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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入金陵里

2013-05-14秦挽裳

飞魔幻B 2013年4期
关键词:金陵姑娘姐姐

秦挽裳

他设了一场局,最后自己却入了戏。

【一】

我从青灵山回来时,已经十四岁了。彼时的金陵早已入了冬,雪铺天盖地般下了一夜,白茫茫的一片,淹没了金陵青砖连绵的千古城墙。

车辕一路来到城郊的一座院落前,府前纸灯高挂,大门紧掩。小厮前去敲门,在门缝中我看到,庭院里的红棉早已落尽了叶子,只露着光秃秃的枝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在泼墨一般的夜里,衬着偌大的府邸,说不出的颓败和冷清。

娘坐在正堂中,头发花白,脸色寡淡。我低垂着头跪在她面前,偷偷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膝盖。

似乎过了许久,娘终于点点头,道:“虽然不如苏清,但总归有些端庄的样子了。”

苏清,我的姐姐。

娘说完便去了祠堂礼佛,我龇牙咧嘴地扶着身旁的侍女站了起来。

府里很冷清,除了我和娘亲,便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爹爹几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有逆子谋反,朝中大多数官员都牵连其中,爹爹也是。叛乱得平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爹,姐姐为了救我也生死不明。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她把我送去青灵山躲避风头,这一躲就是九年,她也没再去看过我。

我和娘亲认生得紧,这么长时间没见,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自小在青灵山上长大,性子野惯了,可娘总是让我像姐姐似的端庄些,我学不来,所以我讨厌金陵这些个繁乱的规矩。

看娘房里的灯熄灭后,我冲门房眨眨眼,然后从后门蹿了出去。

长街上很热闹,在青灵山上住了那么久,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迎香阁被人层层围住,一个年老色衰的大娘站在高台上吆喝,她身旁站着的姑娘倒是称得上清秀。

看着她们个个都浓妆艳抹,我终于明白,这儿便是茶肆老头儿所说的青楼。

台下不断有人抬价,乱哄哄的一片中,一把清亮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一千两。”

大厅里有一瞬间安静,紧接着便哄乱开来。在一片欷歔声中,我转头看到身着青色衫子锦衣玉带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着,在一群人中格外突兀,那温文尔雅的俊秀模样一看就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贵公子。

鸨娘乐开了花,张着血盆大口就向这方走来。

我觉得这位公子一定是傻了,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扯扯嘴道:“那姑娘长得还没你好看,怎值一千两?”

我的声音大了些,鸨娘听到后气得跳脚直骂:“死丫头,你说谁难看?”

“你呀。”我牙尖嘴利地回道,“这么坏,不仅卖姑娘,还骗别人的银子。”

不过,那笨公子倒是听进去了我的话,他抬眸看我一眼,拿出来的银票又慢悠悠地放回了衣襟里。

鸨娘气得脸都绿了,指着我怒道:“坏老娘财路,给我抓住这个死丫头。”

有人冲了出来,我冲鸨娘做了个鬼脸,然后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我被迎香阁的小厮拿着扫帚围着长街追了三圈,我不想和他们打架,这样会丢了娘的脸,她又该拿苏家祖训罚我。

最后,当我跑到长街头时,这才甩开了他们。我夹杂在人群中冲他们比小指,然,转过头去,眼前却出现一抹白。我顺着雪白的衣衫抬缓缓抬眼,然后,一把望进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淡淡的目光,看不出情绪,如寒星疏朗,那样干净清澈,我一时愣在原地。

他弯下腰,看着我呆滞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

我眨眨眼睛,不明所以。然后我便看到他伸出自己干净瘦削的手指动作优雅地戳了戳我的脸蛋,淡淡道:“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他说我傻。若是平日,我早就会骂他了,可现在,我却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的指尖很凉,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二】

“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起这话。

那日他说完这话后,苏府的下人便寻了过来。我始终晕晕乎乎的,奶娘拉着我的手走了好久,待我回过神来,在匆匆人群中回过头再去看他时,那儿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那抹白如此熟悉,我终于想起,在迎香阁看热闹时,他就在楼上的雅阁中淡淡地看着下方,安静而疏离。

我觉得我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傻,他同我说话,我都没来得及回答他,我甚至连名字都忘记问他。他拿指尖戳我的脸,连娘都没有如此亲近地待过我。

从那天开始,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我日日在迎香阁门前等他,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陪我一起的是从嘉,从嘉就是当初为那劳什子花魁一掷千金的人。我每天兴冲冲地来,最后却失落地走。终于有一天,从嘉看了我好久,然后目光复杂地问道:“你喜欢他?”

