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多情
2013-05-14Raphael
Raphael
【壹】
午后。
天空黑沉沉的,几朵乌云压顶,眼见着是要下雨的势头。
慕容情靠在太师椅上打着手里的算盘,盘算着手头的钱还能挨过几日。
这时,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门口,慕容情透着窗户从屋里看了出去,就见一个身穿军服的男人站在了门口。
慕容情眼见对方排场,心知又是金主上门,面上顿时乐成了一朵花,立马打开房门,喜滋滋地问道:“先生,什么事?”
男人乍一看慕容情这般热情,好似青楼里拉客的老鸨,不觉愣了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问道:“您可是慕容天师?”
慕容情是如假包换的天师,她是天师慕容一族如今唯一的传人。
不但如此,她还在这一行做得委实有声有色。
慕容情眼见着一块肥肉送上门来,她岂能轻易放过,立马点头如捣蒜:“正是,正是。”
对方见她应允,这才放了心,恢复军人本色,公事公办地道:“慕容天师,我们大帅有请,望您能过府一叙。”
这副官口中的大帅,姓孙名循宗,早年占领了江北一带,做起了土皇帝,人人敬称一声孙大帅。
慕容情一听他的名号,顿时本着有油水不能不捞的宗旨,拿起乔来,掐着手指故弄玄虚:“这事情不好办啊!”
她话音未落,那副官立马让身后的听差奉上一袋袁大头银元:“慕容师父,这些不过是一点心意。大帅吩咐了,事情若办得好,酬劳您说的算!”
慕容情见状喜笑颜开,回身收拾了东西便催促道:“走走走!”
汽车一路驶了一刻钟的工夫,在城郊的大帅府前停了下来。
副官将她引到正厅,让她候着,自己先去通报大帅。
慕容情靠在椅子上,打量四周,只见这大帅府邸,虽是富丽堂皇,但隐隐有一股阴霾之气缠绕不去。她拿出随身带着的罗盘,只见指针指向大帅府的南面花园,透过窗子可见那里黑气最重,实是大凶之兆。
“您可是慕容师父?”一道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慕容情的思路。她转过头就见一个身材挺拔,面容俊逸的青年军官站在身后,一双如墨般的眼睛正含笑望向她。
哇靠!孙大帅不会这么青年才俊吧?
为什么在自己的印象里,对方一直是个年近花甲的糟老头儿呢?
慕容情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军官轻咳一声:“慕容师父,大帅现下不在府上,吩咐下官带您过去。”
慕容情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原来也是一名副官。
她虽然心里为着孙大帅既然要请她来,人又不在而略感不悦,但眼见着这么俊俏的军官在前,不禁色字当头,其余概不介意,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着军官走了出去。
那军官走起路来极快,慕容情跟得很是吃力,几步下来,慕容情便有些受不住了,伸手拉住对方的衣袖:“等等,你这是要领我去哪里?”
青年军官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一脸纯良无害地道:“快到了。”
慕容情被对方的美色迷得晕晕乎乎的,又傻傻地跟着走了起来,这次嘴里还不忘说道:“哎,还没请问你尊姓大名呢!”
青年军官听到她的话,忽然停下脚步,眼睛弯成了月牙形,里面似乎有火苗在跳跃。他极为认真地说:“凌霄,我叫凌霄。”
他目光灼灼,看着慕容情的眸子里似乎隐着某种期望。
但慕容情浑然不觉。
她心想着:人美,名字也美。
思维瞬间发散起来,由如何将面前的军官占为己有,到老公、孩子热炕头,越想越远,脸上的笑容不禁越发灿烂起来。
原谅她一颗火热的大龄女青年不堪寂寞的玻璃心,就这样颤巍起来了。
与此同时——
“慕容师父,慕容师父!”一阵气喘吁吁的呼唤响起。
慕容情如梦初醒,嘴角的口水被惊得往上弹了三弹,面前哪里还有美人军官的身影啊。后面是撵上来的大帅府听差:“慕容师父,您怎么自个儿突然走了?大帅还等着您呢!”
