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月歌
2013-05-14杨千紫
杨千紫
【上期回顾】
紫薇城的夜宴,成彦铮闯了出来,用控血术操控刺杀宗主。暗杀失败,成彦铮被关。秦双影自责难过,醉倒在月师兄的花田里,想起年少时的事情,伤怀不已……
3.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我躺在月师兄泛着花木清香的藤条榻上,坐起身,只觉心神清明,清爽不已。
月师兄此时正坐在窗边看书,四周几盏高矮不一的烛台照得满屋灯火通明。摇曳的灯影中他回过头来看我,扬嘴一笑,说:“你醒了?”
“嗯。”我靠着枕头坐起来,说,“月师兄,方才我喝多了,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吧?”
月师兄摇摇头,说:“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再多言,说:“你这酒真好。寻常的酒喝完了都会头疼,你这个却好像能治头疼似的。”
“真的?”月师兄把手上的书撂在桌上,单手撑起下巴,笑吟吟地看我。
我眨眨眼睛,说:“不但头不疼了,眼睛也更亮了。月师兄,你这酒就跟酿制它的人一样,春风玉露,繁花似锦。”
“双影,早知道你喝点酒就会变得这么会说话,我就早点灌醉你了。”月师兄笑起来,说,“你这么夸我,是有事情要我帮忙吧?”
其实过去,我跟月师兄的交情也算不得有多好。只是与另外两个关系尴尬的人比起来,就显得亲切许多了。而且月师兄本身就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在整个紫薇城之中,可能也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偶尔卸下伪装,像寻常同龄女孩一样,用撒娇来解决问题。
我歪着头看他,说:“那你帮还是不帮呢?”
“好吧。明天我陪你去隐雾楼走一趟。”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无奈。
“月师兄真是冰雪聪明,我还没有说,你就知道我要你帮什么。”我嫣然一笑,也是由衷地有些敬佩。
“成彦铮被关在隐雾楼的天牢里,你若想去探望他而不被旁人察觉,自然需要隐雾楼楼主我的帮助了。”月师兄笑如春风,顿了顿,忽然问我,“听说成家寨的祖先来自东瀛,传下来一些很厉害的秘术,比如昨天他用的控血术。你对成家的来历了解多少?”
我想了想,说:“有一种说法是,成家的祖先是一位很杰出的东瀛忍者,因为与领主不合,才迁徙到中原。后来成家寨也曾凭借家传秘术称霸武林。不过成家寨这几代人丁凋零,很多秘术据说已经失传了。成彦铮是独子,年纪尚浅,学会的大概也不多。月师兄,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最近江湖上崛起一个神秘门派,叫做生死门。你可曾听说过吗?”月师兄小时候就是这样,看起来事事都不上心,实际上事事心中有数。只是他为何忽然跟我说起这个?
我摇摇头,说:“没有听说过。成家寨这一代的寨主,也就是成彦铮的父亲,主张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素来少与外界联系。”说到这里,内心里的歉疚油然而起。我的声音低了些,说,“这样的人,原本没有必要铲除他的。”
“怪只怪成家寨地处要塞,是争霸天下的必争之地。”月师兄安慰我说,“即使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也许都会比你下手更狠。”
“是啊,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说什么忏悔。”我自嘲地笑笑,说,“方才你提到的生死门,可是与成家寨有什么关联?”
“算了,没什么。”月师兄起身朝我走来,说,“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这两日好好歇歇,过几日宗主封你为葬雪楼楼主,以后你就有得忙了。”
我从榻上坐起来,把怀里的枕头放到一边,笑道:“月师兄,你这是在下逐客令喽?”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也觉得这个时间还留在月师兄房里的确是有些不妥。我往门口走去,随口问道,“说起来,你今天怎么没有去陪彤小姐?感情稳定了,就不用花心思了吗?”
“洹歌这几天一直在陪着她。”月师兄淡淡地说道,一边为我打开房门,倚着门框站着,说,“我这树屋的逐客令,是不敢对你下的。有空的话,随时过来。”
我心中一暖,却没有再回头。我索性没有用轻功,沿着蜿蜒的树枝往低处走去。
4.
