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龙女
2013-05-14苏茜
苏茜
1
泗秋的龙车是在东海龙宫门外被淮河龙君柴珏截住的。
“阿泗,你来了。”柴珏是龙族里出名的美男子,又是三大河君之一,人却很谦和。
“拜见龙君。”泗秋从龙车上下来,俯身而拜。
泗秋是泗水龙女,泗水乃淮河支流,柴珏便是她的顶头上司。半月前东海龙王递了请柬到泗秋府上,说请她到东海游宴,她就觉得可疑——东海龙王位乃四海龙王之首,是龙族中最尊贵的人物,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与一般龙族结交。泗水不过是淮河支流,泗秋是跃龙门化的龙,出身低微没有显赫家世,龙王居然邀她,实在费解。
原来也邀了柴珏——泗水入淮,淮河入东海,东海龙王是邀入东海水系的龙王吧。
“阿泗,你怎么瘦了那么多——脸色也这样苍白。”柴珏将她扶起。
泗秋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龙族所化的人形大多貌美,她却只比清秀要好些,现今又苍白虚弱,越发不像个龙族。
二人交谈间,又有一辆华丽龙车分水而来,须臾间便到了近前,堪堪停住。
“淮河龙君,泗水龙女——久违了。”
龙车上的鲛蔓分开,露出里面华丽的陈设——以及挨肩擦臂的两个人来。说话的是黄河龙君钺浮光,他穿一身金龙云纹紫衣,戴着白玉冠,冠上缀着两束金丝流苏,稍一摆头,流苏便闪闪发光。
柴珏是谦和温柔的美男子,钺浮光比他还要俊俏三分,性格却很桀骜,好战喜功——当年魔龙作乱,四海龙王的军队皆败,钺浮光率领黄河诸龙直冲魔龙老巢,将其一举击败。而钺浮光的军队里就有泗秋——她那时只是一条居无定所的散龙。也是在那一战过后,钺浮光为她向天帝请功,她才做了泗水龙女。
他与二人打招呼,却只看着泗秋,微微抿唇,面上似笑非笑。
泗秋当即就低下头去。
“浮光君——走吧,让龙王久等不妥。”说话的是与钺浮光比肩而坐的汾水龙女叶蝉。叶蝉艳质妩媚,当真一对璧人。
汾水乃黄河支流,钺浮光天性风流,与汾水龙女叶蝉有私是龙族尽人皆知的事情。
龙车飞驰而去,又只剩下泗秋与柴珏。
“阿泗,我待你怎样?”柴珏轻声问。
“龙君待我很好——还未谢你救命之恩。”
泗秋已经猜到这次宴会不寻常——黄河入北海,钺浮光与东海龙王并无交集,而他们在此羁留也没见到别的龙族来赴宴,那将这两大水系八竿子打不到的人请到一起,就绝不仅是游宴那么简单。
“阿泗,你答应我,龙王与钺浮光提出任何要求都不要应许。”
泗秋抬头,见柴珏眉头紧皱,已有焦躁之态。
“阿泗。”柴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那样焦急的神态,若让旁人看去,定会以为是情人间的告白——泗秋却只是微微一笑,将手抽了回来。
“我答应你。”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猜不出个所以然,却还是答应了。
也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2
东海龙宫巍峨华丽,宴厅也宽大异常——客人却不多,正如泗秋所料,只有他们四人。在座的都是各掌一方的角色,明知有异,却个个神色如常。
“浮光君,你遭了北海陷害,一百年不见踪迹,是去了哪里?”东海龙王敖广问道。
钺浮光一百多年前遭北海陷害,最近几十年才又出现——这事龙族都在传说,真假却未曾可知。敖广这样问,却是咬定必有此事的口气。
黄河入北海,北海居然陷害他,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泗秋看向钺浮光。
钺浮光饮下一口琼浆,展眉笑道:“那时敖戮将我引到海中害我,我中计重伤,落到海里,等我醒来还在海里,却已经过了一百年。我是什么都不记得——或许我就是在海底睡了一觉吧。”
敖戮是北海龙王敖吉第四子,据说他非常小气,睚眦必报。
他果然不记得了。泗秋移开眼,倾杯而饮。
“敖吉这个儿子虽非大才,做事却不至于这样慌张,他既然要害你,怎会给你留活路,怕是有哪位红粉知己救了你吧。”敖广大笑,看向叶蝉。
“可不是我,我哪知浮光君被敖戮那厮害了呀——我那时正与渭河龙君那个小白脸儿如胶似漆。”叶蝉也笑,满头珠翠也跟着颤晃。