喜欢吗?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执着于等一个人,或许就像从嘉说的那样,我喜欢他。

可纵使喜欢又怎样,我又找不到他。每当我蹲在迎香阁门前托着下巴等他时,从嘉总会冷冷地说他是妖怪,不然,好好儿的怎么会失踪?

我不明白从嘉为何会这样气愤,他这个人总是闷闷的,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像极了我那迂腐的师傅。不过,虽然从嘉很闷,但他却十分义气,他不仅陪我等了一个冬天,他还在我饥寒交迫之际白白送了我许多地瓜。

直到秦淮河边的红莲染尽一切芳华,直到钟鼓山上的琼树开尽了花,娘给我准备了及笈之礼,冰冷的眉目间终于染上了笑意。

西街的媒婆来了一次又一次,我终于懂得娘说的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可我不想嫁人,我还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我和娘大吵了一架,然后从家里偷跑了出去。

从嘉找到了我,他长高了许多,终于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呆闷的少年。他给了我一块玉佩,然后拍拍我的头,定定地望着我,他说:“阿离,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那玉佩上雕着“煜”字,是刚登基不久的小皇帝的名讳,字从嘉。

我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我一直以为从嘉只是朝中重臣家的公子,不想,他却是这世间尊贵的人。

他说我要什么都会给我,以他的身份,便是这南唐江山他都有。

可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要你找到他。”我问,“可以吗?”

从嘉放在我肩头的手似乎一僵,方才还满是期盼的眼睛黯然了许多,他扯扯嘴角,生涩道:“可以。”

后来,我不知道从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可是,一切却在我离开时变得不一样了。

府邸的大门敞着,一个人也没有,当我跌跌撞撞找到娘时,她已经不会再骂我了。

我不相信,我觉得娘一定在骗我,她气我不听她的话,她骗我难过,她骗我她也要离开,她骗我她和爹爹一样,都去了另一个世界陪姐姐。

娘在骗我,她一定不忍心把我一个人丢下。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跪在苏家祠堂前,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明明是初秋,可我却觉得冷得厉害。

娘没有再睁开眼,我终于相信,这世上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苏家空空的,没有人气,我无处可去,只能守在娘的坟前。

城中阴雨连绵了好几天,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觉得我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我觉得一定是我烧得厉害了,所以我才看到有一抹白从远处缓缓走来,他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清冷的眉,清冷的眼,宛若神祇出现在我眼前。

他弯下腰,伸手探探我的额头,然后蹙了蹙眉。

我拉着他的手笑,是不是我快要死了,所以我才又看到他。

他蹲下身来,将伞撑在我眼前,然后他问我,可愿跟他走?

我抹抹脸上的雨水,问他:“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抛弃我?”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傻了,所以才这么讨价还价。可是,被人抛弃的滋味太痛苦,我不想自己贪恋上温暖后又被人丢弃在寒潭湖底。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愣了一下,许久之后,他淡淡道:“不会。”

说完,他便弯下腰抱起了我。

雨还在下个不停,清清脆脆的声音中我似乎听到他说:“赵延逸。记住我的名字,赵延逸。”

【三】

赵延逸把我带回了家,我大病了一场。我梦到五岁那年爹爹被判斩立决,刽子手的刀在寒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爹爹的血洒了一地。姐姐为了救我被人掳走,娘亲从此便对我冷眼相向。我被娘丢到青灵山,自此只能与年迈的师傅相伴。