月光透过树叶缝隙,丝丝缕缕地投射下来。我沿着小径往前走,路过破云楼外的矮墙时,忽见一个黑影闪过,动作快得惊人,转眼间已不见踪影。我一惊,紫薇城一向戒备森严,倘若有刺客能混进来,那一定是非同小可。我紧追其后,沿着那道矮墙飞奔过去。
转眼就跟到了翼轸轩。夜色下的十里红枫依旧摇曳似火,那道黑影在枫林尽头一闪,倏忽消弭在夜色之中。我顿住脚步,正在环顾四周,这时只见李洹歌和彤小姐从房中走出来,身侧有两个侍女提着琉璃风灯站在一旁,将中庭照得灯火通明。夜风拂来,吹乱了彤小姐的鬓发,李洹歌替她轻轻捋好,脸上露出温柔恬静的表情。
我怔怔地看着。这种表情,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喝了一声:“站住,你是什么人?!”
我侧头一看,原来是翼轸轩巡逻的侍卫。这响声惊动了李洹歌和彤小姐,他们抬起头来,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
侍卫提着灯笼走近了,这才看清楚是我,忙躬身行礼,说:“原来是影师姐。小人无礼了。”
我指了指那个黑影消失的方向,说:“派人到那边去看看。另外通报葬雪楼,让玄部的人将紫薇城内严密搜索,好像有刺客混进来了。”
玄部是直属于葬雪楼的一支精锐部队,对追踪搜索最是在行。虽然葬雪楼楼主的位置现在悬空,可是旗下各部是有条不紊。
“是。”侍卫应声而去。灯笼的光圈离我而去,却另有一道光芒投照过来。李洹歌提着一盏琉璃风灯,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说,“到底是真有刺客,还是你站在这里偷窥,被人撞破了无话可说,随便编出个借口?”
我一怔,随即无奈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我先走一步了。”
仔细想想,其实这也不能怪李洹歌的。谁让我有前科呢?
记得那一次,我就是因为看到他跟彤小姐在翼轸轩里单独说话,才一气之下打破了那扇七色琉璃窗。
我转过身,沿着矮墙往反方向走。这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影师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会儿吧。”
“你让她进来,不怕翼轸轩的窗户再碎一扇吗?”李洹歌斜倚着一棵枫树,挑着眉毛看我。
我都已经让步了,可是他还不依不饶。想起方才他与彤小姐暧昧的样子,心里倒有些为月师兄不平,我便说:“李洹歌,我刚从月师兄那里过来,他说你陪了彤小姐一天,要我替他跟你说一句多谢呢。”
听了这话,彤小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表情,说:“洹歌师兄,今天的确是多谢你了。早点回去歇息吧,我就不送你了。”说完,她转身往房间里走去,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提灯照着,连背影都显得楚楚动人。
李洹歌望了她片刻,只好跟我一起离开,提着琉璃风灯走在我身后,压低了声音说:“秦双影,好样的。还以为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原来只是换了种方法。”
夜凉如水,月色摇动树影。我纵身从墙头跃下,抬头回望他一眼,说:“随便你怎么说吧。现在我走这条路,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什么?我跟着你?”李洹歌提高了声音,也从矮墙上跃了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秦双影,你给我站住!”
你让我站住我就要站住?我在心里哼了一声,不由得脚底生风,越走越快。李洹歌便在后面追,琉璃风灯的光影离我越来越近。我想甩开他,便施展轻功跃上树顶,发足狂奔。李洹歌也不甘示弱,紧追不舍地跟在我身后。
不知不觉就跑到了角宿亭前面的空地上。我有些无奈,纵身跃下,回过头对他说:“你和我的轻功,从小便很难分出胜负。天色不早了,你还想再比下去吗?”
“是你先来挑衅我的。”李洹歌扬手一掷,将琉璃风灯的长杆投到角宿亭顶的檐兽口里。高灯下亮,明光一片。他说,“来吧,痛痛快快跟我打一场,以后不要再缠着我。”
“我缠着你?”我愈加无奈,“明明是你一路追着我来这里,不依不饶,反倒说是我缠着你?”