龙族大多风流不羁,少有三贞九烈之辈,这种四处留情的事实在过于平常。
“许是真如龙王所说,可惜我不记得了,辜负人家恩情——我向来有被红粉佳人救助的运气,当年与魔龙大战,泗水龙女可是救过我性命呢。”钺浮光转向泗秋,目光扫过,泗秋再度低头。
“既是受人恩泽,可有报答?”敖广问道。
泗秋扬声道:“浮光君岂有不报之理。我出身寒微,又无甚本事,能做一水龙王都是浮光君抬举的缘故。我本是小恩,浮光君报以大义,实在惭愧。”
这是实话,世上龙族千万,一水龙王之位不知有多少人惦记,岂是想做就能做的——她的一切都是钺浮光所给,他是随手为之,她却深感其恩。
“龙女这样说就见外了,你做泗水龙女,是你战功使然,并非我的功劳。我还未报答你呢。”钺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泗秋突然就觉出不对。
钺浮光为人随性,不拘小节,从不拘泥于这些报与不报的琐事。
“浮光君打算如何报答?”敖广道。
“如此大恩,只能以身相许。”钺浮光郑重地说。
泗秋愕然抬首,钺浮光依然看着她,一直默不作声的柴珏也猛然站起。一时间,厅中所有眼睛都望着泗秋了。
“浮光君还未娶,泗秋龙女未嫁,不如就由本王作保,你们结为夫妇如何?”敖广笑道。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钺浮光笑答。
泗秋脑中轰然,这……莫不是他想起来了?
“你可愿意?”钺浮光微笑看着她,神色十分温柔。
愿意……泗秋被他看着,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对,他没记起来。从收到请柬开始,这一切都太过诡异……一环接一环,像个完满的局。
泗秋看向柴珏,柴珏面色苍白,也看着她。
泗秋吸了口气,轻声笑道:“龙王与浮光君好雅兴,拿我取乐。”
“不是玩笑。”钺浮光说。
那样郑重的神情,泗秋几欲投降,目光扫过,柴珏一脸凝重。
“真是可惜……我已有意中人了。”泗秋看着房顶上悬挂而下精致繁复的夜明珠灯,眼睛眨也不眨。
“哦?不知是哪位才俊?”敖广面不改色,语气却略显急切。
泗秋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来。
“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便勉强……龙女大婚别忘给我送一份请帖,我好准备礼物,免得到时失礼。”
钺浮光面无表情,又饮了一杯。
柴珏终于松弛下来。
龙王听钺浮光如此说,只能作罢,命人送上珍馐,开启仙酿,招了绝美的鲛女进来歌舞,殿中顿时热闹起来,
泗秋却什么也听不到,耳中只有那句:不是玩笑。
可龙女泗秋,偏偏是由钺浮光的一个玩笑而生。
3
泗秋原本不是龙,甚至也不是鱼——虽然她是越过龙门化的龙。
她是个水灵,泗水的水灵。
水灵非妖非鬼,更不是仙,也不是人。她原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就连她是水灵,也是钺浮光告诉她的。
一个秋日,她在泗水中醒来,看到眼前有一条鲤鱼,她便化成是鱼的形状。她本身没有颜色,化成鱼,也如水般透明,只有再跃出水面之时才能察觉到形状。
渐渐的,她从水族口中得知这条河是泗水,是淮河的支流。她慢慢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何等模样,知道有五湖四海三大水系,有天庭地狱魔界人间,等她明白过来自己可以影响泗水时,已经是许多年后了。
那时候的泗水龙王是一条独眼龙,暴虐非常,泗水流域龙王庙的贡奉有任何缺漏他必大发雷霆,驱动河水去摧毁一切,对泗水中的水族也冷血无情,动辄斩杀。
泗水岸上有个泗水城,城中有一座大龙王庙。人人都知龙王易怒,贡奉相当谨慎。一年闹蝗灾,城内涌入大量难民,有些便借住到了龙王庙。
虽然百般叮嘱,但一日夜里,饿得受不小的五岁小童拿了一个贡奉的馒头吃——独眼龙的神思正在此庙中。他立时发动水流,要淹没泗水城。泗秋大惊——有一日她游到泗水城附近岸边,看着城池出神,被摸鱼的孩童用鱼篓无意中逮到。她用仅会的人类语言求救,那孩子便放了她。
那孩子也是这城中的人吧!
