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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温柔是我唯一沉溺

2013-05-14桃子夏

花火B 2013年11期
关键词:妈妈

桃子夏

人常说,相爱容易相处难,想写一个虐着相爱的故事,所以写了它,那些明明说相处难,却还是忍着痛苦在一起的情侣们——大概是深深地意识到,比起相处时那些鸡毛蒜皮的难过,失去对方才是最大的痛苦吧?我们终究会在痛苦和快乐里长大,明白了自己能够忍受的是什么,最不能失去的又是什么,从而对生活变得心甘情愿。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林乔组织的圣诞聚餐从不缺人气。这不,小小的一间包房里,十人的桌子足足挤下了十四个男男女女,都是我们系的同学。一桌人各怀心事,有人说,大学前三年人人都很快乐,贪恋风花雪月,一到大四就显出各中差别来——家境优渥的不愁出路,继续风花雪月……家境艰难的不同了,一过新年,就得怀揣着一沓厚厚的简历四处奔波,换来一纸金贵的就业合同。

林乔揶揄我,小葵你倒是好,不用找工作了。

一小师妹不懂她的意思,傻乎乎地问我,葵师姐,你就签了就业协议了?

没呢。我笑着说,我考研。

一桌人都笑,纷纷说,考什么研哪?去薛家的公司里当少奶奶呗!薛子正可是个活生生的钻石矿,你不去后面可大把的妹子排队!

我没再应话。一到大四,所有现实问题扑面而来的时候,大家清高或不清高的心都变得异常敏感,我说什么都像是得了便宜卖乖。果然没多久大家就聊起了薛子正家族的家底是多么地惊人,全然不避讳我。林乔摆出一副关心我的姿态,小葵,听说薛公子在实验楼大厅向你求婚,被你给拒了?!妹子,别后悔啊。

你懂什么?!有人早笑了出来,咱们小葵这是欲擒故纵,套牢了薛公子!

一桌人暧昧不明地笑。我的手机振了又振,屏幕上显示薛子正发来的第十八条短信:“十点前不回去复习,你试试看。”

吃完接近九点半,下半场的唱K我推掉了,说是回家复习考研。林乔眯着眼笑得一脸的不相信,说,行,你回家好好复习。她又叫了阿坤送我。

林仲坤是林乔的堂弟,与我同班,他驾车娴熟地拐上我回家的路。深夜公路两旁橙黄的灯光,一盏盏划过我和他的眼睛。

“还是住学校旁边那个小区?”他问。

“嗯。”

“听说你是真心要考研,租房是为了图个清净?”他问,“是真的吗?”

我觉得好笑:“不然你以为?”

林仲坤沉默了,黑暗里他望着深夜公路的侧脸有一种莫名的苍凉。听林乔说,仲坤找工作很不顺利,一家股份制银行在北京的总部说好了要人,临到签协议时变了卦——林乔把这一切归结于关系户的作祟。

“我表弟那么优秀,一定是有关系户插队了。小葵,你将来找工作一定要薛家多帮帮你。苦读四年不如人家有权有势的人跟上面打声招呼。”她说的这句话里,神色里不免有愤怒,还有一点点对薛家的妒忌。

车路过“面包新语”的时候,我下车买了两个辣松面包。子正挑食,只爱这店家店的这一款面包。等我拎着面包重新上车时,“等等,小葵,你的手怎么了?”仲坤指了我的手臂。我手臂上赫然印着几道未褪的旧伤痕。

我狼狈地用衣袖遮住,仲坤明白了:“果然,我听人说,薛公子的脾气……”

“好了,不要讲了,我想早点回去复习。”我不愿意多提,“谢谢你送我,如果你有事,我现在下车换地铁也行。”

换作别人会说我不识好歹,林仲坤一句话也没多嘴,诚如当年开学第一天他向我表白,我一口回绝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当时的他也没有半句多话。我信他是真的喜欢过我,所以才能如此毫无怨言,给予足够的忍耐。

