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楚女,明朝胡妾
2013-05-14羽仟仟
羽仟仟
【序】
怀安公主的死讯传来已是九月中。
夜降一场寒霜,霜白胜雪,让我记起陪同陛下送别她时的红——京外十里红枫,抵不过她一袭嫁衣。哪怕是远嫁匈奴再无归期,她面对送别的朝臣与百姓,在那一片惨淡或悲愤中,一滴泪也没落。
可仅过了三年,她已随着那一季的红枫,归为尘土。
使者深夜至殿内,陛下端坐于御座之上,该表现出父兄应有的悲痛,赐她身后荣耀。可他竟只这样坐着,无言语也无举动。使者几欲退下,被我以眼神止住。
“她何时走的……”终于,陛下张了张嘴,声音好似自天外传来。
“八月十五晚,”使者答道,试图减淡哀伤的气氛,“大阏氏每夜望月思乡,在月光中闭眼,神态安详。”她死,或许可解思乡之苦。死于难产,拼死为匈奴诞下下一任首领,换来单于对她的敬重,发下有生之年不与楚开战的誓言。
“大阏氏死前有遗愿,”使者如实禀报,并不知晓这话中的深意,“她不愿保留楚国皇姓,不愿留有公主封号,史书中只载楼夙之名,不记怀安公主钟夙。”
终究,她没有放弃。没有放弃她对陛下的爱意,最终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诉说她那无法言表的、不容言表的爱意。她不是钟夙,只是个叫楼夙的痴儿,有权利爱慕一个待她如父如兄的男人。
一只飞蛾落在陛下发上,斑驳了他的鬓角,可他恍然未觉,只喃喃道:“中秋那夜,京中乌云遮月,我未见她最后一面……”
【一】
八岁那年,我初入王府做内侍时,陛下还是平央王钟赫。他与我年纪相近,在一众皇子中出身卑微,封地在远离京城的青州一代,皆预示他不会得宠。
自懂事起,我就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钟赫却并不精于此道,性情耿直,又有些文人的清高,不屑拉拢朝中势力。虽他于文于武皆是皇子中的佼佼者,却总遭排斥暗算,并不得先帝器重。
他这一生似乎该在这样的处境中过去,偏偏遇到了那件事。
楚国历来遭受北境匈奴侵扰,年年割地赔款,许嫁和亲公主。到了先帝一代,更是饱尝屈辱。先帝无女,宗室中也无适龄女子,朝臣楼擎为表忠心献出自家女儿,被先帝赐姓皇姓封了公主名号远嫁蛮乡,而楼擎则因此举拜相。于是,民间传着这样的段子,卖女拜相又保国,生儿杀敌不养老,生儿不若养女。
鲜少有人知晓,楼擎之女和亲前,那样高傲的钟赫曾跪在楼擎面前,祈求过什么。
匈奴内部争斗不断。楼擎之女楼曦和远嫁的第十年,单于被部下毒杀,争斗四起。楚人对这一变故皆持观望之态,盼能坐收渔翁之利。
钟赫,却在此时孤身单骑直入匈奴所在。
先帝震怒,忧心他被俘获,被匈奴用以威胁楚国。而他却在半月后,单骑入关,回到京中。只是,却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的马上载着个小人,衣衫褴褛,与他共历这一路风尘。我便在这时见到楼夙。她年有八岁,瘦削的身子裹在宽大的皮袍中,面孔清秀,琥珀色的眸子证明了她的外域血统。她总垂着眼不爱视人,偶与她目光相对,便觉其眼神复杂,远非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钟赫将她抱下马来,疼惜地抚摸着她的额发。“她是楼夙,带她下去收拾。”我已通过她的姓氏知晓了她的身份,楼曦和与单于的女儿。
可她却不领情,怯生生躲在钟赫身后,对一众侍女露出莫名的敌意。“阿赫,”她用匈奴的语言说,“你又不要我了吗?”
