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为聘
2013-05-14扶笛
扶笛
那日我躲在父王的屏风后,看见那个落云国的王子提了聘礼,与父王说着话。我探出头去,他便看到了我。
琥珀色的眸子像是映了三月的桃花,微微笑着,温煦而有礼。
我目中一亮,自屏风后转出,指着他便宣示:“我要与他结亲。”
一、麻奴
我是东丽国最有名的小公主,名气不是来自我天仙般的姿色,也不是父王对我百般的宠爱,而是我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我仗着父王宠我便四处胡闹,谁都敢捉弄,将王宫闹得鸡犬不宁。
那日我厚着脸皮主动提出和亲,让素来疼我的父王第一次变了脸色。他原想将二姐嫁入落云国,不想我半路杀出,哭闹着要嫁于那梭合王子。他不同意,便将我禁了足。
我在宫殿里乱砸东西,看见麻奴站在一角静静看着我,便钩了手指:“你过来。”
麻奴听话地走过来,我钩住他的脖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我带出这个鬼地方。”
他什么话也没说,将我搂在怀里,直接从屋顶跳了出去。
麻奴是四年前我从斗兽场救下来的奴隶,他生了一张坚硬的脸,身体结实得像块铁。那个时候,父王带我前去看那令人热血沸腾的人兽大战,那是九州四海贵族们十分流行的娱乐方式,残酷而冷血。
当时麻奴正与一头饿了两天的狮子搏斗。依照惯例,奴隶也是要饿上两天的。我看见那个身形瘦削的少年与凶恶的狮子撞在一起,只听一声吼叫,那凶悍的雄狮被他撞倒在地,那个瘦削的奴隶如同饿狼扑了上去,咬开了狮子脖子上的血管。
那样嗜血的眼神,与凶狠的煞气。
我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笑着指着他对父王道:“我要他。”
从此他跟了我。
奴隶是没有名字的,我见他身形笔直像根麻杆,便叫他麻奴。他也十分听话,似乎明白是我将他从那狼虎之地带了出来,对我格外忠心。却不知道他跟了我,是不是再次入了虎穴。
我喜欢折腾,无趣了便会找乐子,因酷爱使飞刀,便让人顶了果子站成一排,我蒙上眼睛便四处乱扔,听见奴隶们吓得惨叫的声音便咯咯笑。我摘掉眼罩,那些奴仆都尿了裤子瘫坐在地,唯有麻奴,像根铁柱子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拿刀子轻轻戳他:“你怎么不怕?”
他看着我,深邃的眸子带了野兽气息。
他向来不爱说话,便是我问他,他也总是沉默。我觉得无趣,让其他人退下,蒙上眼睛对准他。
我能控制好力道与准度,叫下人顶了果子站着只是为了寻些乐子。可是麻奴不肯配合,叫我觉得受到挑战,必须给他颜色瞧瞧。
我听到那些飞刀射进了他肉里的声音,他竟真的没有躲开。
气闷地扔了眼罩,我看见他身上插了几柄利刃,他却仍旧一声不吭,好似感觉不到疼痛。我生了怒,下令不准给他上药疗伤,不准给他吃饭,将他关进了冷屋。
我等着他求饶,等着他害怕。
可是,三天过去,最后先耐不住的反而是我。我走到他面前,看他沉默如山的身形,向他伸出了手。
“好了,我认输啦。”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我,寂静无声。
那时我方十岁,那么幼小的年龄竟然也能明白,他是不同的。
二、梭合王子
我的脸皮厚如城墙,这是东丽贵族都知道的事,但是外来人明显不大清楚。所以当我从天而降出现在梭合王子的卧房时,他半晌没有回神。
还是我主动凑上去,笑嘻嘻地问:“梭合王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他才反应过来。
“西泠公主。”他微微怔愣过后便极温润一笑,真乃谦谦君子也。
我扑过去抱住他的手,笑得如沐春风:“我喜欢你,以后我常来找你玩。”