可是到了楼下,我下车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林仲坤砰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赌气了,俨然不再管我死活的姿态。

也好。

我望着他离去的影子,心想,也好。

这世上你的感情只有这么多,只能对一人专情,与他人再暧昧只是耽误了彼此。

我爱着薛子正,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从此心无旁骛。只是从与他在一起的第一个月起,我心里就隐匿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随着交往的深入,这疑问渐渐成了一朵久不散去的阴云。

这间三十平米的单身宿舍,前半年才租下,为着能有稍显静谧的环境专心温习。我拎着面包脚步沉重地上楼,摸钥匙开门,门锁是坏的。心里一惊,莫非来贼了?轻轻推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有个人立在客厅的窗户前抽烟,烟云浓浓里,他弹了弹烟灰,抱肘回身望我。

黑暗里,我们互望。

恐惧和心虚来袭,我拎起那袋面包:“你看,给你买了辣松包。”

黑暗中,他没有从我脸上移开过视线,亦没有笑容。

“你又找物业撬坏了锁?那今晚怎么睡……”我叹了气,弯腰脱掉高跟鞋,他冷笑,“穿这么漂亮的高跟鞋出去吃饭?”

我心里一紧,低头轻声否认:“哪有,同学聚会。”

“聚会?那送你回来的那男生是谁?!”不等我回答。他随手抓起玻璃烟灰缸向我砸来。砰!玻璃缸在我耳边的墙壁上粉身碎骨,碎片四溅,唰唰地划破了我的脸颊。我愣了一刻,随即脸颊火辣辣地刺痛,眼泪滚滚而下。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于我,恍然间像个陌生人。

我把那袋面包放在进门的鞋柜上,一声不吭地进房间,锁上了门。背靠住房门的瞬间,身体因为恐惧,愤怒,和不安全感发起抖来,许久都无法止住。

我害怕极了,怕薛子正会继续踢门,会冲进来问我那男生是谁,问去吃饭时都干了什么。不过是寻常同学聚会,他能幻想出一千多个我可能会离开他的理由。他就这样一个外形阳光得一塌糊涂,内心又如此阴暗缺乏安全的人,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一个长着天使翅膀的恶魔。

【你的温柔是我唯一沉溺】

如果薛家肯帮忙,我要找一份待遇优厚又清闲的工作并不难。我迟迟没有开口,一来是因着骨子里那几分傲气,坚信女孩要获得人生幸福,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二来,也因我从前提及的,那个盘旋不去的疑问。

那晚我做试卷到凌晨三点,客厅里仿若无人,悄无声息。我满腹心事地迷糊睡去,又满心焦虑地醒来,清晨开门,只见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猫在沙发上睡着了。

鞋柜上的辣松包他拿走了,居然乖乖地吃掉了一个,剩下的一个装回袋子里,牢牢地抱在胸前,生怕睡着时会有人抢走似的——我凑近了瞧他。

他皱着眉。

这个又暴躁又忧郁的孩子,在梦里也这样皱着眉,叫人又恨又爱。三年前,我第一次遇见薛子正,那天,他刚打完一场校际篮球赛,懒在长椅上睡觉。阳光穿过树叶的罅隙,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皮肤闪烁着晶莹的汗珠。精致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的侧脸。我愣愣地瞧了他许久,又抬手瞧了瞧自己暑假晒得乌黑的皮肤,心里扬起了哀嚎——“啊,杜小葵,你简直就是个女汉子!”

薛子正真好看,在他睡去的时候;他一旦清醒,天使迅疾蜕变成恶魔。

我出门去维修师傅修锁,办妥后在小区对面的早点店里点了豆浆和一份蜜汁叉烧肠粉,才坐下来呢,就见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口,薛子正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急吼吼地跑出来,在小区门口四处找,四处问,还比划来比划去的,像是在找……在找什么。他急得满头大汗,像是找不到主人的大狗狗,没头没脑四处寻觅了好一会,没什么线索,他买了一罐可乐在门口的树荫下坐了下来,等。

等谁呢?