钟赫以我从未见过的疼惜抱起她,宽慰她道:“回家了,阿夙就与我住在这里,我怎会丢下阿夙?”她虽听不太懂他的话,却也欢喜地从他怀中挣出,跟着侍从收拾去了。
“单于部将护着曦和逃亡,几乎到了楚境,却还是……”钟赫望着她的身影,颓然叹息,“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曦和护着她,早已死去多时,她就在她的尸体边独自过了两天。”
没有人知道楼夙是怎样活下来的,钟赫发现她时,她受了极大的刺激,连话都说不完整,只有手臂上戴着的金钏,证明她是匈奴贵女。而那时的钟赫,见了楼曦和的尸体大受刺激,险些将楼夙抛弃。
只要见着楼夙,就提醒他当年是怎样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楼擎将楼曦和献出,只能看着她远嫁匈奴泪洒中原,只能与她分别十年不得相见,只能想着她是如何屈辱承欢生下匈奴骨肉。
他将楼曦和火化,带着她的骨灰回楚地,将楼夙抛在原地。
楼曦和是为了保护楼夙而死。他在悲恸之际,被悔恨冲昏了头脑。她却锲而不舍地跟着他,他牵马或策马疾驰,她只一步步安安静静走着。直到他清醒过来,抱着她溃烂的双脚痛哭起来。
楼夙不懂楚国语言,只用手向南指着,冲他比画着,带我走吧,骑着你的马。
【二】
钟赫待楼夙胜过己出,与她朝夕相伴。
我知道他是想弥补些什么,当年他与楼曦和相恋,却因位卑权轻失去她。他曾在分别的十年间不曾婚娶,固执地坚守着什么,甚至改变往日的清高,在朝中苦心经营势力,奋力想要争取些什么,却都因为楼曦和的死成了空。
还好有楼夙,成为他的寄托,成为他的未来。
楼夙是极其乖巧的,远比同龄人懂事,用心学着楚国的语言文字,夙兴夜寐,超乎寻常的刻苦。她最先学会的是钟赫的名字,在竹简上一笔一画写下那两个字,模样虔诚,写好后,抑制着雀跃端详许久。
我想她的母亲竟不曾教过她楚国文字,想来往日里对她的关爱也不会多,不免心酸。却又觉得安慰,楼曦和在京中素有才名,她也这般用功,日后定当有番建树,便将这鼓励的话与我讲。谁知,她却愣在那里。
“六安,”她将我的名字叫得音节极准,“你给我讲,讲……我母亲。”我便将当年楼曦和与钟赫相识相知却因楼擎的攀附之举分离等事与她讲来,她似是不太了解她的母亲,听着这些事,怔怔流下泪来。
钟赫因先前的鲁莽行事被先帝训斥,楼擎也不感激他救回楼夙,他都不在意,看着楼夙长成就是对他最大的宽慰。
可楼夙始终是前任单于的女儿,她的身份终究是特别的,甚至会引来麻烦。楼曦和已在和亲前改姓钟,楼夙担着个楼姓却不被楼家认领,住在钟赫王府,实在不合礼数。终于,先帝松了口,让钟赫领养楼夙。
钟赫郑重挑了个日子,预备将她打扮一番,领到宗庙中。
楼夙没见过那么多华丽的衣饰,生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警觉,她握着华丽的衣角,用不太熟练的语言问我:“六安,阿赫要我这样?要我去哪里?”我如实将收养之事告知她,她呆立一会儿,飞快跑去找钟赫。我展平被她揉皱的衣角,皱起眉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楼夙哭闹,像极了匈奴驯养的烈马。她抱住钟赫的衣袍,用极快极凄厉的语速说着什么。她怕他抛弃她,让他发誓说不抛下自己,她再没有那么多力气追他那么多程。他所骑的白马奔驰如风,她却只有一双脚一颗心跟着他。
钟赫诧异她的惊慌,更多的是心疼,耐心告诉她,楚国所谓的收养就是成为家人,她随他的姓氏,他不会抛弃她。
“阿赫,你骗我!她改姓钟,怎么被赶走了!”她说的是她的母亲。这刺到了钟赫的痛处,他不再带她去宗庙,不再提让她改姓钟氏。我见楼夙止住哭泣,眸光极亮,忽然生出某种预感。