后来我常想,如果不是师傅过世,如果不是回到金陵,如果不是遇到赵延逸,我或许会在青灵山上没心没肺地过一辈子。

我高烧不断,混沌中,有人不停拿手触碰我的额头。他的手凉凉的,像极了他的人。

我病了许久,半个月后才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赵延逸为何会把我带回来,我问他,他替我拉了拉衣角:“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傻姑娘,自己都顾不了,还要帮别人。”

他说的是在迎香阁里我帮从嘉的时候。

我还想问他知不知道我找了他很久,我想问他去了哪里,我想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可他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赵延逸经常不在府中,随他回来那么久,我不过见了他五六次。每次和他在一起,他都喜欢用他瘦削的指尖戳戳我的脸,然后点点头道:“不错,又胖了些。”看着他一贯冷漠仿佛千年寒冰的眼中微微泄漏的一丝笑意,我竟觉得暖暖的。

赵延逸平日里不爱说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活像一座会移动的冰山。本以为他是块死物,没有什么存在感,不想,他离开后,赵府的庭院就显得越发空落起来。这次他走得急,我没能见到他,只听他托老管家嘱咐我,要好生照顾自己。

他一走就是两个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他没有送来只字片语,也从未说过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终于明白为何人们总说离别是件伤感的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没心没肺,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矫情,可如今我终于知道,我还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那个唤作赵延逸的男子,我想,我比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我闷得紧,便到长街上溜达。

拐角的茶楼还是一贯的热闹,我正要上去,却看见一抹白出现在眼前。

那人正从上面缓步走下来,我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雪白的衣衫,如墨的发,清冷的眸子,一身的华贵之气。

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姑娘,长发未绾,轻纱遮面。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几步之外的赵延逸一点都不真实,方才还十分雀跃的心随即一落千丈。

淡淡的目光随意朝这方扫来,在看到我后,他微微一愣,而后同身侧的人低语几句,便向我走来。

我低着头,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阿离,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说话,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我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赌气,他离开那么久,我终于再见到他,我应该高兴的。我不该想他身边的姑娘是谁,不该想他到底是何时回来的,不该想他回来后为何不回家。我没有资格问他,苏离不是他什么人,若说牵扯,那也不过是他救了我,而我却偷偷喜欢上了他。

我许久没有说话,头顶却传来一声轻叹,接着,泛凉的指尖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看见他清明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我今日才回金陵,还没来得及回去。”

我没想到他会解释,也没想到他能看出我的想法,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时窘得脸色通红。

他眸子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忍笑道:“不赌气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脸登时更红了。

【四】

我好像从未明白过赵延逸。他说我是个傻姑娘便把我带回了家,可天下间的傻姑娘多的是,而且这次他回来,亦带回了个女子。

因为此事,符生没少嘲笑我。符生是赵延逸的书童,他不喜欢,大抵是他看不惯我在他家白吃白喝。

符生总是说:“知道馥儿姑娘吗,她才是我们府里认可的少夫人。馥儿姑娘不仅生得貌美,而且琴棋书画亦是一绝。”

琴棋书画亦是一绝?这不是说的青楼里的花魁吗?

没有理会我的疑惑,符生又说:“两个月后九月初六,三年一度的赏菊词会,南唐的官家小姐齐聚金陵,到时自会有人选出这配得上“才德”二字之人。不过,馥儿姑娘眉目如画,谁人能比得上她?”

符生说的时候又得瑟又羡慕,好像要娶那朵娇滴滴的白莲花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他。

符生口中的白莲花馥儿就是那日赵延逸带回来的女子。听赵延逸说,馥儿是他表兄的师妹,在京城孤苦无依,他这才把她带了回来。

符生的话深深地打击了我,虽然赵延逸没有说过他喜欢白莲花那样的女孩子,但他也没有否认过。

我也想变成那样的女子。可是,以往在青灵山时,我诗词没学会,上树倒懂得不少。

我有些泄气,忽然想到了迎香阁鸨娘。琴棋书画,才貌双绝,青楼的姑娘都这样。

迎香阁的生意不好,本以为鸨娘看到我后会将我赶出去,不想,她这次格外亲切,一双老鼠眼冒着金光:“妈妈眼瞎,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长得这么水灵。”