我躲在这边的小店里,偷偷起身想换个他瞧不见的位置,哪知薛子正这时候的眼神特别好,一眼就瞧见了我。不过,他没有急吼吼地过来,而是不四处张望了,几口喝光了可乐,罐子一扔,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爷只是路过这里”的表情,慢悠悠地走进来,往我对面一坐。

我不搭理他。

他抬起下巴傲慢的样子。

“喂,我也要吃肠粉。”

“自己去点。”

“我就要吃你这份。”

我抬头望他,“你这不是欺负我?”

“对。”薛子正底气十足,“我就是吃定你了。”

送了这位爷上出租车,我一人回到家里,邻居大婶一见我就说,哎哟,小杜,你去哪儿了?今早那个牛高马大的男孩子是你弟弟,哥哥,还是男朋友?

我一怔:“怎么?”

大婶心有余悸地说:“他围着我们这层楼到处找,急得满头大汗,四处叫你的名字……我出门买菜提醒了他一句,你可能去出门买早点去了,他就冲我大吼,说你早就买过早点,说我是说风凉话!这小伙子哟,啧啧,脾气真是大!”

回身进门的时候,我瞧见茶几上放着昨晚买给他的辣松包,塑料袋的封口折得整整齐齐……莫名地一阵心酸。薛子正性格暴躁又没有耐性,这样强势的人却有一个致命软肋——他受不了身边的人离开他。

上月我们已经吵过一次。林仲坤毕业前找工作不顺利,问我要做简历的模板。我在QQ传文件给他,就那么一会儿工夫,薛子正瞧见了,气急败坏地说,他林仲坤找工作关你什么事?林乔都不操心,轮到你来担心?!说完他就摔了我的键盘,网络传送文件戛然而止,那边的林仲坤发过来一个“?”,却再也没得到回复。那一晚我们吵得很厉害,他生气的时候无法控制情绪,捡起什么摔什么。

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他弄伤。

昨晚玻璃烟灰缸划破的脸颊轻轻地结了痂,终有一天,伤口会随着时光褪去,那心上的伤口呢?会消失吗?

春节时去他家吃饭,他的继母蒋姨感慨地说,薛子正这孩子,六岁之前很听话很乖。他生母生得美,又是知名画家,一心憧憬过云游四方的文艺生活,不能乖着在家。子正却十分依恋母亲,他六岁生日那天,妈妈给他亲手做了生日蛋糕,子正还黏住妈妈亲她的脸蛋,说要一辈子陪在妈妈身边,可当他第二天醒来时,被告知父母离婚,妈妈昨晚就收拾行李离开了。

他母亲找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男画家作为灵魂伴侣,提出离婚,薛爸不同意,以“如果你要离婚就别想带走孩子,永远别来看孩子”要挟,本来以为妻子会妥协,没想妻子考虑了一段时间后,竟然狠心答应不看孩子,就为了她神圣的爱情——这让子正一直难以理解,也一直深深地恨着母亲。

他一直都不能忘记那个早晨,自己爬起来去敲爸妈的卧室门:“妈妈,妈妈起床!你答应今天带我去游乐园的!”

父母的卧室门没有打开。从那个早晨,他永远失去了母亲,再也没有见过她。

多年后。

当了多年继母的蒋阿姨唏嘘地跟我说:“小葵,子正这孩子不是我亲生,却是我一手带大的。他不能忍受身边的人离开,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一直陪着他,好吗?”

我迟疑了少许,然后郑重地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那天的蒋姨连神色里有一种如释重负,或许每个活在薛子正身边的人,内心都承受着重重的压力吧。

后来林乔也问我,那么多女孩喜欢薛子正,为什么他偏偏要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我对他额外不同?