【贰】
慕容情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美人军官的身影。
她很是郁闷,将刚才种种与听差说了,听差脸上失色:“府上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况且咱们大帅一直在府里啊,您……您难不成是被鬼迷了眼了?”
慕容情不同意他的说法,身为天师她怎么能分不清人和鬼呢?
但是听差他不理解,因此对她的信任度大打折扣。
回到大帅府,果然孙大帅携着一众姨太太已经在等候了。
孙大帅很是纳罕地问,为何慕容情刚才突然离去。
慕容情觉着自己被美色所惑,连对方是个什么东西都没分辨出来,很是丢招牌,便略过不提。
孙大帅也不介意,言归正传说起了请慕容情来的原因。
果不其然,如慕容情所料,问题是出在南面花园。据孙大帅和一众姨太太七嘴八舌地描述,慕容情大致可以知道情况。
五年前,大帅府上的一位姨太太因一时想不开在花园投井自杀了,大帅派人下去打捞尸首,却怎么也找不到。
众人开始还觉得奇怪,但想也可能是这位姨太太诈死逃走,时间久了便也就不再理会了,只叫人将那井口封上作罢。
转眼时间就到了几个月前。
大太太膝下不过十二岁的九小姐,在路过后花园的时候,见井盖上坐着个女子,便好奇地上前。自此,她便昏厥了几日,醒来后嘴里竟说胡话。这九小姐是孙大帅老来得的女,向来待之如珍宝,疼得跟什么似的。
原是能说会道招人疼爱的小女娃,一夜之间变得疯疯癫癫,其他人近前也便罢了,唯独见到孙大帅和三姨太便张牙张舞爪,犯起浑来。
不仅如此,新入府的六姨太也在后花园中了邪,和九小姐的症状差不多。
一边是爱女,一边是美妾,向来如铁公鸡一样的孙大帅也豁出去了,连忙请来了慕容情。
慕容情提出要先见见九小姐和六姨太,听差带她去了两人的房间。
只见两人都痴痴呆呆地坐在床上,脸色惨白,面无表情。
慕容情生平驱鬼无数,这般小伎俩一见便知,立马吩咐人买了黄纸,等到晚上,她自己一人带了桃木剑和纸钱来到后花园的井旁。
夜晚,井前阴风习习,四处气温骤然降低。
慕容情刚走进花园,便见到路上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不是别人,正是白天的青年军官——凌霄。现下他穿着一袭白衣,坐在回廊处的栏杆上,发丝在夜色中随风飞舞,让他看上去有种不真实的美。
慕容情甩了甩头,避免再度被美色迷惑,
“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白天为何拦我去路?”
“你说呢?”
慕容情手执桃木剑,面上泛起戒备:“我感觉不到你身上的气,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凌霄毫无预兆地笑了起来:“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从栏杆上跃下,站在了慕容情的跟前,月色下的他面容美得动人心弦。
他低下头,在慕容情耳边一字一顿地道:“你说我是什么东西?”