看着她的血盆大口,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鸨娘说会帮我,她把我安排在房里就去忙了。当我发现自己被反锁在屋子里时,我的思绪已经有些混沌了。

我真笨,娘以前告诉过我的,青楼里的鸨娘都不是好人,就连她们房间里的香料都不能多闻。

我努力不让自己睡去,我看到一个肥头油面的胖大叔色迷迷地走了进来。他伸手解我的衣服,我想阻止他,可我动不了。

我觉得世界一片黑暗,我想我没有脸再见赵延逸了。

我还没有想完,房间的沉香木门便被一脚踹开。入目而来是一抹白,视线朦胧中,我看到赵延逸清冷的脸。他离得远,我看得有些不真切。

待他一步步走近,我这才发觉他脸上的寒霜。他眸子中闪过一丝狠戾,身后便有人砍了胖大叔的手,然后丢了出去。

我从未见赵延逸如此生气过,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阴霾的模样,我有些害怕,可转眼间,他又恢复了往日淡淡的模样,再也看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抱起了我。他抱得有些紧,勒得我难受,可是看着他嘴角微抿的侧脸,我突然觉得,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欢我。

【五】

醒来后,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抬眼便看到赵延逸清冷的脸庞,他似乎很久没睡,眼睛微微泛红,满是倦意。

“醒了?”他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温和,却说出了这世上最无情的话,他说:“醒了就离开吧,我让符生送你出金陵。”

我瞬时愣在原地。我想一定是我太笨了,所以才不明白赵延逸在说什么,待我回神之际,身侧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符生替我收拾好了包袱,我站在赵延逸的书房门前不愿离开。我想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他对我那样好,他把我带回家,他唤我阿离,他总是告诫府中的下人不要欺负我。除了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符生大抵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固执,他把我带到馥儿的房前。隔得很远,一切都看不那么真实,我看到馥儿伏在赵延逸的怀中哭成了泪人,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不想离开他。赵延逸看着有些呆滞,他的手愣了许久后,终于抚上了馥儿的背。

馥儿没有戴面纱,而我也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她哭得梨花带雨,揽着赵延逸的肩,挑花绣的袖子顺着她的胳膊滑了下来,露出手腕上烟青色的翡翠镯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我心慌。看着那娇弱的眉目,我愣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感觉身上冷得厉害,我想问问赵延逸为什么,可符生却拉住了我,他说:“馥儿姑娘不是少爷表兄的师妹,她一直在赵府。”

我愣了一会儿,赵延逸已经离开了。我朝馥儿跑去,我有好多事要问她。

馥儿看着我,笑得温和而疏离,她说:“刚才你都看见了,赵延逸喜欢的是我。我被前来采选的官使选中入宫,他不舍得,如果不是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他怎会留你到现在?”

她说得很轻,可我却觉得这是世上最残忍的话。我不想在她面前哭,她在骗我,我要去问赵延逸,问他到底是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馥儿拉住了我:“若你不信,两个月后,九月初六那日,你可亲自去看。”

我不知道后来自己怎么出了赵府,我跌跌撞撞跑了很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期期艾艾,潮湿荒芜,像极了娘亲死去的那天。

那时我走投无路,赵延逸找到我,他明明答应我不会赶我走。

雨一直没有停,我不知该去哪儿。我想到了从嘉,他给我玉佩时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帮我。

我把馥儿的话告诉了从嘉,不知为何,从嘉的眸光有些复杂,沉重而灼热的目光让我不敢直视,他说他会帮我。

两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九月初六那一天,宋国使臣至金陵,圣上宴请群臣。

我拿着从嘉给我令牌进了宴会,我从未见过如此场面,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有人从宋国使臣中走出,他拨开纷乱的人群,直直走到我眼前。就算面见天子,他还是一身白衣,孤傲到固执。

分别两月,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场景和他见面。我是南唐的臣民,而他,则是宋国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他不再像以往清高面无表情,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阴沉的表情,他伸手打了我一巴掌,咬牙道:“苏离,你怎么在这里?谁准你来的!”