——这就是藏在我心里的那个疑问。

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猜测,薛子正或许不爱我,甚至谈不上喜欢,他只是想选一个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而已。

我们初遇的那天,他打完校际篮球赛,精疲力竭地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我是篮球队新来的助理妹子,负责给队员们记成绩,发矿泉水……所有人都领完矿泉水回去了,偌大的篮球场边只剩了他一个人在睡觉。“你……要矿泉水吗……”他没听到我细如清风的问询,安然无视地继续睡。我只得另一条长椅上默默等他,蝉声低鸣,冰镇过的矿泉水瓶身涌出细密的水滴,又一点一点地蒸发。

树影下的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拿起篮球起身要走。

“呃,等等!这是球队发的矿泉水!”我站起身,窘迫的,“我是新来的助理。”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他没有接那瓶水,回身眯眼看我,阳光在他的闪烁着汗珠的脸上明明灭灭。

【Young & Beautiful】

考研大限之期即将来到。

我日日夜夜在租来的单人宿舍里奋斗,好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足够念个不错的学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林乔问我:“还是报北京的大学吧?”

“想报厦门大学呢,校园多美。”

林乔怔了一怔,停下手里的筷子:“那你和……”

“什么?”

“没什么……”她挤出一个微笑,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林乔抬头,忍不住告诉了我:“小葵你知道吗,仲坤的工作是薛子正……子正他找人撬掉的,为的是把那个职位留给你。”

我讪笑着否认:“这不可能,林乔,你知道我是真的要考研的,我怎么会要子正去做这种事情,这肯定是误会。”

“哦?”林乔笑一笑,不置可否。

那以后,林乔与我疏远了距离。

当晚,我回家怎么也找不着身份证和准考证了,打电话问子正有没有看到。他轻描淡写地说:“有看到。我收起来了。”

“那你先给我,我过几天就考试了,没身份证进不了考场。”

“你不用去考试了。”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布局多日的领导在向下属宣布去留,说一不二,“我给你安排了一份工作,你毕业了直接去。”

我手心出汗:“是什么工作?是你挤掉林仲坤找来的那份工作?”

电话那端死一般的沉默。

他说:“你以为凭你的那份二类本科文凭,可以在北京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是的,我成绩是不够好,当初离一类本科分数线差两分,就失去了念最爱的专业的机会。考研是我第二次冲击梦想的机会。为什么薛子正一次次地不愿意听一听我心里的话。

他努力改造过,把我改造成他希望的模样,一点也不顾及我原本的梦想。

我咬了咬唇边。

“那份工作我不去,我想念研究生。”

薛子正的火气已冒了上来:“你要是真想念书,在北京不行?为什么一定要去报南方的学校?”

我不吭声。

他冷笑:“你是不是想离开我?小葵。”

话至于此,我喉咙里那句“是,我是受不了你的控制,我们分手吧”还是无法发出声音,好似一团隐忍温暖的棉花,一直梗在喉咙里。

我挂掉了电话。一个人蜷进了棉被的最深处。无数次,“我们分手吧”这句话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在他当着同学的面责骂我,在他毫不在乎地收起我的身份证让我无法考试,在他不顾别人的眼光故意挤掉同学的求职职位,在他愤怒地扔过来一个玻璃烟灰缸的时候——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总是不自觉地疼痛,可我总是劝自己,不要轻易说分手,再忍一忍,等我们都长大了都学会包容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执意参加了研究生考试,为此薛子正与我展开了新一轮的冷战。他就是这么一个傲骄的人,只有他可以想怎样就怎样,对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由不得我说半句不愿意。

煲汤,送点心,帮忙清理他的宿舍,每天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一切的努力都尽力过后,薛子正依然对我冷冰冰,俨然一副“谁叫你当初不听话”的气势,等着我的热脸贴过去。