泗秋随着水流逼近城墙,看到城中慌乱的景象,听到恐惧的嘶喊,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如果能把水带走就好了,那样就淹不到城里。
而后浑身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源源不绝地涌进来,她禁不住痛呼一声,眼前一黑,再睁眼,已在半空中——她化成了一块乌云,而地上的水聚成一根水柱,直冲云霄,进到云里,化成更多的云。
这一整片云都是她——她正在将地上的水吸走!
独眼龙也看到她了,大叫一声,化作一条乌黑巨龙直冲上来。她慌乱之间向北逃去,不知逃了多远,直到力气不济,眼看下方是一条大河——她拼力化回鲤鱼的形状,跌落河中,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她听到船底划水而过的声音,便游到水面,立时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月光下,宽阔的水面上竖起一道高大的水门,几乎像山一样高。门的形状像一条卷曲的巨龙,似乎正在咆哮,望而生畏。无数条鱼聚集在门前,奋勇跳起,想要跃过那门,有一条泛蓝的巨鲤几次险些跃过,却也跌落下来。
这……难道是龙门?传说黄河上每七百年会出现一道龙门,能跃过龙门的鱼,便能成龙上天!
她反应过来,心中一动:若能成龙,就能遨游四海,去看洛阳牡丹,听塞外驼铃!那些从水族口中听来的美景好像活过来一样,在她眼前打转,激得她浑身颤抖。
我也要做龙……要跃这龙门!
打定主意,泗秋便飞速向龙门游去,眼看距离适中,便奋力跃出水面,直冲门顶——却没想到这一跃之下,已经高出门上了!心中大喜,不想刚挨上那门,就有一只透明的巨爪猛抓过来,将她一把抓住,扔了出去。
她飞出去老远,“咚”的一下,撞到了什么硬东西,然后又掉到了水里。
然后她便听到一声轻笑。
那笑声七分愉悦,三分嘲弄,她不由得抬头看去:那是一叶扁舟,无帆无橹,却缓缓逆水而行。舟山侧坐着一个散发披衣的男人,发是墨黑,衣是血红,面如白玉,泛出几分绯红。那人微眯着眼,左手执着碧玉酒杯,右手撑在船舷上,正看着她在笑。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当下便呆住了。
“一个水灵,竟也要去跃龙门吗?做龙真那么好呀。”那人开口道,还是笑。
什么是水灵?难道她是水灵吗?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声音轻曼,宛若轻歌,他大概有些醉了。
“我叫泗秋,从泗水来。”这大概不是凡人……自己在水中,他也能看到。他问什么,也不由得要去回答。
泗秋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她在秋天的泗水里醒来,便叫泗秋。
“泗不是姓呢……也无甚关系,钺也不是姓。泗水吗?昨日听说泗水走了大半,那独眼龙正抓狂,原来竟是你。水受龙支配,你有了灵识,竟也想做龙?”他似乎觉得好笑。
真想做龙吗?独眼龙也是龙……却那样坏,泗秋犹豫了。
“你是什么?”她问道。
是呀,他这么好,他是什么?