慕容情大惊失色:“僵尸——”
【叁】
慕容情虽然生在天师世家,但穷其小半生从未见过一只僵尸,她一直以为这种生物才是真正的传说。
而当一只活生生,还美丽动人的僵尸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傻了。
然而,更令慕容情目瞪口呆的是——
他竟低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吻住她的嘴唇。
唇齿相触间,一阵红潮涌上面颊,慕容情只觉得她的小心脏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慕容情的心底深处竟然贪恋着这一吻。
但理智终究占据上风,她猛地咬住他的唇瓣,血腥的味道冲了出来。
他吃痛,缓缓地放开她,嘴角却是微微弯起,笑得如同一个偷吃了蜜糖的孩童。
对方的言行举止太过诡异,以至于慕容情虽然有“一剑劈死这只好色僵尸算了吧”的心情,但她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她努力平复心跳,脑海里念头飞转,埋怨自己学艺不精,祖上曾传下一本有关对付僵尸的书,但她偷懒竟然只看了一点,才会被这只僵尸轻薄了去。
而现在,她只能记起书上的一句话“桃者,五行之精,能厌服邪气,制御百鬼,尤克僵尸也”。
此刻,她不再多想,手腕一转,桃木剑堪堪刺向了凌霄,剑身没入凌霄的身体里。
黑曜石一样的眸中光芒忽然暗淡下去,他望着她的眼中顿时神色飞速变幻,眉宇间竟然流露出一丝凄凉。
不知为何,慕容情的心也随之一紧,刀绞般地疼了起来。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骤然间,她竟然心生悔意。
她迅速强迫自己压下这种感觉,除魔卫道乃是慕容氏的本分,她怎么能有这种可笑的想法呢?一定是这只僵尸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她手上发狠,剑身已经完全深入。但凌霄却似毫无知觉,一双漆黑的眼睛只是望着慕容情,看得她心惊。
她生怕下一秒,他就露出本来面目,凶神恶煞地现出獠牙,一口咬死她。
然而,事情再度出乎慕容情的意料,
凌霄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面上的神色近乎悲怆。
然后,他忽然伸出手,宽厚的手掌抚在她的发间,宠溺一般轻轻摩挲着。
那样熟稔的动作,仿佛他曾这样做过千百遍。
可是,站在他对面的人,望着他的目光中却始终充满戒备与疏离。
他嘴角的笑容慢慢化为一抹苦笑。
半晌,他缓缓地收回手,修长的手指抓住桃木剑,慢慢拔了出来,他依旧安然无恙,胸前的伤口奇迹般地迅速愈合。
慕容情从未想到僵尸这么难对付,今天若不除了这障碍,不但驱鬼不成得不到孙大帅的酬劳,可能自己的小命还得贡献给这僵尸。
思及此,她两手相扣,念出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顿时,金光闪现,一条金色的龙飞身而出。
金龙恶狠狠地注视着凌霄,目眦俱裂。慕容情一声令下,金龙跃身向前与凌霄缠斗。
神龙现世,一切邪魔伏诛。
慕容情料定凌霄不是金龙的对手,便不再分神,一心一意向着那井走去,心想着早点驱鬼成功,领钱回府。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金龙说道:“神君,今日一事非小神本意,小神乃受天帝之命,才听从这慕容丫头的召唤阻拦你。”
凌霄长身立在风中,只淡淡地道:“凌霄早已今非昔比,金龙尊者不必如此客气。”
金龙长叹,但依旧称呼不变:“神君,天帝托付小神告知你一声,天地因果循环,劫数终归是劫数,如何勉强也终会回归本来,到头来一切不过惘然!”
金龙拦在凌霄面前,凌霄手中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把玄铁剑。
夜色深沉,凌霄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但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道:“可我偏要勉强。”
就算逆转天地,我也要保你一世平安。
如果有人胆敢阻拦,我遇佛杀佛,魔来斩魔!
【肆】
井上坐着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的年轻女子,一身红色旗袍,颜色似是泡过水后的暗沉,款式也是几年前的式样了。
她坐在井边,神色哀凄,只凝目注视着手里的一对珍珠耳坠。
慕容情确定对方就是自己的目标后,来到女子的跟前,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像以往的天师一般英勇神武,二话不说驱鬼逐妖。
她竟然坐在了女鬼身旁,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这耳坠真美。”
女鬼也答理她:“是吗?这是我和他成亲的当晚,他送给我的。”
“这珍珠很值钱呢!”
女鬼笑了起来,笑容很是落寞,像是憋在肚子里许久的话终于找到人倾诉,竟一股脑地和慕容情说了起来。
原来这女鬼曾是孙大帅的二姨太,名义上虽是二姨太,但是孙大帅与发妻感情冷淡,与二姨太感情却极好,在府上人人都知道真正管事的乃是这位二姨太。
然而好景不长,这二姨太有个妹妹,就是后来的三姨太,也不厚道,竟然借着探望姐姐之名,勾搭上了孙大帅。
二姨太知道后,勃然大怒,坚决不许三姨太进门。
但三姨太肚子争气,竟然生下个大胖小子。这下二姨太没了法子,只得忍气吞声。后来府上来了个管家,相貌英俊,常常对二姨太献殷勤。一来二去,两人也有了私情。
后来事情被三姨太戳破,二姨太羞恼之下,投井寻了短见。
听到这里,慕容情不禁叹了一口气,男人不忠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忠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心里虽然替二姨太惋惜,但拿人钱财,要替人消灾,便说道:“无论如何,你们之间的事情,终究与其他人无关,你为何要去附身九小姐和六姨太?”