我甚至买了台烤箱,在宿舍里学着怎么把牛油、鸡蛋、面粉细腻地和在一起,烤出鲜黄的面包,撒上叫人垂涎欲滴的辣味肉松。可他依旧不理我,把我琢磨了三四天烤出来的面包径直扔进垃圾箱,冷冷地说:“我现在不爱吃这种了。”

那一刻连他的室友都咽了咽口水,惋惜地说:“大薛,你不吃就给我啊,扔掉多可惜……”

“我乐意!”薛子正一句话就给他堵了回去,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那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租的宿舍,心里冷冷一片。

这是爱吗?这是吗?

薛子正有喜欢过我?

不。他没有。

他只是需要一个听话的女友,永远在原地等他。他可以放纵愉快地过完他自己的青春,可她不行。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全然符合他的要求,不能有半厘米的偏差。如果有,那他就会用冷战,暴力,和无止境的争执来惩罚你。让你难过,让你心冷。

这是爱?

爱是摧毁?是占有?是无止境的索取和掠夺,是紧紧地将你抱在怀里直到窒息?

“爸……你和妈吃晚饭了吗?”我开了电视看新闻,窝在大大的沙发里给家人打电话,爸爸说,他们在小区外散步,天气冷了,没多久就回屋了。

“对了,小葵,你妈下周会来北京。”

“呃?”

“你妈她……想去看看你,看一看冬天的北京。”

我妈已是癌症晚期。

一周后我在火车站接到她时,多灿烂的笑容也遮掩不了她脸色的晦暗。妈妈若无其事地说,医生说她的病拖不了多久。

“我还没去过故宫,没爬过长城。”妈妈故意雀跃地说,“放心,你妈妈强壮得很呢,看到我的乖女儿,病好了一半。”这样一个故意装出笑容和轻松的女人,三个月前才得知自己身患癌症,为了不影响考研的女儿,一直瞒着她。

第二天,我带妈妈去故宫参观,人潮汹涌,我跑去买了钟表展门票时,就那么三两分钟功夫,身后的人群爆发出小小的惊呼,妈妈晕倒了。

手术需要数万元。我这才知道,原来妈妈是先一步来北京动手术,爸爸留守在老家筹钱。钱未筹够,手术已迫在眉睫。

我四处筹钱,甚至寻思能不能走捷径申请贫困贷款。一文钱尚且逼死英雄汉,何况是数万。每每找人借钱遭人冷遇,每每那点可怜的小自尊又在作祟,我便想起曾在小说里读过的那段话:“当有人把借给你的钞票扔满了一地,当这些钱事关温饱,没关系,蹲下去,把那些散落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动手术的日期愈发逼近,差额的款子遥遥无期,我连日来焦虑,一天清晨起来对着镜子洗脸,眼角竟然有两丝细细的纹路。

是皱纹?

我对着镜子欲哭无泪,才二十二岁,竟然不知不觉间就急出皱纹。原来谁也没有资格自恃年轻,一个女人的老去,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

从头到尾,我没有去找过薛子正,上次被他幼稚的冷战气得够呛,不想搭理他。他却自己找来了,敲开门劈头就问:“你妈病了?”

我正在收拾妈妈住院要穿的衣物,和证件,忙得头也不抬地答:“是的。”

“听林乔说你到处借钱?”

该死的林乔,这事怎么也到处说。我暗暗埋怨,还是点了点头。薛子正破天荒地没有进屋,直直地站在门边,沉默许久许久。

“小葵……”他认认真真地叫住我,那声音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发出来,庄重地组成那句意味着一生的话——