“我是龙呀。”
他也是龙啊……
“我想做龙。”她说,
“这样啊……”
那人抬头看了看龙门的方向,那条泛蓝的巨鲤还在努力跳跃,他立时便笑了,有些捉狭的意味:“敖吉给我的好东西,便给你用吧——那废物连龙门都跳不过去,再成了龙也是无用。你过来。”
泗秋游过去。
那人拿过酒壶,扬手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入水。那液体无色,挨到泗秋却很快浸入她体内,把她染成了胭脂色,顿觉浑身发烫。
“你刚才越过却被丢下来,是因为你非真鱼,不能跃龙门。这是龙髓——好东西呀,你去吧。”那人将手伸入水中,轻轻一拨,她便飞似的直冲龙门而去,毫不费力,便越过了龙门。
只听耳畔电闪雷鸣,她身上撕裂一样地痛,而后一低头,便看到自己的爪子——龙爪,质若透明,却泛着瑰丽的红色。
就在那一刻,巨大的龙门坍塌下去,消失不见——七百年一次的鱼跃龙门之期过去了。好多鱼还徘徊不去,那条泛蓝的巨鲤更是焦躁得乱跳一气。
她成了龙——然而她低头望去,那一叶扁舟却飞似的走远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心中大乱,嘶声喊到。
“钺浮光——你既成了龙,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吧。”那人遥遥答道,声音却宛在耳边。
她想做的事?她曾是水灵,想做龙,去看世间风景,如今因为钺浮光,真的成了龙。曾经的愿望已恍若隔世,现在她想要的,只是再和他说说话,再看他笑一笑。
可是极目望去,河上已再无舟,不见人。
4
泗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东海龙宫出来的,等她回神,已经坐在龙车上了。柴珏站在车前,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阿泗,难为你了。”
泗秋脑中一片空白。
“……我们不如直接去甄洛那里如何……”钺浮光的龙车从旁擦过,叶蝉的温柔软语也一并飘过,然后走远。
一股刺痛在泗秋心间炸开,她几乎要喊出声来。
“阿泗,他求亲别有所图——”
“不用说了——我累了,先走一步。”泗秋闭上眼,拉车的龙立时便动了,带着她往海面而去。
不用说了——我知道的。
泗秋成龙之后,还是去了洛阳,去了塞外,还有许多她曾经想去的地方。人间那样繁华热闹,她变成人的模样四处游走,却觉得寂寞非常。
那么多美景,竟只有自己看着,好生可惜。
她不由得想起钺浮光来——成龙后她到龙王庙中问过了,钺浮光是黄河龙君——三大河君之一。
多么遥远的人物,她连自己的一口井,一条溪流都有不起,怎么能祈望黄河龙君侧目相待呢?
她知道了什么是水灵——这是世间极其罕有的,水有了灵识便不会再受控制,为龙族所不容,大多被龙族除掉了。如今她虽然成了龙,却也不敢回到泗水流域去——谁知道独眼龙会把她怎样呢。
她在人间游荡了许多年,有时候去到名山古刹,便停下来修炼。遇到仙人,便向其讨教修行疑问,学一些本事。就这样游来荡去,过得还算潇洒。
直到有一日,传说有魔龙一族在南方出现,为祸人间,杀妖劈仙。天帝震怒,着令四海龙王前去征讨。
也不知是魔龙厉害还是四海龙王联盟不坚,居然败了。黄河龙君钺浮光向天帝请命,要带领黄河水系龙族前去征讨,泗秋便寻上了黄河龙宫。
她想去帮他。
那时钺浮光正在招兵买马,她很容易便成了钺浮光大军中的一员,很快便崭露头角——她在成为水灵之前就不知道有多少年修为,又得了龙髓,这些年修行也很认真,自然有所成就。
等到正式发兵那日,她已是钺浮光身后的一员大将。
钺浮光却好似不认识她。
那一仗十分艰险——龙族会的法术魔龙一概都会,魔龙那些毒蛊招数龙族却不会。四海龙王皆败,是因为其心各异,也是因为狂妄自大防备不足。
钺浮光虽然在发兵前就做了各类准备,却还是防不胜防,龙族大军几次岌岌可危。后来他设下连环计,以身犯险去引魔龙首领入围,却在半路被识破。
