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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东风侧

2013-05-14则音

飞魔幻B 2013年8期
关键词:父王目光

则音

楔子

牢外雷电交加,似乎是积攒了一个盛夏的力量,在这一刻终于轰然爆发。明日便是立秋,迎接我的并非秋天里的清冷,而是腰斩的酷刑。

老狱卒对我道:“侯爷,可有什么心愿是小的能为您完成的?”

我屈起一腿,将手支在膝盖上撑住下巴,闲散地看着他一笑:“你倒是个记恩的人。”

狱卒道:“侯爷的救命之恩,小的不敢忘。”

“如此……”我笑,“如此,便劳烦你在我死后,将我烧成灰在一个大风的日子里……扬了吧!”

狱卒惊愕地看着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遗愿竟是如此。

“这世间本就没有我的位置。我活着的所有意义皆为了那个人,既然她不稀罕,就算我留下自己的尸骨又有什么意义。”

狱卒不知我说的是谁,只讷讷地看着我。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我无言,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便悄然退下。

幽暗昏惑的走廊中偶尔跑过几只老鼠,牢壁两侧的灯火映照出凝结在地上的血泊。我缓缓地躺下,牢中阴冷的风刮过,穿过我的手指,倒像是那人指尖的凉意。

那人……那个人。我笑了许久,垂下眼,终究有泪落了下来。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王兄的酒宴上。我喝了很多酒,脑袋昏昏沉沉,恨不能立刻找张床躺了睡去。我这样一个落魄王子,也没多少人劝酒。只是我心中烦闷,瞧不惯王兄诞辰酒宴的热闹。

朝中文武百官全都来了,个个谄媚讨好,送上的贺礼一个比一个珍奇。我撇着嘴看着这一切,心尖都是冷的。

我知晓自己的地位——一个庶出的、无权无势,默默无闻的王子。不论是哪一方面都比不上出身高贵深得父王喜爱的王兄。

我自想着心事,冷不丁地被哗啦一阵刺耳的声响吓了一跳,勉强抬眼,却瞧见大殿中央突然变出了一个铁笼子。

王兄从酒案后站了起来,睁大了一双眼瞧着那铁笼子。宰相李程冲王兄拱手道:“老臣听闻殿下豢养多年的鲛人前一阵子病死,殿下甚是伤心。为替殿下解忧,老臣特命人在鲛场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来,殿下且瞧,像是不像?”

我听他说这话,也随着众人一起探出身子往铁笼中看去。

我是见过那个死掉的鲛人的。他长得很美,是个雄性鲛人。然而,铁笼中的那个鲛人却披头散发,赤裸着上身。他用双臂抱住自己,畏缩在笼中的一角。我瞧不清他的面目,王兄同样瞧不清。他绕过酒案走到笼子边,从侍从的手中接过一只长挑子。他将长挑子伸进笼子里,挑开那鲛人墨蓝色的发,挑起那鲛人尖小的下巴。

接着,我便听到王兄倒吸了一口冷气。

所有人都忙着贺喜王兄,说瑰宝失而复得。王兄的脸上光彩大放,亦兴高采烈起来。

我眼中其他人都看不见了,我只看得见笼子里的那个鲛人。他慢慢抬起的目光,胆怯地梭巡在人群中。那目光颤抖着扫过王兄的脸,扫过李程的脸,扫过我的脸。

我脑中一片空白,陡然跳了起来翻过酒案,一边脱掉外袍一边朝铁笼奔去。耳边一阵骚乱,我便也顾不得了。我奔到铁笼边,奔到他身边,双臂伸入笼中,将外袍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诉我,鲛人,低贱卑微,与畜生同类。

可那时候,我像是着了魔。我只知道,眼前的鲛人还有一条未化的鱼尾。他还是个未成年的鲛人,一个未成年的雌性鲛人。

她在人群中不断梭巡的胆怯目光,是在求助,求人挽救她仅有的尊严。

我为她披上外袍,看见她白得泛蓝的皮肤上有浅浅的鳞纹。我从未见过鲛人的鳞纹,惊讶之中,便也回过神来。

王兄冲我笑道:“宁安,你也喜欢这鲛人?”