只要麻奴还在我身边,王宫是关不住我的,我时常趁宫人不备叫麻奴带我出门,每次都是去使者府邸。
初始梭合极为惊诧我的行踪飘忽,日子久了,他便会在特定的时候,候我过来。
我时常邀他喝酒,花前月下,他打着拍子,我便胡乱跳着舞。
喝得醉时便豪爽地行酒令,实在看不出半分公主的样子。
我拉着他说东丽国的逸闻。我说东丽国有一个传闻,九州四海有类人生有奇特的血脉,成年后的鲜血浇筑丽荣树,花开后服下,便能得长生。
我说得绘声绘色,他笑看着我,银白色的衣袍在月下散发出淡淡银辉,宛若仙人。我呆了呆,反应过来后硬拉着他也说些落云国的稀罕事与我听。
他无奈地笑:“若说奇闻,便是息壤国昆仑山上的昆仑奴了。他们生来怪力,身若铁板,也是一种血脉。原先息壤国便是由他们掌控的。”
息壤与落云交邻,这样的异闻我倒没有听过。
我愣了愣,酒意醒了大半,回头看了看麻奴。他的脸隐在丽荣树下,遮了一片阴影。
回去后我冷了脸问麻奴:“你是来自息壤?”
三年前,东丽将息壤灭国,若麻奴是息壤贵族,便是我惹了大麻烦。
他漆黑的眼看着我,依旧是无言,呆若木鸡的样子。
我默了半晌,随即翩然一笑,抱住他结实的胳膊:“无论你以前是谁,我都不管,现在跟了我,我便让你过好日子。”
想必是我的笑容明媚倾城,他的身体僵在那里。
我每晚都让麻奴带我去见梭合,再怎么隐蔽,这样久而久之,外面有了风声。
都说西泠公主不知检点,夜夜偷溜出宫与情郎私会。
梭合起初犹豫怕坏了我的名声,我便开玩笑:“若是没人要我,我便嫁你好了。”
他呛了一口,随即面上泛起酡红:“西泠公主国色天香,怎会没人要你。”
我哈哈大笑,他见我毫不在意,便也就放开了心。
只是那一夜,趁着酒酣,我扯着他的衣摆问他:“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姑娘?”
他双目含笑,声如清风:“知书达理,惠敏娴静。”
我歪着头看他:“那你喜欢我二姐吗?”
三、二姐
二姐温慧贤淑,知书达理,她嫁过去与落云联姻是极好的。
可惜,我十四了,得为自己打算。
这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要努力抓住。
我每夜与梭合相会,父王知晓后很恼怒,却又拿我没有办法,只是加强了王宫的戒备,特意调开麻奴,不准我出门。我知道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我嫁到落云国的,可是我还是要试试。
只要梭合能够爱我,只要他有强烈的渴望娶我,那便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我开始想尽办法成为梭合喜欢的类型。
白日里,我忍着痛踩高盆鞋,学霓裳舞,绣金线包;夜晚便学着宫人挑着青灯,小步地前行,矜持地笑。
这样练了半月,我已能端庄走路,声如蚊吟。
哪里还像我。
麻奴目睹了一切。他只是静默地陪我,偶尔我脚上累了歪倒在一旁,他总能及时过来接住我。我十四岁,体态娇小,而他已然长成健壮的男人,胸膛宽阔,坚硬却温柔。
我学会了这一切,便欢天喜地让麻奴带着我去找他,却听闻,在我与世隔绝埋首学习的半月里,父王已将二姐许给了他。而他见过二姐之后,也笑着接受。
我心如死灰,冲进梭合的卧房,他看见我优雅一笑。
我问:“你为何要娶我二姐?”
他微露疑惑:“我来便是为了和亲,是哪位公主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她很温顺,适合当我的王妃。”
我急急道:“我二姐一点也不贤淑,你不会喜欢她的。”
我说:“父王最宠爱我,只有我嫁给你,两国关系才会最稳妥。”
我觉得我是疯了,为了嫁于这个男子,竟然这种话都说出了口。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有此一说,蹙了眉头看我:“西泠,我一直以为你是好姑娘,你这般急切嫁入落云,可是看中那王妃之位?”