那时泗秋本被安排了与叶蝉等一起设伏,久久不见钺浮光回来,明知钺浮光治军极严还是违背命令偷偷跑去探看。
泗秋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景象。
钺浮光是金色的巨龙,片片鳞甲都闪闪发光,魔龙首领是墨一样的黑龙,散发这腐败的味道。二龙在空中缠斗,金龙被黑龙抓伤,中了剧毒,又被黑龙咬住脖颈,眼看要丧命。
泗秋扑身上去,一口咬住魔龙腰身,奋力一扯,魔龙吃痛,略微松齿。
那种又苦又腥的味道蔓延开来,她明知是毒,却不得不含住不放。魔龙只得松开钺浮光,扭头向她袭来——咬在她身上那么痛,她痛得失去意识前,也没有松开嘴。
等她醒来时,她已经在地上了——在钺浮光怀里,以人型。她原本胭脂色的衣裳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钺浮光的金色衣裳也是一样,活脱脱两个血人。
她想睁开眼看清楚钺浮光的脸,却怎么也睁不开。
魔龙首领的尸体就在前方不远处。
“不怕,叶蝉她们快来了。”
钺浮光捏住她的下巴,贴脸过来,将一个东西渡过来——那是他的内丹。
她终于睁开眼——钺浮光是笑着的:“刚刚我想起来了,你是六百年前的水灵,撞到我船上那个。这样胭脂色的龙的确罕见——敖吉的龙髓果然是好东西啊。”
她没有说话。
钺浮光的笑,真让人不想做别的,想要就这么看着,直到天荒地老。
5
从东海龙宫回到泗水,泗秋进了泗水城。
她在泗水城内有一所宅子,在人间待久了,住在水底总觉得不习惯。泗水城的人都叫她秋娘——她还开了间铺子卖胭脂,店里的伙计家里的仆人有龟精、有蟹精,鱼也不少。
她总也不老,泗水人却一点也不见怪,许是猜到她是龙女。她做龙王勤勤恳恳,尽力庇佑这一方水土,在泗水流域是很受爱戴的。
去一趟东海龙宫,累得她脱力,倒头便睡。她做了一个梦,梦到那年歼灭魔龙之后的事。
那时黄河龙族大出风头,她留在钺浮光府中养伤,日日都见到天庭的赏赐送来,钺浮光很是开心。钺浮光修为比她好太多,收回内丹后很快就痊愈了,日日在府中设宴犒赏众将。
也就是那时,她知道了钺浮光有多风流——黄河水系许多美人不说,四海都有美人来祝贺,各江河湖泊的更是不少。
一日众人散尽,钺浮光来找她。
“我向天帝为你求一个黄河水系的支流,你可愿意?”
那日泗秋曾揽镜自照:在人间的话,勉强算个美人,搁到龙族里,简直不能看了。钺浮光……是感念她救命之恩也好,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她也好,绝不会长久的。
她摇头。
“叶蝉说,你是喜欢我的,难道不是吗?”钺浮光皱起眉头,似乎不解。
她咬紧下唇。
“罢了,你既是泗水来的,我便再为你求泗水吧。那独眼龙暴虐,是该退位让贤了。”钺浮光说罢便走了出去。
等她伤愈,天帝也招她上天,封她为泗水龙女。当年她携卷泗水而走,而后的几百年,泗水都未能恢复当年的水量。她做了泗水龙女,才恢复当初,泗水流域各类生物都很欢欣。
然后便是许多年不见钺浮光。
直到又一个龙门出现之期,她来到黄河岸边,看鱼跃龙门。钺浮光也在——作为黄河龙王,他自然要来。
这次他却不再是一扁舟一个人,一艘巨大的龙船行在河上,船上鼓乐传来,却不见钺浮光现身。
直到一条泛蓝巨鲤越过龙门化作苍蓝巨龙,对着画舫嘶声咆哮时,他才走到甲板上。
那龙气急败坏,他却微微笑了,笑得那样得意,那样开怀。
泗秋醒了。
她睡了大半月,老龟精面色凝重地守在床前。
“龙女大人,情况十分不好了,您还是搬回龙宫中去吧。”这个老龟精是她还未成龙之前泗水的旧识。
她默了半晌,摆摆手,一人出门去。
正是梨花开放的季节,一阵风过,就有花瓣不知从何处飘来,慌不择路地扑到人身上。她怔怔地站在街角,直到一个人走过来,站到她身前。
“为何不答应我?”那人问。
不知道。
“我总以为你是喜欢我的。”那人说。
是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那人问。
是啊,她想要什么呢?