我缠了你快二十年,为何到今日才知道自己错了?
时光倒转,漫长的光影中,我看见许多年前年轻的自己。
那日李洹歌教我擒拿术之后,我照例给家里写信。
信上讲了许多李洹歌的事,那时年少,情不自禁又不自知。父亲是个细心的人,回信中不动声色,很自然地问我李洹歌的身世。我说他是西域皇族,出身高贵,只是为人骄傲,有些讨厌。父亲便很久没有再提此事。等又来往了几封信之后,他方才旧事重提说,皇族出身的男子,除了骄奢狂傲的性格之外,对女子的出身也很看重。我秦家虽然富可敌国,但终究只是平头百姓。这样的你,嫁了他恐怕会受委屈。
看了这话,我虽不以为然,却也是被戳破了少女心事,嘴硬说,我才不会嫁给他呢,爹爹你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可是我虽然嘴上这样说,对李洹歌的倾慕,却是一日胜过一日。他的确是个优秀的男子,玲珑美貌,无懈可击。
有一次宗主生辰,他唱了一首歌。那声音,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真真叫人心折。一曲离歌上九天,绕梁三日,从此,魂牵梦萦。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1)
我的眼睛只看到他。在一旁为他伴舞的彤小姐一袭红衣,美则美矣,于我却有些刺眼。心里酸酸的,我莫名地负气。
直到那时我终于明白,我——
喜欢上了李洹歌。
可是后来他是怎样对我的呢?
以前我们分明还可以坦然相处,可是当他知道我对他的心意之后,就开始疏远我,躲着我,最后恶语相加。
回想起这些,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往事,果然不堪回首。
“我……”李洹歌一时语塞,秀眉倒竖,好看的眸子反照着琉璃风灯的微光。他冷哼一声,说,“学会反客为主了,这倒是你比从前的高明之处。”
这时忽听角宿亭暗处角落里传来喵的一声,应该是那只大黄猫的叫声。我顺着声音望去,目光掠过亭边小池,却见水面倒映出的圆月上迅速掠过一个黑影。我平时很少用暗器,此刻手中无物,便拔下头上金簪飞快地掷了过去。
暗夜里传来一声微响,果然打中了什么。李洹歌与我对视一眼,双双拔剑出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半空中已有无数暗器如雨射下。我与李洹歌挥剑抵挡,一时之间火星四溅。
我们不约而同地退到角宿亭里。我拔下一支钉到亭柱的飞镖,看了看说:“这种形状……”
李洹歌瞥了一眼,说:“是东瀛忍者所用的短剑。刀尖上通常涂有剧毒,你小心一点。”
“东瀛忍者?”我忽然想起月师兄方才提到的生死门,看来是来者不善。我往树梢的暗影处瞥了一眼,对李洹歌说,“你掩护我,抓活的!”说完我飞身而出。李洹歌也算眼疾手快,与我配合得很好,一路挡着如雨而来的短剑双双追至墙头。
此时攻击忽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黑暗,寂静无声。我与李洹歌对视一眼,猛地飞身而起向上跃去,挥剑砍断几根树枝,让几缕明亮的月光投射进来。几乎同一时刻,李洹歌猛地攻了出去,兵器碰撞声四起,他与一道黑影缠斗在一起,暗夜中很难分辨。我摘了一把树叶投掷出去,那道黑影分心来挡,就被李洹歌一剑刺穿了肩膀。
那人斜身跃下树梢,李洹歌眼疾手快,将手中赤焰剑朝他掷去。这时忽听砰的一声,一阵烟雾腾起,那道黑影竟然消失无踪,仿佛凭空散去了一样。
我跃至地面,环顾四周,竟然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來。这时李洹歌也跳下来,说:“听说东瀛忍术中有一种隐身术,可以消失于无形。如果这些人存心与我们紫薇城为敌,倒真是相当棘手。”
“对方只有一个人,可是你我联手,竟然抓他不住。”我沉思道。如果说方才在翼轸轩附近看到的黑影就是这个人,那么他偷偷跟了我那么久,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当真是十分惭愧。
李洹歌顿了顿,斜我一眼,说:“谁跟你联手了?真是不知所谓。”说完他拂袖而去,背影在月色下长身玉立。
我也没有还口,只是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等他走远了,我才转身往角宿亭的方向走去。
5.