我无法说出我的预感,那荒谬至极,似乎只是那时我站在阴影下,心被阴影所惑而生出的某种错觉。
【三】
楼夙虽未改钟姓,旁人眼中,却还是钟赫的养女,府中众人都唤她一声小姐。
在楚地风水物产的滋润下,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比起楚京中的美人多了几分异域风情,眸光深沉引人探索。
可她终究是年少,还保持着几分少女的娇俏。钟赫面对他,常感叹自己的衰老。每当这时,她总上前捂住他的嘴,央着他将话收回去。他确实不老,经过岁月的磨砺,往日的清高变作儒雅,不羁变作沉稳的风度,只会愈加引人注目。
不久,出了位惊世骇俗的女子,证实钟赫的魅力在这些年来确实只增不减。那是位将门虎女,自幼生长在边疆,不爱红装爱武装,听过钟赫孤身入敌境的传闻,在入京见到他后,当下轰轰烈烈追求起来。
其父有战功,钟赫不愿驳人脸面,那女子不做逾矩之事,他也多少忍让着她。或许,还有几分拉拢其父势力的意味。那女子也是天真热烈,把这样的忍让当做接受。终有一日,不请自来到了王府。
她生在边境,对匈奴仇视至极,见了楼夙的眸子,生生将她推在地上。这一幕恰好被钟赫撞见,他欲去扶楼夙,却见她已自行站了起来,冷冷地望着他。不待他开口慰问,又径自向那女子行礼,以示自己的唐突出现惊扰了她。
这般忍耐,比哭泣更让人心疼。钟赫难得失礼,毫不客气地将那女子送走,走到楼夙房前,进门安慰却忽然无从开口。
终究是楼夙打破了沉默,她垂下眸子,眉间美人痣显得越发鲜亮:“阿赫,我知道的。今日,我是故意出现在那里。那位姑娘的身世我一清二楚,也知晓得到她的支持对你大有裨益。可我终究是放心不下,想去试探她,看她是否配得上你。”
钟赫一愣,难得气恼:“你以为我怀着那样的居心?”她不语,让他越发恼怒,以至于甩袖而去。
楼夙却不见得有多失落。她抬起眸子,目光落在他远去的背影上,我恰转身,望见她异样的眼神,心一沉。
这件事,我多少该瞧出些蹊跷,比如早些时候,楼夙多番打听那女子与其家族的事。而今日,她一听到那女子到府中的消息,就用心装扮一番,为的是在她面前突出姿容,我还看到她难得戴上那象征着匈奴贵族身份的金钏,就连衣裳上也缀着两件匈奴饰物,存心要激起那女子的怒火。她找好时机,先钟赫到了那女子面前,为的就是让他瞧见那一幕。
我努力否定这番揣测,不去想楼夙竟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可事情的结果终究是钟赫与那女子疏离,放弃拉拢其家族势力的打算。他说,他不愿让楼夙看轻他。
钟赫终于是想错了,楼夙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最大的缺点是他的耿直,他自有他的坚持与倔强。
渐渐地,楼夙这般行事也成了常态。她开始注意那些与钟赫有来往的女子,连府中的婢女也多加收拢管制。
我仍不愿相信她对自己的养父怀着那样的居心。她该是善良的,承受着让人心痛的苦难,努力融入这里。她曾用琥珀色眸子注视着我,清晰地念出我的名字,也曾依靠过我,如我远在家乡的妹妹,央着我在睡前讲些故事,偶尔淘气挑食。
直到那日,我才清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那是在一个夏夜,王府池水中育出亭亭玉立的莲花,足已半人高,我夜起经过那莲塘,透过密密麻麻的莲,见一人栖身在湖中小舟上。她的声线温和而清丽,用不同的语调和神态,反复说着些什么。
“阿赫,我一直爱着你,你千万不要离开我。”她改变语调,试图以坚定而热烈的情绪说出这句话,却难掩羞怯,在月光下涨红了脸,独自承受着一切苦涩与甜蜜。
