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人
2013-05-14韩寒
1982年,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无拘无束的性格。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
上小学时,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从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只是父母不允,常常在我看得紧张之时杀过来,没收书,逼我睡觉。我只好等他们睡着以后再拧亮台灯看。我无书不看,只是有一个怪癖,唯中外名著不读。那时我就觉得好些特被人推崇的长篇小说文笔拖沓,太强调思想性,而且有的翻译得半生不熟,读了几本后就觉得是浪费时间。直到现在,我还没读全过一本外国名著。另外就是不看作文辅导书,因为辅导书里的例文无不千篇一律,陈词滥调,虚编乱造。只是当时学校规定非要买,我也只好买了,那些书后来都被我折纸飞机了。
小学里,我的文章并不突出,原因很简单——偏题。往往写一半就不知偏到哪里去了,而且试卷上的格子不够我发挥,常常才开了个头就只剩下四五个格子了。
初中是我的转折时期。初中时我转到县城一所不错的学校上学,语文老师是副校长,一看我的第一篇作文《我》就赞不绝口,直夸我是奇才。但问题同时出现,我的理科成绩渐渐不支。偏偏我进的班级是特色班,第一次考试三门课我考了273分,平均每门91分,不错了。我估计应该在班级前五名,结果一看成绩单愣住了,第42名,能倒着数了。后来我开始投稿,投稿的动机说来可笑,只因为暂时缺钱。一个礼拜里写了十几篇小说、散文,没打草稿,没留底稿,寄给了江苏、上海的两家《少年文艺》以及《少男少女》《当代学生》。我以为我今天寄去,过个把礼拜就会有稿费寄过来。最先等到的是江苏《少年文艺》的饶雪漫老师的信,鼓励我说小说写得很好,决定发表。所以可以说,我的文学之路是从《少年文艺》开始的,而且《少年文艺》最令我敬佩的地方就是尊重原作,很少删改,保留原汁原味。几个月后,我看到《少男少女》上的一篇文章写得不错,挺像我的风格,想看看作者大名,不料一看名字两眼一坠,那篇文章竟是我写的。该刊删改情况可见一斑。
《傻子》发表后,我很高兴,去外面吃了一顿自我祝贺。两个月后,我发表了一篇《书店》。我们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看了我的文章觉得恶心,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啊”个不停地去赞扬谁,然后结尾表决心要向他学习。班主任说我文笔下流。我气得宣布,今后一百年里,我们初中没有一篇文章可以超过我韩某人的。我厌恶那些所谓的做人的真谛——“圆滑一生,虚伪是真,四面讨好,八方奉承”。别人夸你你要说自己不好,明明别人不好也要赞扬“你比我好”。加上我生性不爱受困,常常违反班规,班主任常罚我抄班规20遍,我只好3支笔一起握。我常对人说,我的一手好字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一次长跑比赛,一向长跑不及格的我被逼去跑。由于前一天莫名其妙被罚站了四节课,站得我脚无知觉,竟一路领先,捧得冠军。全校诧异。以后的每届长跑比赛,我都稳获第一,区里也不例外。其实,自己的潜力你往往不知道,要靠自己去发掘。
中考前我拼命补理科,上海中考规定语数外每门满分120分,我数学竟得了115分,吃惊不小。更令我吃惊的是,语文94分,查卷下来,大作文被扣去十几分,大概因为我没写光明面。
幸亏我的1500米长跑成绩跑进5分钟(上海人普遍跑得比较慢),作为体育特招生进了市重点高中——松江二中。
进了松江二中要住校,无父母管教,很幸福。我每天上课看书,下课看书,图书馆的书更是被我扫荡干净,只好央求老师为我开放资料库。中午边啃面包,边看“二十四史”。为避免我的文风和别人一样,我几乎不看别人的文艺类文章,没事捧一本字典或词典读。
看了书后,我却懒得写。我最恨人家看了一本书就像母鸡下蛋,炫耀不止。我美其名曰:“多看少写”。
我性格里叛逆的因子太多,所以我的文章从来都有攻击性。松江二中里几位资深的语文老师都被我笔伐过。我喜欢在各种书里找错误,甚至教材也被我找出不少错误。同学们常看我的周记,说:“韩寒,骂得好!骂出了我们的心声!”我觉得这句话很可笑,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不敢指出?这世上主持正义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报道里有那么多的见死不救?这些都源于人性里的懦弱怕事。刚进松江二中,我很好奇,广播站、合唱团、校刊编辑组都参加了,后来又一个一个退出。因为这些都很花时间,而且会议不断。我痛恨套话,开个会要感谢半天,感谢好后检讨半天,真正的内容大家会后讨论!真是佩服他们,从一局象棋比赛里可以看出科教兴国、爱国传统,一篇缺乏创见的小论文可以反映出改革开放二十年之成就……我自命博古通今,联想力却不及他们发达,自叹不如,水平有限,还是退出来再安安心心地读些书比较好。
我觉得文章如何,写好写坏,不见得是作文课上听出来的,而常常是从各种书上看来的,水到渠成,看多了自然下笔如有神,而不至于一篇文章写好,笔已经被咬得不像样子。名师未必出高徒。
这里有一个矛盾: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而少数人必须服从多数人,到头来真理还是在多数人手里。人云亦云就是这样堆积起来的。第一个人说一番话,被第二个人听见,和他一起说,此时第三个人反对,而第四个人一看,一边有两个人而另一边只有一个人,便跟着那两个人一起说。可见人多的那一方不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许多是冲着那里人多去的。
我是那第三个人。虽然可能招人讨厌,但我始终坚守我的风格。我不够谦虚,老师常说我不尊重人,笔无遮拦,品德等级顶多“良”。我不在乎这个,一个人的品德根本不是优、良、中、差能概括的,常有人劝我:“你太实话实说了,不会做人啊!”——看,人多力量太大了,连“做人”的概念都能扭曲。我只是照我的路走下去,偶尔也会被迫补理科,力求及格。我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自己,读了许多书;第二个是我父亲,允许我读许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