感的神经,犹如一粒石子坠入湖心,迅速泛起圈圈涟漪,随后文臣弹劾的折子相继呈到他面前,而这其中真正起到致命作用的,是裴宰相的女婿顾晨最后向他递来的,关于裴氏往年收受贿赂的账本以及这些年他与边疆守臣往来的书信,并指出各地官员凡有贪污,役重多税以及盗匪滋炽,大多都与裴氏包庇纵容有关。
陈岐叹息,无端想起五年前在殿试上第一次见到这个同龄少年。意气风发的顾晨从容立在阶下指点江山,恢弘的壮志融有他天生充沛的精力,他的出现像是一道强光,映亮了当朝者久不见光亮的双眼。但谁都没料到,五年中他却为裴宰相所用,逐渐从一人人敬仰的状元郎,沦落到遭人唾弃的负心汉。
随后从奏折里掉落的一张便条让陈岐窥见前尘因由。
放下纸条时,暮色将晚,宫苑之内繁花正盛,草木蓁蓁,他看见院子里杜若在宫女指导下给刚养的几只兔子喂草。小兔跳,她也跟在后面跳,一路追着人家跑。察觉到他注视,她站起来快活地对他笑了笑。
刹那之间浮光劈过他心间,他想他终于理解顾晨的决心,当一个人有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时,一切生死其实都可以忽略不计。
陈岐连夜下达密诏调动守城禁卫。
他的猜测没有错,穷途末路的裴宰相选择在后半夜发动政变,顾晨仅仅只是其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因素,绝望以及野心才是促使裴宰相逼宫的主要原因。
灯火连绵万里,厮杀声在皇城上方人心惶惶地飘。
当晚陈岐带着她悄悄出宫,回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护城河边。
有些场面他不想她参与,私心来说,他宁可她永远保持他们初见时的状态,明快简单,单纯莽撞,人生时有不得意,但大抵快乐无期。
渔火万点,她快活地转过脸对自己说:“我很开心。”
他握住女孩的手,这样的结局他非常满意,世间种种意外里,并不会每次都能准确地将杜若带给自己。
那一晚翻天覆地。
发生的很多事对陈岐现在的人生来说顶多只算遭遇,构不成意义:裴宰相死了,裴家彻底垮台。
陈岐的时代终于来临,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杜若真正开始属于自己。
八、
杜若在最热的夏天有了身孕。
陈岐高兴得没办法,上朝下朝见着谁都笑眯眯的,整日里琢磨着给未出生的儿子挑个合心意的名字。这让杜若很生气,拍案佯装大怒道:“是个女儿难不成还得塞回肚子里吗?”
他赔着笑,转头便拟好名字给她过目。杜若扫了一眼,又好笑又好气,她的话他果然没听进去。
其实宫中已有数位皇子,陈岐仍旧这样想要个儿子。杜若怅然地想,要是生个女儿的话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失望。
到了九个月的时候她行动已开始不便,为了更好地照顾杜若,陈岐在书房另辟出一块空间,留给她做中午休憩的场所。
某次她从午睡醒来,一眼就看见陈岐枕臂趴在桌上。心里一酸,她知道这些天因为她产期临近他几乎夜夜难以安眠,起身为他披衣时有书从他臂弯掉下,有纸滑出。
她拾起。
听到动静陈岐慢慢睁眼,从杜若的表情里他察觉点异样。
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温柔的笑意却在触及纸上内容时霎时凝固。
她茫然地望着陈岐:“顾晨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无继续欺瞒的必要。在检举裴宰相的当夜,顾晨选择用自杀来证明他一生已经无法证明的赤诚和忠心。在最后呈给陈岐的字条中,他说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杜焉身边。
“他报了仇,”陈岐捏紧她手心,透露点她并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才可以安安心心地走。”
“姐姐……是怎么死的?”
陈岐小心翼翼观察她反应,最后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裴氏相中顾晨才华,意图将女儿嫁给他,在悄无声息杀了杜焉后又用杜家人的性命威胁,迫得顾晨隐辱待在仇人身边。”
杜若只觉得浑身无力,扶着桌面在他对面坐下:“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陈岐看着她,“我知道的是,他爱你的姐姐,很爱很爱。”
是的,顾晨爱杜焉,这是整段过去里她唯一肯向自己承认的错误。
他爱她,在这不发出任何动静的爱情里,他仍旧用一种声势浩大的方式向杜焉坦陈心迹:不要怕,请站在那里,我愿意用余下的生命靠近你。
腹部隐隐抽痛,杜若身体一阵阵发软。陈岐很快察觉,弯腰迅速将她打横抱起,狼狈地冲外面喝道:“快传御医。”
女儿在子时出生,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皇子。杜若以为他会失望,陈岐却在接过女儿小小身体的刹那落下泪来,将她抱到杜若枕边,低头吻了吻她额角:“是个小姑娘,跟你很像。”
心底茫茫然的一片空荡,却在他这句安慰里奇异地妥帖下来。
“其实我不是非要个儿子,”将女儿交给身边服侍的人后,他选择这样开口,“只是我觉得,未来我们孩子做了太子,你待在我身边的日子至少可以开心点。如果你这辈子都忘不掉他的话。”
在那一刻陈岐明明凄苦,却仍旧微微的笑意里。杜若突然明白过来,她想告诉顾晨,她想告诉他她明白了什么,真正让她心动的对象不是顾晨,而是顾晨对姐姐的爱情,因为她是这样庆幸地发现,在她有生之年她能亲眼目睹一次保存完整的感动,一段刻骨铭心的守护。
她要告诉顾晨,谢谢你让她还能相信一次,相信一次连她自己都不信的爱情。
在陈岐的目光由忐忑转为更深的忐忑之前,她伸出手,像小孩子似的抓住他一根指头:“我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你了。或许说得太迟,但幸好来得及。”
那是冬天快开始的一个秋夜,但幸好,万物正盛,风景正秾,快马加鞭,这沿途风景仍能看个够。
他忽然笑了。
她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永远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