【四】
自从那日窥见楼夙的心思,我便能看清她的作为。
她时常央着我讲些她母亲的事,模仿她母亲的言行举止,就连钟赫也察觉出异样。
从前,她以自己不会梳楚国的发式为由,缠着钟赫与她梳发。或是每到雷雨天,做出惊惧的模样寻求他的安慰。钟赫只当她是撒娇,带着怜惜,总是应她。如今,借口她年龄渐长,与她疏远起来。
他总在不经意间谈起一些京中才俊,观察她的喜好,为她谋划人选。终于在某日敲定一位人选,请入府中,让她在暗处观察。
她如他所愿站在屏风后,听那才俊与他谈天说地,见我前去侍酒,忽然将我唤住。“六安,”她的脸色惨白,极力压抑着情绪,想露出些该有的羞怯模样,“让我去吧。”
她接过我手中的器具,走入厅堂,冲那才俊嫣然一笑。钟赫神情一变,想是未料到她这般大胆,见她对那才俊似有好感,便借口离席,为两人留些相谈的空间。
楼夙看他离去的背影,自嘲一笑,转过脸去,却是千娇百媚的神态,为他倒酒。
不多时,一阵凌乱的酒器倾倒声后,听到楼夙的失声惊叫。只见她发髻凌乱衣裳被酒打湿,而那才俊正失态地拉扯她的衣带。目光触及她凌乱的衣衫,他身躯一震,失了理智,与那才俊大打出手。
我将那被打倒在地的才俊带走,不愿再看这场像极了争风吃醋的闹剧,不去想她用了何等手段让人失态至此,不愿再看她望向钟赫那痴迷的目光。
楼夙于钟赫到底是祸患。钟氏皇族的女子,到了及笈之年,若未婚配,就该寻求圣上赐婚。旁人眼中,她已然是钟赫的养女,终究是躲不过这一次了,唯一的办法,是向钟赫袒露心迹。
她是最了解他的人,与他朝夕相处,经了那些事,越发确定他对自己的宠爱。或许,她也没有决定在那时吐露心思。只是那天他与朝臣应酬,喝多了酒,回府时已有些昏沉。她细心服侍他睡下,再也压抑不住心思,忽而俯身,在他唇上印下极轻的一吻。而后,她推门离去,跑到远处,捂住嘴哭了出来。
我不经意目睹这一切,心生触动,而钟赫,不知何时醒了,立在窗前失神。
他不能任她放纵心思,一旦察觉到她的爱慕,就必然会亲手斩断,他曾爱慕过她的母亲,断然不会再接受她。她深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妄图改变什么。她信过奇迹,信他曾如天神般救她于危难,信他也能被她打动。
终结她的信仰的人,恰恰也是钟赫。她如往常一般在书房为他研墨,心思在喜悦与哀伤间游走,他却忽然狠下心肠,画了一幅小像。画中女子亭亭而立,回眸浅笑。
“阿夙。”他在她困惑而忐忑的目光中将那画中的女子展现在她面前。
她见他作画时的柔情不同往日,见他笔锋流畅,便知这画中的人一直在他心里。眉间美人痣黯然,咬住唇,只忍看了一眼。
“我从未与你谈过你的母亲,是我太怯懦,”他试图用慈父的模样教导她,“如今,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我有多爱她,她虽已逝去,在我心中的印象却不曾减淡一分。我这一生,再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说来,有些好笑。当年她并未对我有何表示,倒是我痴心于她。我见她的第一面是在猎场上,那时我不讨人喜欢,被几位兄长设计刁难,去追一只鹿。鹿没追到,倒迷了路,中了陷阱,是她打着灯笼央人找到了我。她真是善良,只是见我久猎未归,就仗义相救。可我从那时,就是真正迷恋她,发誓非她不娶了。”
“阿夙,你也长大了,懂得许多事。你若也深爱过一个人,便知道人的心有多小,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楼夙扶着案几,觉得悲愤而羞耻,嘴唇几次开合,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推门而去。可他看懂了她的唇语,她说,我恨你。