我讷讷地站起身,挠了挠后脑勺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抬起头冲王兄干笑道:“臣弟怎会夺兄长所爱,臣弟只是……只是……”我结结巴巴许久,却终究是笨嘴拙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兄命人打开铁笼,却被李程拦住。

“殿下有所不知,这鲛人性子极烈,为了捉住他,老臣折损了六个家丁……”

王兄打断李程的话,一边用手势命人打开铁笼,一边说道:“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鲛人,能奈我何?”

我见着王兄将那鲛人抱起,见着那鲛人依偎在王兄的怀中。众人皆惊叹这鲛人的温顺,更说是王兄的威严让这鲛人顺服。

灯火明亮之中,众人阿谀奉承里,那鲛人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蓝眸转动,似乎早就知道我一直在远处看着她。她隔着人群静静地望着我,目光澄澈美丽。她没有开口,可我却知道,她在用目光向我酬谢。

我永不会忘记那目光。即使我死了,即使我肉化土,骨成灰。

这一年,我十三岁。

之后有很多年,我都未曾见过她。

只是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传闻。传闻说王兄宠她爱她,夜夜与她笙箫达旦,就连朝政也开始懈怠。

这件事终于被父王知晓。父王震怒,下旨要将那鲛人处死。之后却不知王兄使了什么手段,父王收回旨意,却将鲛人送入宫中,成了个粗使宫人。

王兄保全了鲛人的性命,却从此与她两相分离。

我听到这消息时,心中却隐隐有些高兴。我是不愿她同王兄在一起的。

那一日,我入太后宫中请安,顺带在花园里逛了一逛。已是春尽之时,花落如雪。正四下闲逛,却于假山后听见一阵斥骂之声。随从正欲出声,我却抬手拦住了他。

在这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打算走开,却陡然听到一丝轻巧的声音。

这嗓音不卑不亢,透着清冷。我便陡然想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心中一动,脚步已率先迈了出去。

我再度看见了她。她穿着青色的宫裙,虽是垂着眼睫露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可却抬着尖小的下巴,一双蓝眸被眼睫遮住,目光倏忽,冷而傲。

宰相李程背对着我,可我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背影。我不知她犯了什么错,惹来当朝宰相的指责。

“这是做什么?”我抬起下巴,有些紧张,却仍旧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李程身体一震,转身连忙冲我行礼:“老臣见过宁安侯,侯爷万安。”

“万安?你在太后的花园里教训宫人,别说我万安,怕是太后都万安不了!”我嗤笑,冷睨着李程。

李程倒是镇定,只对我道:“老臣给太后请安,出来时便见这贱婢在此处偷懒,不免就教训了几句。”

李程并不畏惧我。我乃宁安侯,一个无权无势的侯爷罢了。

我转头看向她,她已垂下头,让我看不清她的脸色。

“如此,你可以退下了。”我朝李程挥手,颇有些不耐烦。

李程瞧了她一眼,还是朝我行礼退下。

“你如何了?”我走到她身边,伸手扶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突然开口:“是你?”

我一下子就高兴了,原先忐忑的心情一扫而光,冲她点头:“是我。”

她冲我笑了一笑,这笑容虽淡,却足以让我心思雀跃。她向我行礼,身体却陡然倒了下去。我骇了一跳,弯腰接住她。她在我的臂弯中睁开眼,虚弱地同我道:“许是站了太久,头有些晕。”

我瞧着她苍白的面色,心疼得紧,连忙蹲下来对她道:“上来,我背你。”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究伏在了我的背上。

我小心翼翼地背着她。心里想着,奶娘说得没错,鲛人的血是冷的。她伏在我背上,似一块冰,呼出来的气息,拂在我耳侧,也是冷的。

我心里紧张,脑袋傻了,脱口而出:“你冷吗?”

她一愣,笑了起来,身体在我背上微微颤抖:“侯爷说什么笑话,鲛人天生体寒,并不畏冷。”

我也笑了起来,又问道:“在这宫里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背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她特有的清冷音调说道:“并不委屈,待了这么多年倒也习惯了。想当初在王子府内如何,如今又是如何。两相比较,侯爷定觉得我说的是假话。”

“那倒也不是。”我想了想,说道,“每个人总有每个人的活法。”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侯爷这句话说得很是从容。”

我讪笑道:“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子,若不抱着这种想法,又如何受得了别人的白眼嘲讽,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我这话说完,她也无言了。一路上两个人默默无声,直到将她送回居所。

“侯爷!”