我被他打得一愣,茫然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不再清明,那么复杂的目光。我不明白他眼中的怒意、后悔和不舍,似乎还有一丝灼热,那般千回百转。

他有些懊恼,牵起我的手,低声道:“算了,我带你离开。”

我刚想随他走,但看到他身边轻纱遮面泪光盈盈的馥儿,问:“如果我走了,那是不是姐姐入宫?”

我一直低着头,我看不到赵延逸的表情,但我看到他一怔,攥着我手腕的手有些迟疑地放松。

我突然有些无力,想哭却哭不出来。

那一刻,我知道,我输了。

【六】

娘当年的才气和容貌惊艳了南唐,所有人都知道,左相的千金将当今的老君主迷得厉害。虽然有天子恩宠,可娘最后还是选择了爹。

爹死后,娘就给我改名离字,生离死别。

这个年代是动荡不堪的,所有君王都想灭掉邻国,一统天下。

五岁那年,爹爹被抄斩那日,有十多个宋人趁乱闯入尚书府,姐姐把我藏入床下,最后她却被人掳走了。

娘心里有了阴影,不愿让我再沾染官宦杂乱之气,而我,也愿意为了娘和姐姐装傻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娘不喜欢我,她觉得我愧对姐姐,她说这个世上我欠姐姐最多。她说姐姐代替我在外面受苦,她说都是因为我,姐姐才会生死不明。

可是,我却觉得娘亲在骗我。那日我明明看到的,赵延逸亲手喂姐姐吃药,那温柔的样子是我从未见过,那时我就想,为何当初被带走的不是我。

我讨厌白莲花,那么爱哭,每次娘打我,我比她痛千百倍,但我从来都不哭。

我又想起那日从嘉告诉我,宋国的二皇子是个谪仙般的人,喜白衣,擅权谋。南唐君主素爱美人,宋二皇子十年前从南唐掳走了第一美人的女儿,欲惑君王。

后来的事几乎在宋国尽人皆知,二皇子将那娇弱的女孩放在身边,自己养了十年,后来便舍不得送到南唐皇宫里去了。于是,二皇子便再次来到金陵,找那女孩的妹妹入唐宫。

从嘉告诉我这些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虽然从嘉一遍遍地说:“阿离你不要笑了,没人逼着你笑,没人要你一定要笑。”我想,那时我的笑,一定比哭还要难看。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固执,明知道九月初六的宴会是赵延逸设下的局却还一定要去。我想我是在赌,我在赌,他对姐姐那么温柔,是不是对我也会有一丝不舍。

可我输了,拿他的无情,换自己永世的宫墙孤寂。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次他离开那么久,就是姐姐患病了,他把姐姐接到了金陵。

没错,馥儿,那朵王府上下人人皆爱的白莲花,就是我的姐姐,我的双生姐姐,和我一模一样的姐姐。

我不能讨厌她,娘说我欠了她。可是现在我却好恨,我从小因为她挨了那么多打,可她却被赵延逸保护得很好。她明明知道我是她的妹妹,她明明知道赵延逸在骗我,她还对我不管不顾。她揽着赵延逸哭的那日,我看到了她的容貌,我抓着她手腕上刻着“清”的镯子问她为何会在赵延逸身边,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家。可她却笑着对我说,苏清已经死了,这世上只有馥儿,她只想做馥儿。她还说,阿离,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我早已不再是那个疼你的姐姐。她笑得满是疏离和冷漠,让我没由来地一阵心寒。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姐姐苏清,真的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岁她离开的那年。

我恨赵延逸。他连算计人时都是清高不屑的,他凭什么用他的一己之私毁去我半世欢笑,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他而已。

既然他不稀罕我的喜欢,那我便不会再爱他。苏离是个傻姑娘,但却是倔强到固执。爱恨皆断,我苏离,要配得上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当初设计好的进行着,宴会后,我就被送入了皇宫。

从嘉一袭明黄色的龙袍,端坐在高高的正殿上。他给我令牌那日,他让我答应他,若赵延逸放弃了,我便进宫陪他。

在宫里的日子倒也平静,我再也没有见过赵延逸。听从嘉说,赵延逸回了宋国。我不知道他为何离开得这么早,他送我进宫不就是为了迷惑君王吗?难道他知晓我认得从嘉?可如今他确实是离开了,金陵早已没有了他的呼吸,不知为何,我心里空荡荡的。

从嘉对我很好,好到我有时常想,为何当初在我走投无路时先找到我的人怎么不是他?