6
那条苍蓝巨龙,便是北海龙王敖吉第四子敖戮。
早年他触犯天条,被扒皮抽筋,变为一尾鲤鱼,再想成龙,只能跃龙门。他受了重创,修炼很难,第一次没跃过龙门。眼看第二次龙门之期将近,敖吉坐不住了——他寻来刺骨针,自取龙髓,交付给黄河龙君钺浮光——那是他的地盘,这等作弊之事旁人难以下手。
敖吉许给钺浮光许多好处,钺浮光笑着答应了,而最后,龙髓却没能给敖戮。
敖戮又苦修七百年,终于跃过龙门,回到北海。父子恨极了钺浮光——敖吉想起取髓之痛,失去修为之愤——就是因为损伤太多后来的魔龙之战他被敖广嘲弄,才内讧讨伐失败,被钺浮光抢了功劳。敖戮想起钺浮光那样轻易地就将龙髓给了一个水灵——龙族的死敌,想起这七百年苦修的辛苦,想起钺浮光嘲弄的神情,气得他肝胆俱裂。
父子二人商议之下,设下鸿门宴请来钺浮光,在酒中兑入魔毒,使其法力尽失——然后意欲杀之。钺浮光逃出龙宫,被敖戮追到,将其抽筋——筋只抽出一半,钺浮光拼力逃脱,不知飞了多远,最后却还是落到了海里。
然后意识全无。
泗秋自龙门之期过后,便格外留心钺浮光的动向。她打听过了,那苍蓝色巨龙是敖戮,敖吉的儿子。那当年让她成龙的龙髓,原本便是要给敖戮用的吧。
想起敖戮跃过龙门后的狂怒,她就很是不安。
那日得知钺浮光去北海赴宴,她追过来,却只看到钺浮光往海中落去。钺浮光被抽筋了一半,已无法再变化,泗秋只能施放法术,将他变成一尾金鲤,带回泗水城宅内。
不能回龙宫,水族太多,若是走漏了消息,敖吉敖戮追杀过来,她根本无力抵抗。钺浮光伤得太重,又余毒未清,等她将其救醒,已经过了十年。
钺浮光相当恼恨。
他知道敖戮气量狭窄,没想到敖吉也如此小人,居然下毒害他。
钺浮光一时间不想再做龙了——他本来便是金鲤跃龙门成的龙,自己取了名字,一步步做到黄河龙君,其中的艰辛,实在无法计量。
做鱼的时候哪里知道做龙也那么累,那么多无奈,如今又做回了鱼,不如安心被养着,晒晒太阳,看看落花,乐得自在。
于是便在泗秋给他准备的青石水缸中这样过起来,水缸里还种了睡莲,泗秋怕他寂寞,便买了几尾红鲤来要投放其中。
“我可不要!这是我的地盘,我自在极了。你若怕我寂寞,常来看我可好?”钺浮光吐着泡泡说。
泗秋从没想过他会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顿时乐不可支。
她每日都来看他,有时候看着他,与他说着话,一整天便过去了。
然后数十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秋娘,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看人的时候很温柔,就好像水一样。”钺浮光学泗水人叫她秋娘。
“我本就是水啊!”泗秋笑,将鱼食撒入水中。
“这么说来,我好像明白了……那时你为何不留在我身边。”钺浮光吞下一粒鱼食,抬头定眼看着泗秋。
“其实我很喜欢你的,只是你不肯留在我身边,我也不好勉强。许是因为你不是龙,你想要的,我也就理解不了。你想要的,是凡人一样的一世相守吗?”
泗秋顿了顿,没有说话。
“你喜欢我吗?”钺浮光问。
“嗯。”泗秋又撒下几粒鱼食。
“那我便这样一直陪着你可好?”钺浮光说。
半晌,泗秋道:“若有一日,你再做了真龙,此话可还当真?”