那只大黄猫身上中了三支镖,此时早已经没了气息。
虎纹样的皮毛依旧光滑,余温也还在。我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抚摩着它的额头。
这只猫,过去是真的很讨厌我吧。
记得小时候,每次我们一起在角宿亭玩,这只大黄猫都会跟在彤小姐身后,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然后她就会伸手逗弄它,把它抱在怀里,亲昵地抚摩着。
那时候它还没有这么大,是一只小猫,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大的,正午的时候会眯成一条缝,比现在还要可爱。其实我心里非常喜欢它,也时常很想像彤小姐那样与它亲近。可是它总是很怕我的样子,躲得我远远的。
月师兄说,那是因为我练功练得太狠了,身上杀气太重的缘故。可是我觉得,这可能也是天生的事情吧。有些人生来就很令人讨厌,就像有人生来就讨人喜欢一样……天差地别。就像我与彤小姐。
其实我也曾试过向它示好,试着朝它伸出手去。可是它总是向后跳蹿着跑开,躲到彤小姐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这时李洹歌就会笑我,说我不但讨狗嫌,还讨猫嫌。我心中受挫,面子上也挂不住,就朝它丢石子,不断找机会欺负这只猫。
结果就是恶性循环。它越来越怕我,越来越躲着我。我也越来越气,越发变本加厉地打它、吓它。想想那时候年少无知,真的是很对不起它。
我靠着亭柱坐着,俯下身去,脸贴着它的皮毛,任泪水静静地滑落下来。那时年纪小,当真是年少无知。可是此时,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的感觉。今天以后,角宿亭边再也不会有它的身影,也再听不到它慵懒的叫声。我也没有机会再修补与它的关系,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抱着它了。
其实这对许多人来说都微不足道,只是以后都不再有。
然而,没有失去过的人不会懂得,这个“不再”二字,其实有多么残忍。
这时,我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抬起蒙眬的泪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藏蓝色云纹长靴。
那盏琉璃风灯还挂在檐上,在暗夜中投下微亮的光晕,随着风轻轻摇动。
李洹歌微微扬起手,钉在地上的赤焰剑就飞了回去。原来他是回这里取剑的。
我一向不肯在人前示弱,尤其是在李洹歌面前。我侧过头去用袖角擦了擦眼睛,不愿让他看到我的泪水。
“你既然这么喜欢它……为什么以前总是欺负它呢?”李洹歌深深地看我一眼,英俊脸庞上第一次不再有那种退避三舍的表情,清秀明眸里倒映着清冷月色,却仿佛多了一丝温度。
可是,这种话由他问出来,却惹得我更加心酸。
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不也是很讨厌我吗?很多事情,不是用“喜欢”二字就能够解释的啊。虽然我对你的感情已经随着那些年少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可是那种心酸心痛的感觉,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眼眶一酸,我站起身来,抱着大黄猫从李洹歌身边走过,什么话都没有说。
可是这种沉默又激怒了李洹歌。他说:“喂,秦双影,我在跟你说话呢!”
“眼睛进了沙子而已。”我继续往前走着,背对着他淡淡地说,“今晚风很大。”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夜空渐渐变得浅而透明。李洹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着我走来,脚步沉稳地响在我身后。
走到树林深处,我在一棵大榕树前站定,想把大黄猫葬在这里。这时李洹歌走上前来,把一枝树枝深插进泥土里,手上一使力,就画出一个一尺来深的深坑。他一边俯身将土刨出来,一边说:“你要不要再给它立个碑?”
我没想到李洹歌会这么做,不由得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微薄晨曦的光晕下,他的侧脸真的很漂亮。笔直的鼻梁在玉色面庞上拓下淡淡的阴影,一绺乌黑碎发飘落在脸颊。他头也不抬地说:“你看着我干吗?这种事本来就是男人做的。难道叫你一个女孩子,半夜一个人在这里掘土葬猫?”