“小葵,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如果分手,我们往后就是陌生人了】

这于我,或许是最皆大欢喜的选择。

林乔如是说,姐妹如是说,连父母也这样说。妈妈说,你觅得一个好归宿,妈妈就算是下不了手术台也此生无憾了。薛子正提出订婚后,薛家很快表态,只要订婚了就是一家人,救亲家母的几万元全由他们出。一切诚如薛子正那天的承诺:“小葵,等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吧?要不订婚也行。只要成了一家人,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我们没有任何求婚仪式,草草地吃过一顿饭,这事就算是给定下来了。没有白色的订婚婚纱,没有戒指,没有玫瑰花……年少时我幻想过的一切关于婚礼的细节都没有。只有席上小声陪笑的父亲,和散席后打到我账户上的手术费。

我没有把订婚和手术费之间的关联告诉任何人,包括父母亲。手术十分成功,医生私下说,这个手术至少把病人的寿命延长了十个月。生命用以月计,妈妈还是很高兴,因为她说不定可以亲眼瞧见我嫁出去了。这样欢喜的日子过了几天,有一天我忘了化妆,让妈妈瞧见了那天薛子正发脾气时扔烟灰缸在我脸上划下的痕迹。淡淡的一丝,还是逃不过的母亲的眼睛。

“怎么会划伤这里?”妈妈很心疼。

“自己不小心呗。”

她将信将疑,没多久又发现了我的手臂上的伤痕……那两天我忙着写毕业论文,爸妈都住在我租的单人间里。那天傍晚,妈妈端了一杯枸杞红枣茶到我的桌边,见我埋头敲论文的样子,问,小葵,这么早结婚,你会习惯吗?

我一愣,妈,你说什么哪,订都订了。

妈妈犹疑地望着我,沉默了。

后来我才知道,正是的第二天,她去拜访了薛家。我家来自小镇,但对我这个独女也是如珠如宝地带大,她担心她这一走,我不能适应未来的生活。

那日,亲家蒋阿姨虽然出了一大笔款子,还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我妈。蒋姨说,“您放心,亲家,子正是真的很疼小葵,他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我妈没听懂,尴尬地辩解:“我们家小葵不乱花钱的。”

蒋姨见她一点也不知道内情,也没说太懂,只是犹豫把她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亲家,不瞒你说,你们家闺女到底喜欢子正吗,如果真的喜欢,那为什么一定要出钱救你,她才肯放弃考研的学校订婚呢?子正也是很优秀的,大把的女孩围着他转的。”

我无法想象那天妈妈是如何回家的。两天后,不愿成为家人负累的她,凌晨五点从医院窗户里一跃而下,决绝地与我和爸爸天人永隔。没有遗言。

自她得病起,我就知道与母亲终有一天会分离,无数次的,我在噩梦里惊醒,以为那分别会在医院,还有白色的床单和她渐渐冷去的手——却不曾想到分别来得这样迅疾和残酷。

爸说,自打妈妈自杀后,我就不爱说话了。我常常独坐在带妈妈去过的每一个景点前,独坐一整天。生与死的奥义太深,我明白与癌症病人的相处,本来就是一场漫长的送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可我没想到这么快。她连我的婚礼都没等到。薛子正来道歉,他痛苦地说:“对不起,小葵,我们家是蒋姨管账,我是跟她说过,订婚就是一家人,拿点钱出来救救你妈,也算是我们家的心意。如果你妈留在这里,你也就不会去厦门了。我没想到她会把这话告诉你妈。”

“对,你是没想到,从来你都以自我为中心,你从来不怕伤害别人。”

“我不是故意伤害你,我是想帮你。”他眼睛里满是熬夜的血丝,“我想帮你,这也有错?!杜小葵,你讲不讲理?我长这么大,几时为别人这么操心过?!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愿意为了几万块钱,跟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女人去要钱?!杜小葵,你知道吗,当年我妈妈后悔了,想找爸爸复婚,是这个姓蒋的女人从中作梗,让我永远失去了亲生母亲!从小我就恨她,我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跟她半句好话!”薛子正痛苦地说,“爸爸把财政大权都给了她,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去求她!为了你我真的改变了很多,你就一点点感觉就没有?”