“我做不成真龙了。”钺浮光似乎有些疲倦,潜到荷叶之下,不再出声。
泗秋长叹一声。
黄河水系如今很是不好,钺浮光没了踪影,北海龙王几次上表天庭,要天帝改封敖戮为黄河龙王。理由是敖戮做鲤鱼时就在黄河流域修行,对各处水文十分了解,再合适不过了。
黄河各支系都十分不愿,钺浮光便是去北海赴宴后不见踪影的,他们哪里会服敖戮管教。敖戮便日日上门挑衅,引得各位龙君龙女与他酣战,搞得天降豪雨,到处闹洪灾。
黄河没了龙君,下游泥沙也堆积越多,北海龙王又故意堵塞入海口,眼看就要有决堤之害。如此下去,黄河决堤,天帝必然震怒,钺浮光被撤职不说,不知要有多少生灵遭受灭顶之灾。
这些钺浮光是知道的——他虽无法恢复龙身,法力却还在,想要知道这些很容易。
过了这近百年池中鱼的日子,钺浮光还是想要做龙的……遨游于九天之上,斩敌于利爪之下。那样威风的一条龙,岂是池中之物。
泗秋想到了龙髓。
老龟精找来刺骨针时,她并不知道取髓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年敖吉取髓,大损修为,却也仅此而已。
当刺骨扎下去,中间流出龙髓,然后再也止不住时,她十分痛苦,却不后悔。
龙女泗秋本是因钺浮光而生,如今为他而灭,也算因果循环。她的龙髓是外来的,如今取髓,就如江河决堤,要流个干净。
就在龙髓将尽之时,淮河龙君柴珏造访——虽为上下级,他们关系却还不错。柴珏大惊,施法为她封住伤口。
她那时已动弹不得,求柴珏将龙髓倒入水缸之中——然后便看到一条金色巨龙冲天而起,直奔东海而去。
后来听说钺浮光回去,大败敖戮,黄河水系与北海交恶。
钺浮光说,他在海底睡了一觉,便过了一百年。
泗秋却想,不管他记得与否,他都是要后悔的——本就不算什么许诺。他已陪了她百年,若是凡人,哪里活得了百年。
她想要的,或许已经得到。
7
钺浮光叹了口气。
“我向你求亲,的确另有所图。”
“黄河与北海交恶,北海堵塞了入海口,如此下去只会决堤。如今只有改道一途以解燃眉之急,从淮河入海。黄河与淮河一南一北远隔千里,借道谈何容易。泗水恰是自北往南流,能沟通黄淮二河,要夺淮入海,必先夺泗入淮。”
钺浮光与东海敖广达成同盟,设宴邀他们前去,便是为了曲折促成这事。可是哪里用得到这么麻烦?以钺浮光的神通,直接强行改道过来,她也阻拦不了,淮河龙君虽强大,但敖广都许了,他那样圆滑的人,怎会鱼死网破?
被别的水系占了河道很是丢人,人间的贡奉会改变,甚至河流的名字也可能改变——原来的河不在了,龙王自然也不再是龙王。泗水太小,必会无存,淮河规模大,或许还能保全名讳。
那样曲折,真的只为改道吗?
