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电影院
2013-05-14鲍尔金娜
鲍尔金娜,蒙古族,1984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毕业于北京服装学院、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研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获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第六届辽宁文学奖,第二届朵日纳文学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紫茗红菱》,短篇小说集《摸黑记》。另有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美文》等杂志。
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们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从2013年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做学生的时候,因为被祝福的自由特别少,所以狂野的愿望特别多。其中大多数当然都跟成年人的心愿相对立,因为我们最想要的无外乎是无忧无虑地吃、玩、睡、恋爱、用科幻的风格憧憬未来。偶尔与校方一拍即合,印象总是格外深刻。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生参与热情最高的集体活动便是全校师生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频率不固定,提前一周通知,几乎都安排在周末。有时罕见地落在周五下午,代替了大扫除的日程,便会引起巨大的欢乐。其实大扫除跟上课相比已经算是嘉年华。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分配去教学仪器厂索要废弃锯末(用来擦水泥地效果极好)这样自由的美差,只有劳动委员和比较酷的男生团伙才有机会。剩下的大多数人还是周复一周地困在教室里,擦玻璃,擦墙围子,擦灯管,擦一切有表面的东西,在流淌着肥皂水的走廊里提着裤脚跳来跳去。
集体看电影的快乐则是彻底的、无需对比的快乐:既脱离学习又脱离劳动,合法地离家几小时,与好朋友、死对头、暗恋对象、想发展成靠山的学姐学长一起,统统被吸进巨大而深沉的影院里,建立起黑暗中的临时迷你王国。其圆满近乎失真,既不因为有校方的陪伴而扫兴,也不受影片质量优劣的影响。那时候进口的好莱坞大片很少,国产大片还没憋出来几部,我们被领去碰到什么就看什么,每年都为许多或冷僻或疲软的国产电影提供稳定的票房。作为对这种贡献的报答,校方默许我们去看电影时不穿校服——这简直就跟在奶油蛋糕顶上放草莓一样尽善尽美。尽管如此,身处叛逆期的少年不好对成人促成的乐事表现出明显的满足——那等于是对自己阶级的背叛,所以每当集体走在去影院的路上,尤其当与街头时髦的大学生擦肩而过时,我们总要急不可耐地表现出自己对于集体活动的万般轻蔑,我们的独立不羁似乎就和拥有了自由意志的大学生同样硬气。于是整齐的队伍彻底瓦解,一双双年轻的眼睛为做出愤世嫉俗状而眯成斜视,步态和站姿尽可能地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男生跳到彼此身上勒脖子,嗓子里嘎嘎地冒怪声,胳膊甩到脑后,像罢工的牵线木偶。女生里胆子大的也会互相推搡,表演撒娇,可到头来还是纯真占了上风,打闹几下之后就真进入游戏状态,恢复小孩子的尖叫,忘记要在余光里搜寻为自己坠入爱河的不幸的人。
但最好的时光还是在影院里。
我们那时固定去的影院最初是一座军队礼堂,建筑结构宏大威严,卫生永远搞得一尘不染,所有楼梯都跟马路一样宽,淡翡翠色的大理石地板,雪白高阔的穹顶,光亮冷寂的大柱子,带点遥远的苏维埃情调。不仅跟现在的高级影院相比毫不逊色,并且多了某种时光带不走的凄凉的古典气息。吵闹的少年们每次进入大厅,都会自觉放低声音,既有人类对殿堂的权威感的天然敬畏,又有冒充成年人进入艺术世界的兴奋。那里的检票员们也比一般影院的检票员更高雅,冬天里穿着合体的军大衣倚靠在柱子下,一边查点无穷无尽的人头,一边看守紫红色天鹅绒遮光幕布里上演的声色世界,表情深不可测。
回头想想,被青少年包场的电影院在开场前看上去总是有点可怕——一口大黑碗里扣着上千只初生的小虫,嗡嗡声高悬在穹顶,脑袋往四面八方扭动,寻找心上人的后脑勺,揪出谁在二楼吹口哨,看高年级的校花又剪了什么新样式的刘海,趁老师不注意窜过去跟死党坐到一起,策划几时溜出去买零食吃。