我哭了脸,我这么努力这么勤苦,只是为了能入他的眼。可是他不给我机会,还没有看到我为他做的改变,便将承诺许了别人。
回到宫殿,我抱着麻奴哭得十分委屈:“他不喜欢我,我的努力,不过是天大的笑话!”
我想那些偷偷看我练习的宫人该在身后笑我了,我真是可怜,在王宫嚣张了这么多年,生平头一次为了一个男子做出牺牲,他还不知道。我的牺牲便壮烈地化作泡灰,连个涟漪都没有泛起。
其实二姐一点也不贤淑,她在外人面前那么端庄,暗地里却对我怀恨在心。
八岁时她曾将我拉到一个小屋里,温慧的伪装立马撕破,她揪住我的脸,怒骂我:“你这个野种,根本不是我王室血脉,却夺走了父王的宠爱!”
那个时候,我想那个野种的攻击力比我被揪得通红的脸还让人疼。
我躲进父王的议事厅,在黑暗的角落日日守着,希望能听到关于我的一些事。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那一天,我听到了那个消息。
我的脸在那一刻变得煞白,从此我的天地晦暗无光。
四、麻奴
自那一夜偷听父王他们的对话后,我便开始天不怕地不怕,戏耍娘娘,捉弄大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且毫不知错。
十岁那年,喜爱刺激的我看上了麻奴,将他带回了王宫。
二姐不喜欢我,时常找我的麻烦,可是每每在我这里碰了钉子,在父王那里恶人先告状。父王只是一笑了之,没有想要为她做主的意思。她对我没法子,便对我身边的亲宠麻奴起了心思。
她曾想收买他,却无论如何也叮不进麻奴这颗无缝的蛋。
之后,便索性找他麻烦。
十二岁那日,我叫麻奴替我出宫买酥香斋的糕点,等了一上午也没有等到他回来,便烦闷地出了宫殿。我在王宫四处乱转,心里想着等麻奴回来,非得好好教训他,就听到了一阵鞭打声。
“我叫你帮我带芸豆糕,你却买了酥饼,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
是二姐的声音。我走过去,看见她拿了马鞭,一下下抽在麻奴身上。此时他身上交错纵横了血口,只是垂了头在那里,一声不吭。
“你这奴才竟敢不答话,找死!”二姐恶狠狠地将鞭子甩下去,我抓住她的手。
她惊讶地回头,我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让四下的宫人立时噤声,都目瞪口呆看着我。
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愤怒,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我放下狠话:“他是我的人,有事也是我来教训,轮不到你管!”
二姐还来不及反应,我便带了麻奴扬长而去。
我抓了麻奴的手,一路将他拖回寝宫。宫人见他血肉模糊,战战兢兢拿了药箱过来,他接过便要处理伤口,我恶狠狠吼了一句:“不准擦药!”
他的手顿在那里,一双漆黑的眸子映了波光,似是有些委屈。
我走过去,命令他坐下,而后跪坐在他身前。
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那是第一次,我仔细打量他的脸。轮廓锋利,眉宇俊朗,当年那个斗兽场上单薄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健壮的男人。
我取过药箱,将药膏一点点抹在他的伤口上,见他呆呆望着我,便有些生气:“你也真傻,她叫你带芸豆糕,你便带些给她,顺了她的意便不会受这皮肉之苦了。”
他开了口,有些孩子气:“只有你能命令我。”
我扑哧笑出了声,点他的额头:“你真是块榆木疙瘩!”