她唤住我,在我即将离去之时。

我回身望着她,她眼瞳像琉璃一样流转光华,只定定地望着我,肃然道:“侯爷是天潢贵胄,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一年,我十五岁。

我在此后的几年彻底没有见过她的身影。

说来奇怪,她那最后一句话这些年却一直萦绕在我耳畔。当我行走时,端坐时,或者静卧时。

我是天潢贵胄,不该妄自菲薄。可她又怎知,即使是天潢贵胄,我又哪里有天潢贵胄的底气。我无母亲可以依靠,更无外戚可以撑腰。父王是不喜我的。我自幼便知道。其他兄弟皆是成年之后,才出宫开衙建府。唯有我,十二岁便被封侯,早早地迁出宫闱。

这世间的人情冷暖,我早就尝够了。

父王身体日渐不济,我依着人子该有的孝道,日日进宫陪伴。王兄已经开始接手朝中大小事务,国事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一日,也是个立秋前的雨天。外面大雨如注,电闪雷鸣。我服侍父王用完药,正欲告退。父王却拉住了我的衣袖。

彼时父王已然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拉住我的衣袖,瘦骨嶙峋的手背青筋突起。

我骇了一跳,只当是又有什么做错了,惹了他生气,便连忙跪下。他却拉了我一把,一双眼定定地瞪着我。

“父王……”我迟疑地唤了一声。

父王唤我近前,我将耳朵贴过去,却听父王道:“他日你王兄登基,若你有不臣之心,朕入黄泉都不得安宁!”

我心中一颤,又是一酸,咬了咬牙说道:“父王高看我了,我怎会又怎敢有不臣之心!”

父王揪住我衣襟的手蓦地松开,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宁安……朕为你取名宁安,便是望你宁和安定。朕无法保你在宫中万全,只得将你迁出宫去,远远地,便也没有人会打你的主意。宁安……哎,宁安,你母妃去得早,朕为你……也只能为你打算到这么多了!”

我脑中混乱,望着父王的脸。他眼里有泪,映着烛火莹然闪动。我喉中一声呜咽,已有泪涌上了眼眶。

“宁安,你听着,朕死后,若你王兄对你不利,你可用这虎符调遣三万禁军。但是,宁安,你还要记住,非到不得已之时……父王,不愿见你兄弟阋墙!”

我从父王手中接过虎符,就在这一刹那,父王的手垂落下去,那一双原本望着我的眼也慢慢合上。

瓢泼的大雨,像是倾了五湖四海的水一样不顾一切。我冲入雨中,嚎啕大哭起来。我极少哭,除开乳母的死,这大约是这十八年来我第二次如此大哭。我心中总是计较,计较父王的偏心。我恨过父王,若非父王无情,我又怎会遭他人冷语。然而我不知,不知父王竟为我考虑这么多。

我在雨中待了一天一夜,像是发了疯一般,只想着哭个痛快。她寻到我时,我已被雨浇得不省人事。新帝灵前登基,众人皆忙着去了,又有谁顾得上我。唯有她。我倚着她的肩,望着她的脸。她的脸素净,一双蓝眸隐有坚毅之色。

“侯爷,你不该如此。”她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她早已不是我初见时那一副无依无助的模样。

她扶着我的肩,喂我喝药。我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父王。我脑中如同塞满了棉絮,可神思却很清明。我同她说父王的良苦用心,同她说父王如何为我思量。我不知自己说了多久,又不知自己何时睡去。

我睡得迷糊,只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面颊。那双手像是上好的璞玉,静静地贴在我的脸上。我便不觉得热,不觉得难过。

“我在你身边,你不要难过……我在你身边……”我听见她如此低喃,清冷的嗓音温柔得像是海面的风,轻轻抚平了我心中的伤痛。

我睡得安定,大约是因为,她在身边。

王兄登基,最迫不及待的事,便是封她为妃。朝臣纷纷上奏阻拦,道是没有将鲛人封妃的先例。是啊,鲛人卑贱,与畜生同类,如何担得起万众敬仰,众生膜拜。王兄终是放弃了封妃的想法,却将她留在了身边,无名无分。