我垂下头,心想若是在从前,他这样对我我一定会很开心吧。可是现在,我真的不会再多想什么了。这时他又问我:“你快想想,要给它立个什么碑吧。”
“榕树落地生根。我听说,葬在榕树下的灵魂,来世还可以再回到这里。”我想了想,说,“至于立碑嘛,也没什么好写的,所以还是免了吧。”
“嗯,也好。反正我们武林中人一般也都不立碑。仇家太多。”李洹歌挖得额头出了汗,随手一抹,脸上就蹭上了几道污痕。他说,“它是猫嘛,立了碑会被老鼠找到寻仇的。”
虽然这个笑话很冷,可是我还是笑了。此时晨曦初露,东方天边透出第一缕光亮,整片大地都好像被染上了白霜。李洹歌也在此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带着笑意,如两汪漆黑的深潭。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本能地垂下头去,飞快地错开了目光。不敢,也不想,再去看那双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眼睛。
这时李洹歌已经将坑挖好了,我俯身把大黄猫放到里面。这时眼前闪过一片黑,忽然间有些头晕。李洹歌也蹲下身来帮我,侧头瞧了我一眼,说:“这里交给我吧,你早点回去休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眼眶像是被人打了一样,走出去都会吓到人的。”
“哦,是吗?”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想必哪个女子都不会不关心自己的容貌,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李洹歌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摇了摇头,扑哧一声笑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笑。我从怀里抽出随身的帕子抹了抹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丢给他,说:“五十步笑百步。一会儿你也记得擦擦脸。”
说完我转身走了。折腾了一夜,脚步的确是有些虚浮。这时李洹歌忽然“喂”了一声,好像是在叫我。
我回过头去。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李洹歌拈着帕子的一角,仰着头看我,说:“申时,我循例要去向宗主禀报破云楼的事。这一次东瀛忍者的事情非同小可,你也一起过来吧。”
“我没空,你自己去吧。”我顿了顿,低声说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可是命运好像是在捉弄人似的,当你想要远离的时候,却偏偏又把你们硬放到一起。
“哼,好大的架子!”李洹歌又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对着我的背影嘟囔说,“现在真是比从前出息多了!说话也不理,叫你也不应,好像我欠了你什么似的。但愿你真的有长进,以后别再缠住我才好。”
他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骄傲,受不得半点怠慢。曾经我也与他一样。所以两个人才会闹得那么僵。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渐渐明亮的天光里往住所的方向走去。
我的闺房在葬雪楼附近,布置得非常简单。论精致,真是半点也比不上翼轸轩。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可是从今天开始,我想叫它今惜阁。
活在当下,珍惜每一个今天,做不再忧伤的自己。像珍惜那片黄色花海一样,珍惜失而复得的平静人生。
注:
(1)温庭筠,《南歌子》。
第三章 环佩归来月上时
或许,那个年纪,无论我爱上谁,都会那么深,那么痛。
1.
隐雾楼建在紫薇城的最顶端,白雾缭绕,云蒸霞蔚。
我跟在月师兄身后,沿着盘山的石阶往上走,气温越来越低,寒气愈加逼人。他回过头来问我:“影儿,你冷不冷?”
“我还好,来之前特意多穿了件衣服。”可是双手是赤裸地露在外面的,寒意顺着指尖涌进身体。我搓着手说,“这里四面都是雪山,就像冬天一样。难怪宗主要把天牢设在隐雾楼了。”
月师兄丢过来一双手套,紫色底配白梅花,料子是上好的丝绒,做工极是精细,缝隙处都是用金线缝合的。我戴上了,大小正合适。我翻手看看说:“这种女儿家的东西,一定是彤小姐的吧?”
月师兄没有回答,只是抽出九节鞭姿态娴雅地往上一甩,另一端就钩住了山峡对面落满霜雪的松树枝。他回身朝我伸出手来,有些抱歉地说:“带你抄了近路,就要跃过一线峡。”
我把手交给他。月师兄一使力便环住我的腰,带着我腾空而起,悠悠然往对面荡去。四周雪山洁白璀璨,好像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阳光照在上面,映出彩虹般的七色光。半空中我睁大了眼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色,不由得惊叹地说:“好美!”