他愣在那里,静静的眸子带了旋涡,像要将我吸进去。
“以后谁还敢打你,你便反抗。”
我轻轻抚着他的伤口,一字一句:“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这件事传遍王宫,我掌掴亲姐,刁蛮霸道,悖驳纲常,蔑视伦理,简直罪无可恕。父王却依旧没有罚我。
我想,我真的对他十分重要。
父王终究是将二姐嫁给了梭合。他们离开的前一夜,我不死心,过去找了他,麻奴抱着我跳入他的屋子。彼时夜色正好,银白的月在屋内洒下一层银辉,梭合微笑看着我,一如既往,温暖人心。
我说:“梭合,这么久来,你可有对我动过心?”
他低低叹了口气:“西泠,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你很好,却不适合我。”
我憋住眼底的泪,认命道:“我明白了,我能最后抱你一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我冲过去抱紧他,泪水渗进他的白衫。他顿了顿,还是将手环住了我。
二姐便是在这个时候破门而入。她立在门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她咬紧唇,目中带了泪光,冲过来便扬起手来打我。
“你抢了我父王,如今还要抢我丈夫!”
她的手在我眼前被麻奴握住,怎么也近不了前。梭合忙对她解释:“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二姐哪里肯听,瞪了我一眼之后夺门而出。
梭合回过头来看着我,满脸的嫌恶:“这便是你今晚来的目的?西泠,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恶毒的女人!”
他摔门而去,我无力地倒在麻奴身上,咬紧牙。
“麻奴,我是不是错了?”
五、梭合
二姐到底还是嫁了。
不知梭合对她说了什么,又是拿了什么讨她的欢心,离行的那一大早,她来了我的寝宫。
她说:“西泠,枉你费尽心机,梭合的王妃还是我的。”
那个早上,麻奴不在我身边,她带了几个宫人,趁了再也不用回东丽,便大了胆子教训我。
她让宫人抓住我,手上戴了金饰,打我的时候,尖锐的护甲划在脸上,刺刺的疼。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为了一个奴才打我!那羞辱,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满意离去的时候,我的脸已经肿了起来。一旁战战兢兢的宫人过来扶我,我恶狠狠地打开了他们。我一直窝在地上,不肯起来,后来是一双手将我抱起,硬朗的身形,野兽般的气味。
我终于忍不住,揪住他的衣领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麻奴是怎么闯进送嫁队伍的,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醒来的时候,看见麻奴一身的血,就坐在我的床头。
我吓了一跳,听外面吵得沸沸扬扬,有人闯进我的宫殿,抓起麻奴便往外走。
我拦住他们,后来才知道,麻奴追上了送亲的队伍,将我二姐揪了出来,扔进了荒山,到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被吓得意识不清。
父王要处死麻奴,给梭合王子一个交代。毕竟人已经送去,二姐就算是死了,也是落云国的梭合王妃。
我跪在父王的宫殿前头,求他收回成命。这一次,涉及两国交往,他终于不肯再为我徇私。更何况,他早有除掉麻奴之心。
我去囚牢见了麻奴,他被锁链锁住,抬起头看我的时候,锁链哗啦作响。
我心疼地抚着他身上的伤口:“你怎么这么傻。这次,我保不了你了。”
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带了些微欢喜。
当我拿了匕首架在脖子上走进父王的寝宫时,他终于变了脸色。
我以死相逼,终于换了父王的收回成命。
我不管他怎么给落云交代,反正我自私小气,我的人,绝不能受到委屈。
麻奴体质独特,伤好得很快,我愈加离不开他。到我十五岁时,我终于有了危机意识,我终日看着宫外发呆,我想着,该有一日,我要逃出这可怕的囚笼。
梭合再来的时候,已经成了落云国的王。
他特意过来见我,带了微微眷恋。他说:“西泠,回去之后我才发现,我最想的还是你。”
我想我的天空出现了曙光,我高兴地随他四处游山玩水,我那半个月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他轻轻抚我脸的时候,我会面红羞涩;他讲起落云奇事的时候,我会抿嘴轻笑。
真像个未出阁的腼腆姑娘。
我拼尽一切,抓住梭合。
我觉得我有机会离开东丽,我觉得我的未来一片光明。
直到那一夜,我想偷看梭合睡觉的样子,便让麻奴抱了我落在屋顶之上。
我掀开瓦片,看见几个人跪在他面前,说:“东丽王根本不在意他二女儿的死活,现今唯一之计,是带走他的心头肉……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东丽王不妥协吗?”