二姨太绞着身上的旗袍,银牙咬碎:“那老头子和贱人身上戴了辟邪之物,我近身不得,只能去依附九小姐和六姨太。”
“你还想着报仇?”慕容情问道。如果事实如此,这二姨太身上怨气太重,她没有把握渡她入轮回,无可奈何之下唯有打散她。
但慕容情不到万不得已不愿下此狠手。
二姨太听了她的话,凄凉一笑:“若是报仇,一早我便报了。本是去了这么些年,日日困在井底超脱不得好是难受。几个月前,我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量,便脱出井中,但无奈始终出不了这大帅府。前尘往事已过,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这对狗男女,让他们为我超度,助我脱离苦海便罢了。”
慕容情闻言,笑了起来:“你这样想便好,来,随我念经,我助你超脱。”
然而,这世上有句话是什么来着,好死不死。
对,就是好死不死!这三姨太竟然为着从前姐姐的阻挠,而到此刻还心存恨意。
只听她尖声道:“给我让这个贱人魂飞魄散!慕容师父,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如若不然,我一个铜子儿都不付你!”
慕容情闻言险些气晕。
然而,还未等慕容情做出反应,女鬼已经被刺激得变了身。
原本还面容清秀的女子,忽然变得青面獠牙,长发纷飞,细长的红指甲直指三姨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三姨太很识时务地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慕容情气三姨太坏了自己的好事,一面应付女鬼,一面照着三姨太面门踢了一脚,嘴里也顾不得文明,恨恨地道:“奶奶的搅屎棍!”
【伍】
二姨太不过是个死了区区五年的女鬼,却出乎意料地难对付。
这在慕容情以往的驱魔经历中是绝无仅有的。
她使尽浑身解数,却眼见着女鬼占了上风,自己也快葬身鬼腹。
有个很摩登的词是什么来着,啊,对,白马王子。
慕容情眼瞅着突然出现在面前,挡住女鬼利爪的凌霄就忽然想起了这个词。此刻的凌霄就像一位白马王子,浑身闪着金光地救自己于危难之中。
等等……
凌霄不是应该被金龙制伏了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再等等……
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啊,竟然会对一只僵尸再度浮想联翩?!
慕容情自责的时候,二姨太因着之前的刺激,已经完全化为了厉鬼,她张牙舞爪地躲开凌霄,向着晕倒的三姨太扑了过去。
尼玛!三姨太再度爆发了奇葩的特质,她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醒了过来,还一把捞过旁边的慕容情,把她做挡箭牌。
慕容情欲哭无泪,但是救人为天师之先则。
虽然百般不愿,但她还是手结金印,使出撒手锏,想要最后一搏试着打散厉鬼。
然而,她双手刚刚相合,准备念咒,便已经有人挡在了她的面前。凌霄朝天嘶吼一声,僵尸獠牙现出,厉鬼大惊,慕容情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厉鬼虽是心有忌惮,却还是扑了上去,凌霄一口咬住厉鬼的脖子。
顿时,只听二姨太的鬼魂哀号惨叫,紧接着一道绿色的光射出,厉鬼瞬间魂飞魄散。
一切归于平静。
一袭白衣翩然落回原地,刚刚还面目狰狞的僵尸,这一刻却宛若谪仙。
情势发展太过戏剧化,慕容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愣愣地还坐在地上。
凌霄走到她跟前,朝她伸出白玉似的手,笑着问道:“你没事吧?”
慕容情只是拼命摇头,装作没看见他伸过来的手。
笑话,谁敢把手递给僵尸,难不成是想给对方当果汁喝?