【五】
楼夙没有再回王府,钟赫为她在城郊寻了处别院,派上人手,让她久住。
她终究是在王府住了七年,我试图向钟赫寻求一些缓和的余地:“小姐毕竟年少,自幼长在府中,处在您的看护下。再过月余,等她想清楚,不如将她接回来。”
“她不能回来,”他闭起眼,叹息一声,“她最好与我再无牵扯。”
我的心一沉,小心问道:“莫非,您要……”他猛一睁眼,只对我沉声说了一个字,是。
只这一个字,却有千钧气势。是了,他已谋划了太多年,早已不复最初的清高耿直。自十七年前起,楼曦和被逼和亲,他就彻底明白此生的命运。生在帝王家,不容逃离,只有一人能胜利,败者,皆是粉身碎骨。可无论胜者败者,都早已坠入万丈深渊。
他终究还是在意楼夙,哪怕此生无法接受她,他都会穷尽一切保护她。这一切,楼夙何尝又不明白,可她想要的,偏偏不是这些。
钟赫终于是娶了那将门虎女,得到北境势力的支持,在朝中势力不可同日而语,几乎能与太子相抗。
自然,那女子是得知楼夙被赶出家门后,经了钟赫再三追求,才同意嫁入王府的。在旁人看来,自然是钟赫为了得到北境势力,驱赶楼夙娶了那女子。
我未料到楼夙能在迎亲那日赶到。她在别院与被囚禁无异,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了出来,孤零零立在热闹的人群中。
她看到了满目的红,看他骑在马上渐行渐远,像只发了狂的兽,跌跌撞撞穿过人群,奔向他,毫不在乎自己有多狼狈。
“阿赫。”她喊出他的名字,没有了心机与谋算,拦在马前,试图挽留他。他勒紧缰绳,马蹄恰与她擦身,逼得她踉跄倒地。
“成何体统!”他未下马,只抚弄着马鬃,目光冰冷,由着她被侍卫押走,仿佛她只是个失态的路人。
没有人认出楼夙,不久前还被平央王视作明珠的她,如今无论模样还是姿态,皆是卑微到了尘土里。
“王爷,您当真忍心?这世上哪还有人能像小姐那般对您?”我不忍心,以至于变得愚钝,竟这般质问他。
他自王妃房中出来,在凉亭中自斟自饮,并不做声。直至月上中天,醉意袭上,才颓然吐露:“阿夙她生得晚,我颠簸半生,早已给不起她一世安康。”不是不在乎,只是太过在乎。
在他心里,她终究是特殊的。可他既然无法爱她,早断了她的念想未尝不好。我终究按着他的意思对楼夙讲了这番话:“小姐,王爷对您的作为十分失望,他说只要您所求不多,定当会安康富贵。”
彼时她正在别院悔过,素衣纤手,笑得极轻,仿佛那日拦马的举动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安康富贵?”
“有时,我总感觉自己不是在楚京,只是在北疆外,追赶着他的马。我想我一步也走不动了,身躯分明颓然无力,却还是追逐着他。”
“没人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停止这样的追逐,”她无助地落下泪来,“当初他为什么要驻马回首,为什么要将我带回来?为什么我费尽心机,还是得不到他……”
【六】
钟赫成亲后的半个月,楼擎府上传来消息,说是楼家认了楼夙,请她搬回楼家。
传言愈演愈烈,说是楼夙爱慕自己的养父,因他抛弃自己成亲,由爱生恨,与他决裂,回了楼家。
“我早就看出她对王爷不一般,”有往日里受过楼夙打压的婢女嚼舌根,“可楼家怎么会接受她,她这般有辱门风……”
“楼家本来就门风不正,”有人冷笑道,“你以为她怎么回的楼家?是她攀附上楼家长子,那长子去求的楼相。说起来,那人还算是她的叔叔,她竟就真的这般龌龊。”
这话听着很是刺耳,我不由得低咳一声,那几个婢女这才停了话语声,见了钟赫慌忙行礼。
我见钟赫脸色不对,对几个婢女呵斥道:“休得胡言乱语!”