王兄登基之后,我成了个闲散王侯。整日里与众人斗鸡走狗,不务朝政。王兄见我如此,很是满意。

我依旧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回程的路上于甬道中碰见她。彼时已是初冬,阳光洒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泛出一片鳞纹般的冷冷光泽。我被这阳光刺了眼,一抬眸便见着了她。

她未朝我行礼,亦未看我,目光空茫而冷淡。只与我擦肩而过,就此离开。

再次见到她,依旧是这甬道之中。

只是此时,我刚从酒席上退下来。王后生了一位王子,王兄很是高兴,大赦天下,宫中接连闹了三天三夜。

我喝多了,脚步有些跄踉地走在长长的甬道中。两旁的宫灯亮起,连绵而去,像是条橘色的银河。此处偏僻,并没有宫人当值。我走得累了,依着墙根坐了下来。不多时便看见有人朝我走来,模模糊糊中,似乎瞧见了她。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她如是问我。

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我的脸颊,我却一下子抓住那手,咧嘴冲她笑道:“你如何又在此处?”

她不答,却想从我手中挣脱。

我用了力,又笑道:“你无名无分,成了王兄禁脔,心中定是十分不甘吧?”

她不再挣扎,只用那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身上燥热,脑中迷糊,只一味挖苦道:“无妨,你也为他生个王子,自然能得名分!”想了片刻,我又笑了,“哎,我是忘了。你一个鲛人,又如何能为王兄生下王子呢?”

“你喝多了!”她有些恼了,语气重了些。

我却接着笑道:“人人都道鲛人乃是踩低捧高的能手,可如今,你后悔了吧?跟着王兄却什么也不能得到!嗬——你这个鲛人……”

我咬牙切齿,说到最后心中却不知为何恨了起来。视线也因这恨变得清晰。

她恼怒地看着我,目光如海面波涛,变得汹涌。

我攥紧了她的手腕,细细地端详着她。看她蓝色的眼睛,看她白而泛蓝的面颊,看她颈上那一片小小的鳞纹。

“你……不过是个鲛人罢了!”我丢开她的手腕,有些心灰意冷。

她却真的恼了,站起身揉着手腕,冷声冲我道:“侯爷说得不错,我不过是一个与畜生同类的鲛人罢了!可是侯爷呢?侯爷承了王室的血脉,却丢了王室的尊严。整日里与那些闲杂人等沆瀣一气,如此胸无大志,也怨不得先王不将帝位传给你!”

“你……你也只会惹我生气罢了!”我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眼前的人恨得牙根发紧。

我如此恨,恨她是王兄的女人,也恨她将我当作一个陌生人冷淡对待。然而,我更恨自己初次见她,便将一颗真心交付,从此不顾沉沦。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约是这恨怂恿了我。我伸出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箍住。她在我怀中挣扎片刻,却静了下来。

我酒意上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嫁给我吧!我将这一生只交予你一个,旁人再也无法分去半分。我带你走,去过我们两个人的好日子,好不好?”

她不答我,身体却微微颤抖。

我以为她为我这颗真心感动,更加勇敢地说道:“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只在乎你的感受。你若要名分,我愿给你名分。我只要你做我唯一的妻子。”

她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蓦地将我推开。我定睛一瞧,她哪里是感动了,她分明是在笑,笑得冷,笑得嘲讽。

“你想娶我?”她冷冷地睥睨着我,目光如刃,刺向我心。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声音在这没有尽头的甬道中回响,如同炸雷惊在我耳畔。

“若真想娶我,那么,请你以江山为聘礼,以臣民为定金。等你做到这些,再来谈娶我这件事吧!”

我不信她对我无情。

从初见她时我就不信。她对我投来酬谢的目光,感激而纯净的目光。我不信,父王去世时她伴我慰我,只是逢场作戏。她从我身上得不到分毫的好处,又为何如此倾心照顾我?

她说,侯爷乃天潢贵胄,不可妄自菲薄。

她说,你不该如此。

她更说,若要娶她,当以江山为聘礼,以臣民为定金。

她所说过的话,我如何能忘!