从嘉不爱朝政之事,那个干净纯粹的少年只喜欢吟诗作词。可是,在这个刀光四起,诸侯争霸的年代,诗词是代替不了治国之能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的。

南唐边境不断被犯,先朝老臣恃宠而骄,霍乱朝政。直到两年后,宋国的军队踏入南唐,从嘉带着我逃离皇宫。

【七】

“皇上——”

侍卫来报的时候,我正倚在从嘉的怀里咳得撕心裂肺。洁白的绢子上晕开一团血色,好似冬日里落了满地的红梅。夺目、刺眼。我微愣,然后慌忙将绢子紧紧攥在手中。

好在从嘉的精力全都被外面糟乱的情景吸引了去,他揭开车辕上的绣帘,那侍卫的声音便从几步远外淡淡传来:“皇上,金陵的城门已被叛军层层围堵,众将士已经尽力,今日……怕是出不了金陵了。”

那侍卫说得艰难委婉,他身上满是血污伤痕,前方的厮杀还在继续,凌厉的风中夹杂着声声哀号。

直到兵刃相交的声音渐渐消逝,有人独自一骑从混沌的微光中缓缓而来。我似乎还能记得几年前他一袭白衣冷清刻薄的样子,如今在千军万马刀刃沙场中,那抹白依旧极致明朗。

有号角鸣起,是丧国之音,从嘉身体微颤,愣在原地,不再说话。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始终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亡国之君。

刀刃架在从嘉和一干臣民的颈上,我蜷在从嘉怀中看着赵延逸下马向我走来。他承着初冬寒冷而刻薄的曦光,我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清冷的白衣少年,一切恍若初见。

他走到车辕前,俯身从从嘉怀中抱起我。他嘴角微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那样紧,仿佛要揉进骨血。

他很安静,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好像他离开很久后来接我回家。

从嘉被圈禁起来,而我则被赵延逸安置在他的瑶光殿中。

醒来的时候,天际已经微微有些泛白了,入目红纱落帐,宫花窗柩。床榻旁燃着沉香,是上好的香料,弥散在空气中,十分安神。

赵延逸对我很好,比当初在赵府时还要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任由他将我抱在怀中,他的脸埋在我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洒在耳边,灼得我心疼。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中竟染上一丝痛苦,他说:“阿离,我求求你,你吃药好不好。”

我知道自己病得很严重,所以才会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在梦中,没有姐姐,没有娘亲,只有我和赵延逸,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不会再骗我,他说他会一心一意对我,他说阿离乖乖吃药。

有泪落下,冰冷得仿佛很真实。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折磨赵延逸,还是在折磨自己,我只知道,当我在从嘉的密信中看到当年赵延逸为了带走我而害死娘时,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那时我还在想,为何我找了他那么久他都没有出现,最后却在我孤苦无依时突然来到我眼前。为了自己,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和姐姐,当真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

我感觉到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我想再见见从嘉,赵延逸发了很大的火,一群老御医被他吓得战战兢兢。

他越是生气,我就越想见从嘉。

最后,赵延逸瘫坐在满室凌乱的地上,他眸中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些许悲伤,微光从雕花窗柩透了进来,衬得他的身影消瘦而落寞。

许久之后,他低笑出声,带着苍凉和寂灭。他将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他说:“阿离,你这样会让我忍不住毁了你。”

他说:“阿离,你乖乖的好不好,三日后,是我二十岁的生辰。”

他的泪落在我的颈上,我一直以为他这么冰冷的人是不会有眼泪的,可如今,那滴温热的液体差点灼伤了我。

盛宴那天,我被侍女扶了出去。我看到了从嘉,看到了姐姐,也看了穿着龙袍的新帝赵延逸。

我不顾赵延逸阴狠的脸色,固执地一步步向从嘉走去。风吹在脸上凉凉的,我想我一定是哭了。

从嘉的眼睛蓦地睁大,我缓缓回过头,我看到赵延逸抬起了手,然后我便听到他凄厉喑哑的声音在隆冬凌厉的风里显得格外凄凉,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地低吼:“放箭!”