梭合负了手站在那里,十分赞赏:“不错。当年西泠来求我娶她的时候,我该答应的,也不用现在苦苦追求了。现在想来,真是可惜。”
“就算她名声不好,也是东丽最尊贵的公主,有她在手,还怕挟持不了东丽王吗?”
他们哈哈笑着,我的欢喜瞬间湮灭。
六、麻奴
我叫麻奴带我离开,没有回宫殿,只是叫他抱着我。
我十五了,却好似个长不大的孩子,身形娇小无比。他抱着我,仿若抱着一只小猫。
他带我到山顶,我看着头顶的月亮,想着自己的命运,便忍不住想哭。
我终于说出了心中那深藏的秘密。
我马上要死了,父王会在我十六岁成年时杀了我,拿我的血浇筑王宫里繁盛的丽荣树。
当二姐说我并非王室所生时,我生气地躲在父王的议事厅,便听到他们议论那个传闻。
世有凤族血脉奇特,用他们成年一族的血液浇筑丽荣树,花开后服下,便能得长生。而我是他们倾尽全力找到的唯一血脉。
他们将我养着,无比纵容地养着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杀了我。
我吓得浑身颤抖,之后想尽一切办法逃离,每次都被抓了回来。后来我便大闹王宫,我想着,等他们厌烦我,将我赶出去,也许就不杀我了。那自然是奢望。
世人都说西泠公主极度受宠,却哪里知道,他们只是为了喝我的血。
我捏紧麻奴的衣领,使劲哭着,我说我不想死,我太害怕,才会想要到处去抓救命稻草。
我以为,只要我嫁去落云国便能逃脱死亡的命运。可是我没有想到,梭合也只是利用我。
我真是悲惨。
他的手缓缓包裹住我,耳边是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他说:“我带你走。”
他真的带我走了。
我们往北跑,不敢乘马车,不敢住客栈,偶尔经过长街,便能看到墙面贴满了抓我的告示。我在王宫过得太好,以致我弱不禁风,大多时候,都是他背着我。
入夜露宿野林,我便窝在他的怀里。他的胸膛温暖坚硬,令人安心。
我想,我只剩下他了。
王宫的人追上了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谨慎小心,还是被他们找到。
那些黑衣人哈哈大笑,说:“王上早已在你体内下了蛊虫,任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能将你找到。”
那是一场恶战。我闭着眼蜷在后边发抖,听见麻奴狮子般的吼声,心便异常平静。
那一战,麻奴以一敌十,敌方全灭,而他毫发无损。他如同一座大山,他喘着粗气,看着我,有些高兴。
他的脸上全是血迹,我掏出手帕,仔细替他将血擦干净。
我想父王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同意麻奴跟在我身边。
我想他只是为了让麻奴保护我这个食物,没想到却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
到息壤边境的时候,已是冬天,漫天的雪花飘落,满目晶莹的白。
麻奴的身上落了厚厚的雪。他将袍子遮住我,我便从里边伸出手,接了雪往他脖子里塞。
我咯咯地笑,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我,眼中泛了温柔。
当梭合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也兴不起丝毫欢喜。他温柔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痛心。他说:“西泠,你宁愿跟一个奴隶私奔,也不愿嫁给我吗?
“你知不知道,整个东丽都在笑话你……就算如此,我也会娶你的。”
他说:“西泠,你跟我回去。”
他真是一个会演戏的人,当年那么出尘脱俗,其实也不过是有野心欲望的凡夫俗子,有价值便毫不在乎地利用。
我抱住麻奴的胳膊,嫣然一笑:“可惜,我不喜欢你了。你这样自作多情,有什么意思?”