“只为这种事,你也不必向我求亲的。”泗秋道。
“……我并没有忘。不告诉旁人,是怕走漏风声传到北海,敖戮找你麻烦。那日突然化龙,我便知是你为我取了龙髓的缘故。回去后有许多事要做,一时也抽不开身。后来商定要改道,更不敢见你——你为我做了许多,我却尽是索取,很是惭愧。那日的宴会的确是我与敖广刻意安排的,他希望能不动干戈改道,我……希望由他出面,向你求亲。你做了我的夫人,黄河便是你我共有,没有泗水也不要紧了——哪知你,已另有意中人了……是柴珏?那日我见你们在龙宫门口拉拉扯扯,居然很是生气。”
泗秋惨然一笑。
世上尽有这样造化弄人的事——他原来是真要娶她。
“改道可以,成亲怕是不成。”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钺浮光怔了怔,也惨然笑道:“我若不挂心黄河,你便不会背着我给我取龙髓。你我若不分别,你也没那么快移情吧。还是我贪心不足,才酿成今日之恨。”
他说完便腾云而去。
泗秋独立于街角,梨花像雨一样撒下来,拂过她的面,便黏在上面——她脸上已满是泪痕。
那一日,黄河水冲过重重阻碍,到达泗水之时,泗秋依然在她的人间宅院中,坐在那口养过钺浮光的水缸前,缸中已无水,亦无钺浮光。
有人走进来。
“你真傻。”是柴珏。
那日柴珏虽然为她封住了伤口,但龙髓所剩无几,现在的泗秋,只能勉强维系成龙的样子罢了。
她甚至都不再是真的水灵——水是清透见底,心无所系的,她有了情,有了杂念,便连水灵也做不好了。她与泗水的羁绊以及残留的龙髓让她维系现在的模样,可是若黄河夺泗,那点羁绊就断了。
黄河借道之日,便是她的死期。
“谢谢你。”泗秋说。
柴珏那么聪明,早就猜到那日宴会是为何了吧,他让泗秋不要答应,也是以为她在答应婚事后才会同意改道——毕竟那是她的夙愿。
“傻得要死,哪有龙会像你。前日遇到钺浮光,他差点用眼刀杀死我。”
泗秋微微一笑:“是吗,想必很吓人。”话音未落,她便晃了一下,整个人越来越透明,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她化成水的前一刻,柴珏捞起她,将她放入那空水缸中,须臾,她便化成了一缸碧水。遥遥有轰隆之声传来——黄河到了。
8
柴珏将那一缸水送到钺浮光手里后,将其中隐情尽数告知,完了还叹道:“那蠢水灵,不让我说,我偏要都告诉你。你再不要仇视我,大家同为龙族,相煎何太急。”
钺浮光伤心了许久,便开始捣鼓着要如何把她弄回来。
他联合东海龙王敖广淮河龙君柴珏到北海大闹一场,打得敖吉敖戮满地找牙,终于疏通了河道,改道回去。自此,泗水才恢复了往日的名字。
做好了这件事,他便自取龙髓,倒入缸中——哪管他受了多少痛,居然无用。
过了许多年,叶蝉给他寻到一个偏方:让希望得子的女子喝下这水,或许就能怀孕,将她生出来。
钺浮光端着水缸就要灌给叶蝉,吓得她化龙而逃。
最终钺浮光还是来到了泗水城:泗秋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想来是最喜欢这里吧。他寻到一对无所出的夫妻,变化成送子观音的模样,给那个女人送了一瓢水。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
生的女孩却有些痴傻,取名叫秋娘,父母对她非常疼爱。本以为这个女儿嫁不出了。却在她十六岁那年,有个俊美非常的富户搬到城中,对她一见钟情,娶回家中。
秋娘痴傻,却十分喜欢这个夫君,二人恩爱异常。直到二人都垂垂老矣,秋娘闹着要到泗水边去——自从黄河改道回去,泗水就一直缺水。
她脱了鞋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游走了近百丈,咯咯笑着,不愿上岸,也不准夫君下水。又呆呆看了半晌水,松开手,手里的绣鞋掉入水中,浮浮沉沉,须臾便看不见了。
秋娘回身,看着她相守一生的夫君,而后欠身一拜,展颜而笑。她的夫君愣了愣,也笑起来,对她深深一拜。
然后她便变得如水般透明,瞬时就融入水流,随水而去,消失于无形——就像她从未存在过。
河水瞬间上涨,波光盈盈,默默不语。
她的夫君站立良久,最后老态全消,化作金龙,腾云向北而去。
泗秋残留的一点痕迹,塑成了秋娘,却无法有灵识。如今她真的走了,永远消失,再不存在。
这一世恩爱,是为偿还泗秋,也为遂他心愿。
钺浮光想,这情的滋味,此生便只尝这一次吧。实在太美好,又确实很苦涩,跌跌撞撞,又百转千回,那么痛快,又这样痛苦,很想遗忘,又舍不得放手。
她从水中来,入到水中去,只独留他在岸,永不能再见。
秋娘,秋娘。
从泗水到黄河,纷纷扬扬地飘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