嘴角有腥热流出,我的身体向下倒去,意识越来越模糊,无边无尽的黑暗将我吞噬。我仿佛又看到,那年金陵长街头,一袭白衣的清冷少年动作优雅地戳戳我的脸,淡淡道:“果然是个傻姑娘啊……”

赵延逸,再见,永世不见……

【八】

直到很久之后赵延逸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黄昏微薄的夕阳洒满大宋皇城坚毅连绵的千古宫墙,他亲口下令杀死了他喜欢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决绝才能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鲜血蒙蔽了双眼,朦胧中,他看到她正对着自己笑,那笑容单薄而凄凉,仿若一朵自尘埃里开出的花。

馥儿曾问过他,她陪在他身边十年,为何却不敌阿离半年。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他说,这世间可以有很多馥儿,却独独只有一个阿离。馥儿会哭,可阿离,只能笑。不管是被自己的亲人冷眼相待,还是被王府下人嘲笑奚落,他再也没见过比她笑得更干净的人。其实,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他的苏离并不傻,他的苏离是天底下最坚强的姑娘。

她在长街上等他时,他一直都在。他当时就想,她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哪知,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她就这么从冬天等到了来年初秋。看着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时,他竟觉得怜惜。是怜惜,就算是馥儿,他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害怕了,他怕自己会动了恻隐之心。

他怕一切会改变,他匆匆杀了她的母亲,然后带走了她。

他想他一定是不舍了,所以才会遣符生送她离开。馥儿说他喜欢上了她。可作为一国储君,他没有资格有喜欢的人。

馥儿的绝色之姿是他培养了十年的棋子,最初来南唐,他是想要阿离替馥儿入宫。他留下馥儿,不过是觉得有人肯亲近自己挺好。身为皇子,哪个不是踩着兄弟至亲的尸体才能在皇宫里生存下去。他的母亲早已仙逝,他的兄弟为了权势个个反目成仇,他的父亲儿子众多,他又不是受疼爱的那一个。一辈子挺长的,皇宫里太冷,那些人不是怕他的身份,就是想着怎样除掉他,只有馥儿跟着他长大才没有这些杂念地亲近他。孤独那么久,有温暖靠近挺好。他自认为不会喜欢上任何人,有感情的人便有了软肋,他想要的是天下。

可现在,他却不想了。若定要把阿离和馥儿送去一个,那只能是馥儿。

他要馥儿入宫,馥儿在他怀中哭。那时他知道阿离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可他没有戳破馥儿的小计谋,他想让阿离离开。

可后来他才知道,馥儿竟然把她骗到了宴会上。那时他还在权谋中徘徊,所以当她问他她姐姐怎么办时,他又想到了馥儿的话,他怕他喜欢她,所以才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他设了一场局,最后自己却入了戏。

直到后来,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他要把她带回来,纵使要灭了南唐。而馥儿也不会再好过,她竟敢算计他。既然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那他便让她跟在自己身边,让她尝尽这永世寂寞。

他找到了阿离,而她却念念不忘李从嘉。

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红衣红裙,眉目如画,肌肤如雪,金陵江水烟色中,她真的若瑶光殿前开了一世的红莲。

可是,任凭他怎么求她,她都不管不顾,她向李从嘉走去,她眼中只有李从嘉。他想他一定是太忌妒了,所以他听见自己狠戾的声音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他说:“放箭!”他宁愿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也不愿她心心念念着别人。他赵延逸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一个人,怎么可以供手让给他人?

馥儿在一旁哭着阻止他,她说:“不要,你会后悔的!阿离喜欢的只有你,她是故意的,她想让你这一生都活在悔恨中,她想我一辈子都爱而不得,她在报复我们,她在报复我们!”

后悔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冷情的人,玩阴谋、玩权术,作为大宋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他眼中只有“江山”二字。这么多年来,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最后悔不过,当年松开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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