面前的僵尸显然级别甚高,慕容情自觉不是对手。
于是,她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鼓起勇气,觍着脸,笑得近乎谄媚,屁股却慢慢往后挪,尽量躲避着凌霄:“没事,没事,不劳您挂心。”
凌霄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落寞,他缓缓收回手,长袖一挥……
风过,夜色渐浓。
慕容情的面前只有再度适时晕倒的三姨太,而那只救了慕容情说他叫做凌霄的僵尸已不见了踪影。
【陆】
二姨太的鬼魂消失了,大帅府又恢复了宁静,九小姐和六姨太不再疯疯癫癫。三姨太也醒了过来,没什么大碍,只是一边脸肿了。
孙大帅喜不自胜,大方地问慕容情想要多少酬劳。
慕容情厌恶孙大帅的负心薄情、三姨太的蛇蝎心肠,于是狮子大开口,抗走了一麻袋子银元。孙大帅很是不舍,慕容情怕他反悔,撒谎威胁,女鬼可能随时还会回来。
孙大帅闻言不敢多说,乖乖放她走人。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慕容情偶尔会想起那只叫做凌霄的僵尸,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为何,每每想起他,慕容情的心里会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慕容情一向奉行想不通就不想的原则,于是日子又有条不紊地过了下去。
钱这东西,总归没有人会嫌它多的。
虽然从孙大帅那里狠捞了一笔,但当孙大帅将她介绍给张老帅去驱鬼的时候,慕容情欣然答应了,老帅总是比大帅有钱的,老糊涂了竹杠也才更好敲。
想到此,慕容情来到了老帅府。
张香亭坐在府邸的沙发上等待着慕容情的到来,慕容情实在不敢想象被称作老帅的,竟然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俊俏男人。
他站起来与慕容情握手。如今已是新时代,男女之间并不像过去那般避讳,慕容情大方地回握过去。但不知为何,当她的手触碰到张香亭的手时,她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了一般。
驱魔师的天性使然,慕容情对张香亭起了三分戒备之心。
张香亭却依旧若无其事,仿佛并未注意到慕容情的异样,他指着一旁的座位示意她坐下,然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慕容师父,不瞒您说,最近我得了一个宝贝,但是这东西似乎有些邪门。自打它到了家中以后,我便诸事不顺,晚晚做噩梦,见到一个男人告诉我,他想要我的肉身。”
“老帅能否让我看一下这东西?”
张香亭笑了起来:“慕容师父叫我香亭便好,不必老帅老帅地将我叫老了。这东西我放在楼上,请您随我来看一眼。”
慕容情跟着张香亭来到二楼拐角处的一间房前,张香亭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外面正是艳阳高照,屋内却是高帘蔽日,一片阴暗。
屋子的正中,一个水晶制就的放置台上,一颗碧绿色的宝珠,正闪烁着幽亮诡异的光。慕容情只瞧了一眼,便看出这宝珠有问题。
可还未及她反应,身后的欧式大门忽然关闭,最后一丝光被带走,屋内只有这颗宝珠泛着幽暗的光芒,照着张香亭的面容忽明忽暗。
虽然是天师世家出身,但她慕容情自认为只是个半吊子,相当于见识不多的乡下神棍,于是不由得心肝颤微地道: “老……老帅,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香亭并没有回答她,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响起,却不是张香亭发出,竟然是从宝珠里传来的。
罩在宝珠上的水晶盖子随着笑声的发出,破碎落地,只见这珠子一点点升起。而张香亭只是痴痴地望着宝珠,全然没有了其他反应。
慕容情看得心惊胆战,心知这宝珠里的必然不是善茬儿,她双手紧扣,默念九字真言召唤神龙护法:“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令慕容情意想不到的是,紧要关头,九字真言竟然失效了。
只见那颗宝珠越升越高,里面的笑声变成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婠婠,我总算找到你了!”