当全场灯光忽然熄灭,银幕发出颤抖的光时,世界便突然变得狭小而响亮。大家按惯例总要欢呼几下,以庆祝黑暗带来的美丽和自由——热爱清晨的阳光和慵懒的午后,那都是长大之后的一些事。虽然我们从没在那黑暗里成就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光是不被盯梢,不被揣摩,放肆隐身于黢黑的汪洋,就已经构成了珍贵的狂欢。
记得我那时候有一块卡西欧塑料表,是三姨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淡粉色的表盘四周暗浮着小灯泡,手腕晃动时会有三色荧光灯闪烁,这在我上初中时绝对是少见的时髦玩意,我视作珍宝——走哪都戴着,尤其在集体看电影时。几次在熄灯后离座去洗手间,其实不过是想趁黑摇晃胳膊,让全影院的人都看到我的手表多么酷。直到有一次听见黑暗里有人说:“不就是个破表,得瑟个屁!”我才从此停止在电影院里锻炼肱二头肌。
那三年里看过的电影很多,印象深刻的很少。毕竟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环境里观影,太容易分心。银幕上的大多数活动都沦为我们激动时光的背景音乐。大概每十部电影里总有五部跟校园励志、家庭温暖、军旅荣誉有关,会避免爱情主题,暴力的港台动作片倒没格外禁忌,男生们对此大加赞赏。还有一次不知是不是校方消息失灵,竟给我们看了一部香港制作的低成本恐怖片。当看到红衣女鬼从衣橱里平移到门后,扼住主人公喉咙的镜头时,影院里炸出一锅凄惨的尖叫,紧接着是放声大笑,充满了自嘲和劫后重生的过瘾。放到现在,学校组织孩子看这样的电影,估计是要上微博头条的。
有时看到煽情场景,受了感动,双手紧抠着座椅扶手,看到旁座哽咽时,自己才敢擦眼睛;有时又会无聊得要命,猫腰悄悄跑回光明里待几分钟。影院大厅里设有小卖部,明亮的长方形玻璃屋,白炽灯直射到两个神气活现的阿姨身上,她们是寂静电影院里的美食双生花。她们身后的货架上稀松摆放着虾条、薯片、话梅干,还有东北小孩都爱喝的八王寺汽水。这些袋装食品上总是落着灰,像生物标本室里的样品,想必生意不很景气。所以那两个阿姨招待我们时总是很殷勤,中学生虽然零花钱少,却个顶个是馋鬼,为了零食舍得“一掷千分”。窗口炸锅里金油冒泡的铁钎羊肉串,让多少人自愿错过了黄飞鸿最精彩的打斗。
后来由于小卖部聚会大范围流行,老师们不得不牺牲自己观影的完整,从门帘里时不时探出头,面无表情地转动眼睛——也像免费恐怖片——检查有没有男生抽烟,或企图逃走。敢在雄伟的苏维埃大柱子下公然抽烟的人几乎没有,逃走的倒隔三差五就被逮到几个。在这个问题上我跟校方的看法一致,觉得他们很可恶。干吗要逃呢,我当时的理想课外生活——和朋友、喜欢的人在一起,看电影、做白日梦、吃东西,在影院里都能实现得八九不离十。那些逃跑的人竟然在外面的世界里有更想做的事情——我猜我的厌恶来自嫉妒那些神秘的可能性,也为自己相比之下的简单生活略感遗憾。后来知道那些逃跑者大多数不过是去网吧打游戏,瑰丽的神秘色彩尽失,我从此心无挂碍。
有时候我喜欢从吃零食的队伍里进一步溜出,一个人走到大厅角落的狭窄回廊里,一边看宣传板上几年不更换的电影海报和故事简介,一边听放映厅里传出的声响,比在放映厅里另有一番趣味——真正是蒙在鼓里的质感,深远又缥缈。银幕里万马奔腾,竹林笛声,厅外墙面跟着震动。我有一种虽然置身千里之外,却永远逃不出佛祖掌心的省悟和刺激。有时听着听着就渐渐入迷,心神四散。直到鞋跟踢踏声靠近、忽然响起了大笑声、羊肉串的香味钻入鼻孔,才一个激灵醒过来,拉开死沉死沉的门帘偷偷溜回去,看到几百张被银幕染成淡蓝的脸,正一起屏息迎接大结局。
电影散场永远是伤感时刻。一群手脚发麻的少男少女步伐迟缓地走出电影院,共享无精打采的面色。眯眼发现夕阳已现,天空正是金橘与蓝的交接,总要震惊几秒,才重新回到现实世界。然后又要跟那么多人分别,下周才能再见,更难免怅然若失。不愿回家的,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沐浴在金光当中,手里摇晃着瓶里喝剩的饮料,把电影票捏成球弹出老远。这放到青春电影里会是很好看的画面,八成会加上钢琴配乐。可惜现实的青春少年不会像电影主人公一样先知先觉地对着远方喊“青春万岁”,或找一片肥美的草地仰躺下去思考蹉跎岁月。我们只是继续在影院台阶上坐着,坐到太阳无可挽回地落山,想起各自家里妈妈一寸寸拉长的脸,攒了几堆的作业,需要打气的自行车,仓鼠啊、小乌龟啊还没喂。于是我们懒洋洋地起身,最后一次嘲笑彼此潮红的脸和乱糟糟的发型,然后各自消失在忙碌嘈杂的人群里。我们的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但还是会坚持认为一定有人在我们身后留恋地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