……

我静了下来,泪水不停地流,他也哭了,我们都哭了。许久,我终于把那句早就埋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阿正,我们分手吧。”

他低着的头一怔,握紧了拳头。

“阿正,我累了,钱我也会写欠条,你代我转交给蒋姨。至于我们……”我狠狠心,“我们分手吧。”

那天,子正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一整晚猫在客厅的大沙发里,像一具抽去魂魄的行尸走肉。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彻夜不得眠。凌晨五点,天光漏进来一丝一缕,像极了绝望里的希望,浑浑噩噩里,我忽然听得客厅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就像当时我妈跳楼时那声响。

我坐起来,疯了一般开门跑到客厅,那三两秒里划过脑海里的念头竟然只有一个——“薛子正你千万不要出事!”

那一刻我只希望他好好的,付出什么代价都行!

他往后跟谁在一起我都不在乎了,我只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子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像是从哪儿摔下来,整个人还在浑浑噩噩里,我跑过去抱紧他,反复地问,你怎么了?从哪儿摔下来了?

又不停检查他的脸,手和脚,看是否有伤口。子正泪流满脸地望着我:“小葵,你可不可以不走?”

我一怔,帮他扣衣服的手顿了顿,自欺欺人地说:“我们往后还是亲人……”

子正摇摇头:“亲人会互相逃避吗?小葵,如果分手,我们往后就是陌生人了。”

那么多人拥抱过后就再也无话可说,我们明明相爱,为什么要这样彼此折磨?

离开北京的那天,天空灰霾。我坐在开往南方的动车车窗边接到他的短信:“小葵,你知道遇到‘对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我没有回复,直接关掉了手机。一去南方,在家歇息七天,料理好母亲的身后事,这才有勇气重新打开手机,原来那天薛子正偷偷去了动车站送我,他买了一张车票混进月台,却没上车,只远远望着我离开。

“小葵,你知道遇到‘对的人是什么感觉吗?”

他说:“从前我也不知道,女生于我,只有漂亮和不漂亮之分,直到那一天我打完篮球在长椅上睡着了。那年夏天太热,没睡多久我就热醒了 ,眯眼看见你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我早知道你是我们队新来的助理,你留下来是为了履行职责发矿泉水,但不知怎的,那天我特别无聊地想捉弄捉弄你。我一直装睡,你这个傻瓜,居然就一直拿着那瓶矿泉水在一旁等,安安静静地等。”

“那时我意识到,所谓遇到‘对的人,不是强烈的动心,而是长久的安心——你知道,她不会走。无论你多么落魄多么不修边幅,她也不会走。你无需装得多么优秀,她喜欢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最自然的样子。”

【特卡波镇的星空】

一个月后,我从他的微博里得知他离家,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北欧,从前我们俩一直幻想有一天可以去北极圈附近看极光,看这世上最纯净绚丽的星空——这梦想实现的时候,发誓要在一起的我们俩,只剩下了薛子正他一人。

我们曾对未来许下那么热切甜蜜的誓言,最终食言和逃离的,竟然是我。

我坐在深夜的电脑屏幕前,望着他在北欧拍的瑰丽星空,心脏犹如坠入了深渊那么酸楚疼痛,原来失去他的痛苦,远远大过于相处时的那些鸡毛蒜皮的难过。

当初我跟薛子正分手,父亲也在正在气头上,连声说:“我们现在就写借条,不吃不喝也会还给他们家钱!”回家后,这个逐渐冷静的男人,神色凄楚地劝我:“你母亲的自杀,不能算到薛家头上。小葵,是我们得了病不够钱治。人家帮了我们一把,还不允许人家说说闲话?”他大抵是看懂了人间的冷暖无常,见识多了,自然也就能理解这份凉薄。

有的事无论你怎么规避,也终究会发生。一旦发生了,其实怨不到任何人头上,冥冥中似有天意。我如愿考上了厦门大学,却迟迟没有动身收拾行李,父亲瞧过了我的难过。开学前一周,递来一封信。