转眼已经落到了对面。路面上全是冰,非常滑,我没有经验,照常踏出一步,刺溜一下滑出老远,我吓了一跳。月师兄忙伸手揽住我,说:“小心。这种冰路你走不惯的吧?”
我一向好胜,轻轻挣开他,在地面上滑了几下,很快就掌握了平衡,回头一笑,说:“没关系,习惯就好了。其实也挺好玩的。”
月师兄微笑着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你跟小彤真是很不一样。她每次走这段路都要人扶的。”
提到彤小姐,我也没什么话好讲。沉默了一会儿,我就走到了隐雾楼。这里真的很冷,大门上的牌匾都是用寒冰雕刻而成的。我仰着头,轻叹一声,说:“成彦铮是成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自小身子就很弱。这种环境,也不知道他扛不扛得住。”
“我想,有你帮他的话,他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月师兄深深地看我一眼,为我打开了隐雾楼的大门。
回忆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重又一重,就像是一道道的门,不断地开启,不断地闭合,不断地选择……这就是人生吧。
第一次见到成彦铮,是在他住所的连廊里。我端着一碗中药正要给他送去,他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挥手就打翻了我手上的托盘。
他母亲跟出来,一脸心疼的表情,说:“铮儿,你又发什么脾气?”
“父亲根本就不相信我!为什么他肯教成阿二通灵术,却不肯教我?他只是个家奴而已!”成彦铮那时候比现在更纤弱,脸色非常苍白,更显得唇色嫣红,好像点了胭脂一样。少年的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眉眼细长,眼尾上挑,狭长而忧伤。他的美与月师兄的雍容娴雅和李洹歌的冷厉俊朗不同,是一种病态的纤弱的,让人一看就想要保护他的美。
“你身体虚弱,通灵术阴气很重,不适合你学的。你父亲也是为你好啊。”成彦铮的母亲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地说。
成彦铮听了更加生气,气急败坏地又在打翻在地的汤碗上踩了几脚,说:“我没用,我身体虚弱,连下人阿二都比不上,也不配做成家寨的少主!”
“铮儿,你……”他母亲一向很疼爱他,此时见儿子这样,又是不舍又是歉疚,抚了抚额角差点昏了过去。我想起小时候,我母亲也经常被顽皮的我弄得十分无奈,心中不忍,便上前扶了她一把,垂头劝道:“夫人,少爷正在气头上,您待会儿再过来吧。”
成夫人叹了口气,也只好走了。走时她回头看我一眼,吩咐道:“好吧,那你帮我看住他。”
“是,夫人。”我应了,等她走远了才说,“少爷……”
“住口,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成彦铮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
“你看看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抱着空托盘,倚着廊柱站着,说,“长得斯斯文文,发起疯来却当仁不让。”
“你说谁发疯!”成彦铮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到我的脸,怔了片刻,说,“你是新来的?”
“平常负责端药的丫鬟都让少爷给骂跑了,可不是新来的嘛。”我拿起扫把去收拾地上的汤碗碎片,一边数落他,“都多大了,还耍赖。这药很贵的,说打就打了,真浪费。”
“牙尖嘴利的,怎么那么多话!”成彦铮斜了我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秦双影。”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胡闹。以后有我在,看你还敢不喝药。”
成彦铮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说:“你口气可真大,连我娘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慈母多败儿。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瞥了他一眼,作势举起扫把就要打他。成彦铮大概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也没顾得上用身份压我,只是下意识地伸手来挡。
我看他这样子,不由得好笑,撑着扫把看他,说:“以后懂事点吧,大少爷,别总是无法无天的。遇见我,算你倒霉了。”
那时初见,谁能想到,不久之后他会对我说:“秦双影,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
后来成彦铮真的对我很好,百依百顺。连成夫人都说,这小霸王自幼骄纵,目中无人,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一个人。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可惜我秦双影铁石心肠,根本不值得他那样对待。
上市预告:《怜月歌》九月份上市!连载将告一段落。亲爱的童鞋们,可以赶紧去书店看看哦!祝和秦双影一样倔强的女孩子,都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