我前二十年浑浑噩噩,蹉跎而过。因着她这些话,我的人生开始有了盼头有了希望。我盼着她做我的妻子,我希望终有一日她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上朝,见王兄端坐于帝位之上。隔得远,他的面目模糊,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气派却震慑着殿上的每一个人。

下朝之后,王兄邀我一同看梅林新开的梅花。那一簇簇红梅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的火焰。王兄同我说着天下之事,一派的豪情万丈。他坐拥天下,他又凭什么坐拥天下?!他只不过是有个好母亲,只不过是有个好依靠。除开这些,他又有哪里胜得过我?我乃天潢贵胄,同他流着一样的血,我又如何不能坐拥天下?!

我又如何不能坐拥天下?!

我心中陡然一惊,这想法像是我心中的一粒种子,于今日终于破土而出,茁壮而生!

我看向王兄,他面目清朗而威严,可瞧着我的目光却带着微微的鄙夷。

嗬,你又凭什么鄙夷我?我低下眼睫,蓦地在心中冷笑。王兄啊王兄,你只道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侯爷,却又如何知道我心中有无斗志!

我从宫中回府,在暗格中取出父王留给我的虎符。我攥紧了虎符,默默地冷笑,有一把火燃着了我的血液,沸腾了我的心绪。

嗬——从今日起,我便要扭转乾坤,掌了天下!

我发动宫变,是在我二十二岁这年。王兄虽立嫡长子为太子,但中宫已然失宠。她得王兄宠爱多年,虽是无名无分,却得了那些有名位的女人无法企及的一切。

外间皆在流传,王兄所宠的鲛人,乃是精通媚术之物。所以王兄才会被她迷住,以至于推了早朝,夜夜笙箫。只怕这样下去,中宫地位不保,迟早有一天让这鲛人染指了天下。

我不耐烦地听门客说着这些闲话,挑了帘子出去。

此时已是仲夏,院间的槐树上有蝉在一高一低地鸣叫。远处日光洒上湖面,风过带起波光点点,似是鳞纹。

我对她的想念一日比一日深刻。我想念她冰冷的手掌,想念她蓝色的眼睛,想念她颈上那一片小小的鳞纹。

她来找我,在我意料之外。

夜间,仆从来传,说是有人求见。我只当是来投靠我的门客。进了书房,才看见她披着斗篷静静地伫立在窗前。

我以为自己做梦,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一把自己。强自镇定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说道:“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身望着我,眼里竟是泪。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一向冷静自持,从未掉过眼泪。即使是初见她时那样的狼狈不堪,她都不曾哭过。

她冲到我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呆了,片刻才想起回抱住她。

她在我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眼泪濡湿了我的衣襟。我对女人的眼泪从来没有半点法子,只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脊,等她的哭声慢慢止了。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柔声问她。

她揩掉眼泪,抬起头望了我片刻,摇了摇头。

我道:“定是发生了什么!若非如此,你又怎会私自出宫!快快和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似乎是终于忍不住,哽着嗓音对我道:“我不想再过现在的日子了。宁安,你带我走吧!”

她恳切地望着我,蓝色的眼睛在烛火中散发着光亮。我渐渐冷静下来,对她道:“不,我不能带你走。我此时还没有能力保你周全。”

她眸光淡了下来,冷了下来,松开手恨然道:“原来你所说的一切也不过全是骗我的谎话!”

“不!我怎会骗你!”我急了,咬牙对她道,“你同我来。”

我将暗格中的虎符取出给她,并将父王临终前对我所说的话也一一告诉了她。

我对她道:“你放心,京畿三万禁军全在我的手中。等我宫变成功,坐拥王位,我便能和你在一起。和你永远地在一起。”

我有些兴奋,眼里的光芒也盛了许多。她端详着虎符,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她有多高兴,她眼中分明有着些许的悲伤。

我后来终知,她那时的眼里哪是悲伤,分明是嘲笑,嘲笑一个可怜可笑之人。

我安抚她回宫静等。又召集门客谋划,匆匆将宫变日期提前了一个月。

那时正是王兄寿诞,宫中大摆筵席。我假借醒酒,正欲离开宴席。然而我人刚站起,却被立在身后的宫廷士卫押住。两把明晃晃的长刀横在我颈侧。我四下一看,心顿时沉了下去。

与我谋划好的几个文臣全被押住,而我派去调遣禁军的门客也被人押上殿来。押住他的人,正是禁军头领!