“她是在报复我,”他似乎已信了这些传闻,“她恨我碍着伦理脸面罔顾与她,就这样报复我。”
我哑口无言,无法再为楼夙争辩些什么,毕竟,我见过她因爱他变得心机深沉,行事疯狂。
彼时,匈奴内部争斗早已尘埃落定,新任单于又扰边境,挑起战乱。先帝纵情声色身子孱弱,被战事闹心,入了冬,竟卧倒龙榻不起。一时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有人再也掩饰不住狼子野心。
朝中势力,楼擎占了五六分,众多官员出自他的门下,他的长子握有京中兵权,控制了皇宫与龙榻上的先帝。他拥立素来与他亲厚的太子,对钟赫等皇子几欲赶尽杀绝,就等先帝驾崩,铲除异己。为此,楼擎反对京中驻军远征匈奴,一心把兵力用在京中争斗上。
北疆将士因结亲可为钟赫所用,偏偏匈奴来袭,无法抽身。他只能放弃北疆兵力,甚至放弃皇位争斗,与楼擎和太子谈判。唯一的条件是,京中驻军出征匈奴。他别无选择,不能用北疆军队赢得皇位,却把楚国大好河山拱手匈奴。
“或许我不该争这皇位,可我争了,也不会后悔。”他在针锋相对的形势下,生出这样一番感慨。他输得也没有那样不甘心,至少,楼擎答应让他的长子交出兵符,调遣京中驻军北征,至少,她还在楼府,还能被庇护。
他就这样悲壮而豁达地等着圣旨。楼擎假借先帝之手,会以结党营私这样的罪名将他扣押,名义上的处置是发配封地,却只会让他多活几日。
未曾料到,有人先圣旨一步到了王府。
楼夙回来,带来了京中驻军的兵符,还有一道圣旨。清君侧,传皇位的圣旨。
“我入宫见了皇上,他虽不能行动,神志还是清楚的。他看清楼擎的狼子野心,将这道圣旨托付于我。”其间凶险的过程被她用几句话带过,而他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兵符,”他沉声道,“兵符是怎么来的?”她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无法忍受他的目光与质问。他执拗地问她,几乎是嘶吼的语气。
无非是她用卑劣的手段攀附上楼家长子,在他熟睡之际换取兵符,又说些阿谀奉承的蠢话,想去看皇宫这来日的楼府别院是何等金碧辉煌,借机见到先帝,取得他的信任。一步之差即是粉身碎骨,可她竟也这样熬了下来……
她无法否认这些,忽而将背脊挺得笔直,迎向他的目光,战栗而忐忑:“钟赫,我一直爱着你。哪怕我是这样的卑微。”她曾设想过千万次的场景,甜蜜与苦涩并存的告白。
他望进她的眸子,心头一震。那双眼,哪怕它的主人绝望如斯,却还蕴涵着无尽的魅惑与热忱。想着她以怎样的屈辱为代价窃取了兵符,他懊悔至极,爆发惊人的怒气。
“我宁肯死,也不要你这样的爱,”他似乎在瞬间苍老了许多,“楼夙,我对你失望至极,也对自己失望至极。”
【七】
陛下不得不承认,皇位的得来不容忽视楼夙的功劳。
所以,哪怕她名声败坏,罔顾伦理,背弃家族,他还是让她留了下来——这是她对他唯一的祈求。如今,她已不再祈求他爱她。
她不配了,也就不再肖想了。我做了宫中内侍总管,她也留在宫里做了个女官,安静看他登基立后,广纳妃嫔。
我时常想着,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若是当年她没有追上他的马,便不会在这世上,不会经历苦难,少受爱恨的折磨。若是她不曾对他有心,或可找个才俊安度一生,儿孙绕膝。若她不曾选择牺牲自己,为他换来皇位,或可在楼家庇护下保全自己,在漫长一生中渐渐忘却他。
她顺从本心做了最艰难的选择,无怨无悔。可终究,是累了。
北疆战事几近尾声,匈奴使者入京议和,提出和亲的请求时,我未料到她会站出来。