【柒】
“我不是婠婠,我乃慕容一族最后的天师,慕容情!”慕容情眼见撒手锏失效,只能摸出腰间的一把锋利的匕首。
那宝珠再度发出声音:“千年轮回,你化成灰我都识得你,你就是婠婠!给我抓住她!”
它一声令下,张香亭便行动起来,原来他已成了这宝珠的傀儡。
慕容情与他斗了半晌,对方是人,她的神术到此通通不管用,对方虽然已是傀儡,但毕竟这副身体是去沙场练过的,慕容情的匕首根本不能近身,以她三脚猫的功夫,不过片刻她便束手就擒了。
慕容情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欲哭无泪,徒劳地辩解:“我都说了我不是婠婠了!”
但是宝珠可不听她的解释,散发出的光由弱转强,一缕魂魄从宝珠里幻化出现,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青衣,面容俊美得令人一见屏息。
慕容情这会儿哪里还有审美的兴趣,她只想着如何才能逃脱,却没有一点办法。
只见青衣魂魄来到慕容情的面前,钩起嘴角轻笑道:“婠婠,你知道吗?我等了你这千年!来,像一千年前一样,将你的血给我……”
【捌】
慕容情想要挣扎,想要怒吼,我不是那劳什子婠婠啊,可不知何时,她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来,身体也僵硬得无法动弹。
恐惧从心里最深处涌了上来。她像是一条已在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张香亭用刀在她脖颈上划出一个伤口,血流了出来,那魂魄凑过去疯狂吸食,本来孱弱稀薄的魂魄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百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一道流星般的电光闪过,那被称作百里的魂魄被迫离开了慕容情的身体。
“凌霄神君?”百里嗤笑一声,带着戏谑的神情望向凌霄,“我记得当日天帝曾给了你一次反悔的机会,只要这一世的婠婠再度变回僵尸,你便可重回蓬莱为仙。怎么,你舍不得了?当日你放下一身修为,让变为僵尸的她吸光你的仙人之血,重入轮回转世为人,而你自己却神力尽失沦落为僵尸,这千年来你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这种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你愿轻易放过?”
“这与你无关。”凌霄跃身上前,将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的慕容情抱在怀里。
慕容情望着凌霄,费力地嚅动嘴唇,也许是快要死了的缘故,也许是百里吸食她的血刺激到了她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的缘故,她忽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
她记起了自己前世的名字——婠婠,也记起了面前这个她曾经深爱却最不应该爱的人,她的师父——凌霄。
她虚弱地喘息着,强撑着唤出一声:“师父……”
隔着千年的时光,再度听到熟悉的称呼,凌霄的身子猛然一颤,他低下头望着她,眼中笑意荡漾开来。他柔声回应道:“阿婠,不要怕,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摇头:“有师父在,我什么都不怕。可是师父你为婠婠做了这么多,让婠婠为你做一件事吧。让一切回归正途,师父你重新回去蓬莱,只要记得曾经有一个婠婠这样喜欢过你就够了,好吗?”
凌霄低下头吻住慕容情的额头,她面色苍白,身体冰冷,已经是要变成僵尸的前兆。
然而,他不会让这一切发生。
他修长的手指落在慕容情的眉间,一道光芒闪过,慕容情诧异地睁大眼睛:“不……”
然后,她的头偏向一侧,昏睡了过去。
凌霄收紧手臂,将她抱紧,低声呢喃着:“婠婠,对不起,任何事情师父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一件不可以。”
百里的嗤笑声响起:“真是师徒情深,你竟然用法术强迫她将一切忘记,付出这么多,最后还要被对方遗忘,值得吗?”
趁着慕容情和凌霄未注意到的时候,他吸够了血,本来模糊的魂魄已经变成了血肉饱满的人身,只是这肉身显得过于苍白脆弱,里面的血脉流动还看得出来。
凌霄不语,只是冷冷地看向百里。
百里挑眉:“不如这样,如今慕容情身体里的仙人之血已被我吸走了大半,你将她交给我,让我恢复肉身,如她所愿,她也会再度变为僵尸,到时候你就可以重返仙界,岂不是两全其美?”