“这是你妈留给你的。”他说,“她火化后,我在她从前大衣的口袋里找到。”

那封信里写——

小葵,当初决定给你取名‘葵,正是为了每一天都能见着你笑得灿烂又可爱。母亲对于子女的爱,在你这样的年纪可能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了你快乐,我可以全然地献出我自己。

我来北京,并不全是为了做手术,就为了看看你。见过你,我就知足了。癌症太痛苦,尤其是凌晨的时候。你妈我算不上坚强的人,受不了痛苦,更受不了成为女儿的负累。妈妈先走了,妈妈只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

房间里的气息凝重。

我小心地将那封信叠起来,说:“爸,你什么时候学会模仿笔迹了,挺专业的呵。”

他没料到我一眼看穿。“我最了解你的母亲。小葵,有的事其实不该告诉你。当初你妈一个人来北京,就是抱着看你一眼就回来等死的决心。她根本就没打算治,也知道治不好。她离开,是为了让你放下。我跟她一起三十几年了,我都能慢慢地放下,你还有什么想不开?”

三个月后我去厦门念研究生,校园沿着海岸线建成,我扔下行李在校门口的沙滩眺望远方的大海,暮色深浓的远方。这些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景致,分分明明地提醒——你已经彻底远离了从前的生活。导师说,小葵你天资不错,好好念三年,前途一定光明。我笑着说谢谢,私心里却想着,这辈子就算赚再多钱,事业上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也不会快乐了。

林乔来过好几次电话。

每次都问同样的话:“小葵,你过得好吗,毕业后你还会回北京吗?”

每次我都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回了。

这天林乔忽然打电话来说:“北京那家银行的总部最终跟仲坤签了合同,他过去上班了,待遇非常地好,小葵,谢谢你。”她感慨,“从前我误会了你。你这么一走,薛子正彻底垮了,喝酒抽烟,到处旅行,连毕业证都差点没拿到。”

“你真的不回来了?”她不死心地问。

“不……”

“什么时候开始新生活,找个新男朋友?”

“不会了。”

“小葵,你怎么变了这么多,从前你总是往开心的方向想的……”林乔还想劝几句,室友在门外敲门,使劲嚷嚷着要我去开门,她没带钥匙。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去打开门。买饭回来的室友挤进屋,嘴上还叼着个肉包子,她鬼鬼祟祟地指了指门外,“喂,你去看看,外面有人找你哪。”

“谁?”我狐疑地披上外套,往外瞧去。

薛子正一脸紧张地站在走廊上,小心翼翼地与我们保持着一点五米的距离。他背双肩包,清瘦了一大圈,神色与从前那个跋扈嚣张的少爷判若两人。我怔住了,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可我们谁也没有去瞧一眼掉在地上的手机。

“我很想你。”他腼腆而紧张,抬手给我看手里装着面包的塑料袋。“你看,我也学会了做辣松面包,我也会学着温柔一些,往后我再也不乱发脾气了……小葵,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站在那里足足愣了一分钟。

那一分钟里,震惊,幸福,痛苦,内疚……所有压抑已久的情绪犹如齿轮硕大的车轮,一一滚过我的心脏。忽然的,我哭出了声。当着走廊上陌生人,室友和他的面,哭得像个十足的笨蛋。我原本以为自己与薛子正不同,我不会害怕与他的离别。哪怕没有他,也能毫不回头地往幸福生活一路奔去。

可原来我错了。

我们才是这世上唯一的同类,我们都曾遇见过生命里那个“对的人”, 我们都想紧紧拥抱着对方,永远,永远也不要松开。这世上太荒芜,只有你,你的温柔才是人间里的我唯一的沉迷。只有你,让我能感觉到尚有呼吸,让我感觉到活着还有希望。

编辑/眸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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