使者被她的容貌所惑,并不在意她的身份,可陛下却是不应。终于是皇后避开他,应了使者的请求。待他追悔时,却被楼夙以这样的话反击。
“也只有匈奴愿意娶我了,或许,还可洗刷我的恶名,留下千古美名,”她垂下眸子,一如多年前安静而乖巧的模样,“时至今日,我仍是自私的,从前那般自私地爱您,如今,自私地求您记住我,不要让我湮灭在宫闱中。”
“我不敢再留在这里,怕见你儿孙绕膝,被心魔蛊惑再做下些为您所不齿的事。就让我走吧,至少这样能洗刷您对我的失望,记得我的忠义。”
她始终是保持了她的心机,让他没有理由拒绝她,这一生,也再无法忘记她了。
我对她敬佩,更多的是怜惜,想到她要远离故土,忍不住安慰她。
“那里才是我的故土,六安,我一生都在逃离那里,却还是要回归。”她似乎已经释然了,面对我的宽慰,淡然一笑,将尘封多年的秘密讲了出来。
“曾经,我的母亲对我讲楚国的美好,无数次想要带我逃离那里,却总被父亲捉回去。最远的一次,她没有带上我,真的逃远了,没有再回来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真的回到了楚国。”
“我的母亲没有名字,她只是个楚国歌姬,作为和亲公主的陪嫁到了匈奴,被赐给一个粗鲁的勇士。和亲公主做了大阏氏,她为单于生了个可爱的女儿,那是我们的公主,她有个楚国名字叫楼夙。她的手臂上戴着金钏,穿着比我华美的衣裳。大阏氏是那么善良,在我的母亲出走后,她收养了我,当单于被谋杀后,还带着我逃亡。”
“为了报答她们,我在手臂上戴了公主的金钏,做了楼夙,试图为她们引开追兵。可我活了下来,大阏氏和楼夙却死了。我守着她们哭泣的时候,见到了阿赫。那时,他为大阏氏哭泣,错认了我的身份。我就想着,我是不能告诉他真相的。”
“要有一个楼夙,让他好好儿活着,让他有所牵挂。我就是那个楼夙,可我,却爱上了他。他抱着我哭泣,将我抱上马的时候,我就逃不开了。我身形瘦小,虚报了年纪,再一次骗了他。”
“或许,是因为我骗他太多,上天惩罚我,才让我终不得所爱。”从遇见他的时候起,这些日子就是她借来的,偷来的。她小心翼翼,心思深沉,为自己拥有这些美好的时光而喜悦而惶恐。
真相会让他伤心,那她就把真相藏一辈子。原来,她与他一般固执而倔强。
她奉献一切,唯一的所求或许是离别前对他的耳语。
她告诉他:“若有来世,我愿舍了这双眼,不再见你音容笑貌,便不会被你蛊惑。我愿舍了这双耳,不听你温声耳语,便不会被撩动心弦。我愿舍了这双手,不再与你牵连,便不会为你牵挂。”
“是,来世我愿舍了这一切,却只求还能遇见你,”她抬起眸子,与阳光一般耀眼,“只见你一面就好,而后青山绿水,陌陌红尘,永不相见。”
【终】
她始终没有留下真正的名字。楼夙,钟夙,抑或怀安公主,都不足以代表真正的她。或许,只有陛下口中的一声阿夙能让她回眸浅笑。
回眸浅笑。还记得前些年,楼夙走后,我曾收拾王府旧物。在一众旧物中,发现一副陛下的画作,那是一副小像,画的是个回眸浅笑的女子。有几分像楼曦和,可眉心处一颗猩红的美人痣,像极了楼夙。
我忽而怅然,为这纷繁变幻的人世和一颗不变的心。
御座上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他用曾轻易撩动她心弦的声音说:“中秋那夜,京中乌云遮月,我未见她最后一面……总要骑马出关,再见她一面。”
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过中原。如今,他一心只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