我挣扎了片刻,还是咬紧牙关狠狠向那殿上之人瞧去。

王兄见我如此,仰天畅笑。他微微摇头冲我走来,一脚踹中我左肩,将我踢翻。

“宁安啊宁安,朕该说你痴情好还是该说你蠢笨好?”他笑着瞧我,目光鄙夷而寒冷,“你这一生就败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我听他这话,喉咙似是被谁用力扼住,紧得我无法呼吸。便是在此时,我听到那禁军头领道:“王上,宁安侯所传虎符,乃是个假物,当如何处置?”

假物?不不不,怎会是假物?!父王亲手交予我的,如何成了假物?!

“你用不着一脸惊讶!”王兄冷笑着看我,说道,“你有本事藏匿虎符,朕便没本事将它掉包吗?”

他话音刚落,那珠帘后有人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我此刻最不想知道的真相,就如此干脆利落地铺陈在我面前。

她站在王兄身侧,任王兄揽了她的腰肢,吻了她的颈项。

我目眦欲裂,双目几乎要淌出血来!我心中翻腾,恨也罢,怒也罢,最后竟是全部熄灭,成了一腔死水。

我垂下头,突然笑了起来,喃喃道:“这天下我本不稀罕,我也不在乎别人是否瞧得起我。你说我是天潢贵胄,不该妄自菲薄。我信了,也甘心做了这一切。”

我喉里压抑着呜咽,抬起头看着她:“我以为,你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她妆容精致,依旧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她亦笑,说道:“侯爷,我是王上的人,又如何同你在一起?”

王兄搂紧了她,却又抬脚踹了我的胸口,语气中隐隐带了怒意:“卑贱的东西!朕的女人你也妄想染指!”

我抹净嘴角的血渍,只定定地望着她道:“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她依旧那样冷笑着看我,开口,语气冷淡:“那么,侯爷就指望一个来生吧!”

我笑了,说道:“好吧!那我便等一个来生,若来生我将江山奉上,你可愿伴我一生?”

她没有答我,我最后所看到的,是她攀上王兄的颈项,将头乖巧地埋入了他的怀中。

后来,我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我在这牢中待了一个月,也想了一个月。她费尽心思,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王兄。王兄忌惮我手中的虎符,令她迷了我的心智,将虎符掉包。唉,这一切说来好笑,而这最好笑的人不过是一个愚蠢的我。

我尤记得入狱之时,那宰相李程问我,可曾后悔。这话问得倒是可笑,我怎会后悔。我第一眼见到她,便爱上了她。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因着她才生了吞天的勇气。我这一生所愿,不过是想娶她为妻,与她举案齐眉,共度此生而已。

尾声

那一年的宫变,来去匆匆,像是一块石子投入水中,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宁安侯被腰斩,在立秋那一天的午时。

而宫中的帝王却在那一天推了早朝与他最宠爱的女人醉生梦死。

老狱卒花了重金赎回宁安侯的尸身,在一个晴天将他火化。然而还未来得及等到一个大风的日子,宫中便发生了动乱。

这场动乱杀了世人一个措手不及。当年不知是谁说,鲛人终会得了这天下。竟是一语成谶。

宰相李程用虎符调动三万禁军,在帝王熟睡时便掌控了整个局势。那宫里无名无分的鲛人,偷了虎符,勾结了宰相,终于翻了后宫,覆了天下。

李程上位为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动了整个国家的兵权。如今的掌权人,竟全是鲛人。

这下,世人才知,李程便是鲛人。这个局从十多年前就已布下。可笑帝王无情,可笑王侯痴情。最后,竟全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

鲛族被人族打压欺辱上百年,这一回终是扬眉吐气了。

局势稳定之后,老狱卒终于能在一个晴朗有大风的日子,替宁安侯完了最后一个心愿。

然而这一次,他却遇到了一个鲛人女子。她从老狱卒手中夺过装了宁安侯骨灰的瓷瓮,不发一语,像一缕幽魂,跌跌撞撞便要离开。

老狱卒在她身后唤住她,问道:“你要干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鲛人女子回头看着他,突然凄切一笑,颈上有一片小小的鳞纹泛着微光。

她压抑着喉中沉重的呜咽,静静地说:“我是他的未亡人。”

先人著书,书中说道,鲛人冷血,韧性极强。善伪装,善隐忍。换眼看今朝,这鲛人藏了情爱,隐了真心,为了光复全族,为了家仇国恨,生生辜负了一颗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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