他终于变了脸色:“你果然还是这样不知检点。”
他拔剑而起,麻奴迎身而上,四面挡着杀来的人。梭合笑着,瞅了一个空隙,向我刺来。不过是瞬间,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替我受了那一剑。
刀剑入体的声音,刺啦作响。
“剑上淬了毒,你活不久了。”梭合站在那里冷笑。
麻奴却没有多言,大吼一声冲了过去。他仿佛又变成了五年前的那个少年,咆哮如兽,一拳便撂倒了那只饿狮。
他只身杀入人群,剽悍骇人,梭合震惊地看着自己被一拳打碎的肩,带了部众狼狈逃跑。
当所有人消失,麻奴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我面前。
我将他背进山洞,看着他胸前可怖的伤口,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他迷迷糊糊看我,伸出手,像是想摸我的脸,只是抬到一半,便顿在半空。
我看着气息奄奄的他,哭得很没形象。我说:“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麻奴不能行动,我们便没了食物的来源,躲在洞里饥肠辘辘。
我想,我必须自力更生了,我太过依赖他,现在他伤重,我必须独立。
我在山里跟猎人抢食物,看见掉入陷阱的动物便会偷偷拖出来,带回去烤给麻奴吃。有时候我也会中了猎人的陷阱,脚上夹了铁夹,便忍着痛,一步一步挪回山洞,血洒了一路。
只是七天,我已受尽人间百苦。
我拿了荷叶将水喂进他口中,他有时候会睁开眼睛,大多时候是睡着的。
他醒来我便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只要你能挺过去,我便许你以下犯上,许你拉我的手,许你摸我的脸。”
可是他一直没能醒来。
当一群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衣冠不整,面不修饰,宛如乞丐。
这次连父王也来了,梭合站在他身边。他好像有些不认识我,疑惑地问:“西泠?”
我冷冷瞧了他一眼,用身体挡在麻奴身前。
我的腿脚也不太灵便了,被猎人的铁夹夹住,自己胡乱掰开,也没有怎么医治,便只能任由伤口溃烂发疼。
我本是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公主,逃亡路上成了这副凄惨模样,我想任是谁看到都会假惺惺流下几滴浊泪。
父王感叹一声:“白白浪费那么多血,有些可惜。”
他们过来擒住我,我反抗,便被甩了几个耳光,一时头晕目眩。我不知道麻奴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待我反应过来,那些打我的人便被丢了出去,连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不准碰她。”他宛如饿狼低吼,抓起一根木头便冲了过去。
梭合冷笑一声,银色的剑轻轻一刺,已至大限的麻奴便倒在地上。
他本是回光返照,这重创之下,再也没有救回的可能。
他倒在我面前,胸口的致命伤汩汩流出鲜血。他向我伸出手,看着我,像要抓住什么。
我回过头,看着父王:“再过一日我才满十六,那个时候的血才有用对吧?”
父王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冲过来便要阻止我。
我抽出匕首,往心窝扎去:“你杀了他,我便让你们永远也得不到!”
七、父王
我没有对自己下手,因为梭合惊呼:“西泠别做傻事,他还有救,你死了他也只能跟你死了!”
他说我的血能让人长生,也能生死人肉白骨,只要我将血喂食给麻奴,他便能醒来。
我以命将他们逼出雪洞,而后划开了手腕。麻奴挣扎着张开眼,看见我鲜血淋漓的手,怎么也不肯张嘴。
我急急道:“麻奴,你喝,只有你,能救我。”
他眸中暗淡,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将我推开,我跌坐在地,看着自己白白浪费的鲜血,忍不住哭出了声。
洞外突然冒出滚滚浓烟,烟雾弥漫进来,呛得我不住咳嗽。
麻奴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我跑过去,将血摁进他嘴里。
他终于醒了,恢复了力气,带着我冲出去。
父王与梭合早已等候良久,无数人将我们团团围住。父王盯着我笑:“西泠,你的血同一个人只能救一次,乖乖跟我回去,我会放过他。”
我冷然:“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奴隶不要命?”