凌霄冷笑道:“百里,当日你吸了孙循宗二姨太的怨气,化了她的尸骨,又吸了她的元神,将她作为诱饵引慕容情出现。后来失败,你仓惶逃窜至老帅府,将张香亭变作傀儡,又吸了十四个童男童女的精气神来固住元神,如此罪孽深重,竟然还不知悔改!”
说话间,凌霄的手里忽然多了一把玄铁剑,此乃上古神物,昔日凌霄还曾是神君时,这玄铁剑乃是他的法器。
只见他口占一诀,玄铁剑从他手中飞出,化成千万道流光闪电击向百里。
在一片电光石火间,天地亦随之变色,百里刚刚重获的肉身也化为乌有。
凌霄收回玄铁剑,他将还在昏迷中的慕容情抱在怀中,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隔着千年的时光,一滴泪从他眼中流出,落在慕容情的脸上。
她的睫毛颤抖,也有泪光隐隐闪现。
【玖】
慕容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叫婠婠,是蓬莱仙岛上一位神君座下唯一的弟子。她在神君跟前服侍了三千年,三千年花开花落,三千年的朝夕相处,她对这位神君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终于,她竟然胆大包天地爬上了师父的床。
这一晚,正是神君修炼进阶的紧要关头。
她唐突地出现,令神君走火入魔,她却毫不知情。
一向温润如玉不可亵渎的神君,疯魔般通红着双眼将她压倒在身下,灼热的唇吻得她几乎窒息。他狠狠地将她带入怀中,两人几乎融为一体,她痛得几欲昏厥,却听得他喑哑的声音唤道:“婠婠……”
她心里登时满是欢喜。
九重天上,本是清静之地,这一刻却是满室春光旖旎。
次日天光。
她甫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神君冷若寒霜的面容。他冷冷地注视着她,神色复杂。
他将她撵下床榻后,再未发一言。
蛊惑神君,此事若传出去,乃天庭重罪。情爱之事,在这九霄天上,最是大忌。
神君虽然大怒,但未将此事张扬,却自此广招弟子,对她越发冷淡。
心灰意冷之下,她主动将血献给僵尸之祖百里,并失去仙身变为僵尸。
天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派天兵诛杀她,并让其魂飞魄散。神君为她在玉帝座前跪了七天七夜,将所有罪责一并扛下,玉帝却不肯收回成命。
神君为此,与天兵天将大战,血洗天庭,触犯天条。
最后关头,他逆转天命舍弃一身修为,将仙人之血给了她,助她重得人身再入轮回。而自己却遭受天谴,成为僵尸,游走于天地之间,永无容身之处。
天帝怜悯神君一片痴心,千年之后,转世的她会走向命定的灾劫重新变为僵尸,而神君也会重返蓬莱为仙,一切因果归为原位。反之,这位神君则承受自己所种下的因果,消失于天地之间。
然而,这位神君却放弃了这唯一的机会,宁愿自己魂飞魄散,也要拼死保她平安……
慕容情眨了眨眼,从梦中醒来,眼角还有些湿润,她竟然在梦里哭了。她环顾四周,心想,自己明明是被请到老帅府邸驱鬼的,怎么竟然睡着了?
慕容情用袖口蹭了蹭眼睛,才发现老帅张香亭也是一脸茫然刚睡醒的样子。
两人尴尬地对视,然后轻咳……
张香亭最先缓过神来,指着桌子上的宝珠说:“慕容师父,您看这颗珠子有问题吗?”
一颗玻璃球能有什么问题,慕容情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表现出来却是故作郑重地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桃木剑,对着宝珠一顿乱舞,然后道:“已经驱除邪祟了,三百银元,谢谢惠顾!”
【结局】
依旧是午后,慕容情打着哈欠,坐在太师椅上拨着算盘,盘算着手中的余粮能吃到什么时候。
岁月静好。
她永远不会知道,曾有一位神君为了她逆转天命,甘愿舍弃仙骨沦为僵尸,背负一身杀戮,直至魂飞魄散却终究无悔,只为千年前一份不敢言说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