正护住我的麻奴身形一滞,我瞪着麻奴:“你先前为何不喝我的血?”我知道,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我所有的希望,全部倾注在麻奴身上,想及此我有些恨,“你是不是想死,是不是觉得我是累赘,不想再救我了?”
当年在斗兽场上看上麻奴,我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借他之力,带我逃走。他果真忠心耿耿待我。可是现在,为何他不愿意让我帮他活下来?
他难道不知,我现在,只有他了吗?
他哑声道:“你会死。”
我愣住,微觉苦涩。他以为我拿血给他喝会死?我咬牙,狠了心肠将他推出去:“杀出去,带我走。”
他默然抱着我,一拳头一拳头打出去,气势凌厉无人能挡。梭合大呼一声:“麻奴的招式没有破绽,但有一个致命弱点,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她!”
无数刀剑冲我使来,看着麻奴奋不顾身替我挡下所有攻击,我心酸难忍:“你别挡了,我被划一两刀不要紧,如今你得先带我离开这儿!”
他大吼一声,结实的身躯紧紧护住我,往前一路狂奔。我埋首在他怀里,只听到兵器入体的刺啦声,只觉得心里涩涩发疼。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砍杀声,似乎有人加入了进来:“什么人,胆敢扰我昆仑重地!”
我从麻奴怀里将头探出,正见一帮黑衣人与父王的人斗在一起。那黑衣人瞧见麻奴大吃一惊:“我昆仑王室血脉,大家拼死也要保住!”
现场一片混乱,鲜血飞溅,断肢残臂,将一片漠白的雪地染成鲜河。
梭合追了上来,麻奴放下我迎身而上。这时我才发觉他身上沾满鲜血,除了胸前那片我靠着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肌肉。
我咬了咬牙,转身便跑。现下每人自顾不暇,这是我唯一逃走的机会。
然而,父王挡在我面前。
“西泠,不要再跑了。”他阴冷地看着我,“只要我砍断你的手脚,你今天不会死,也没法逃了。”
他的话让我毛骨悚然。麻奴正被梭合牵制,我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他一剑砍来。
一只手臂扬起,带了刺目的嫣红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跌落在地。
我愣愣看着麻奴抱住我,右臂不见,左腿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被梭合斩断左腿,飞身过来救我。
我的视线顿时模糊了。
父王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麻奴。那一片雪白的雪地,顿时化作血水。
“真是个护主的好奴才,当日早该杀了你。”
父王最终没有杀我。那些黑衣人赶了过来,梭合被杀,父王惊慌逃窜。而麻奴,跪在我面前,紧紧护着我。
他睁着眼睛,漆黑的眼里没有恨,没有惧,没有悔。
只有温柔。
八、心殇
我摇了摇他:“麻奴,他们走了,你还好吗?”
他点头,似乎笑了,然后,轰然倒地。
我低头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旁边有人过来探他的鼻息,而后叹了口气。那人伸了手似乎想将我拉起来,我挥开他的手:“走开!”
“姑娘,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恶狠狠吼了出来。
我摸了摸麻奴冰冷的脸:“你只遵从我的命令,从来没有向我讨过什么,但我知道,你想回家。
“现在你回家了。
“我问过你,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你说,你不会死。
“你骗我。”
说着说着,我的泪掉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会死的,他像块铁,永远都是那么强大。
可是他死了,就死在我的怀里。
我背起他,在雪地里踉跄地走。我想,我终究只剩下自己一人。
再也没有人像他那般护我,毫无怨言。
头上白雪纷扬,落满一身,似谁的伤心泪。
我蜷在他的怀里,好似当初他将娇小的我轻易抱起。那么温暖的地方,如今冰凉一片。
父王的宠爱,只是为了得到长生;梭合的爱慕,也只是为了权势。
我想,世上真正对我好的,只有麻奴。
只可惜他死得这么早,只可惜他再也听不到我说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