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眉

双木

王美珍是个无眉毛的女人，不是她不长眉毛，只是族长和族人不让她留眉毛。她的眉毛只要一长出来，就得自己拔掉。如王美珍自己不拔，那就由别人来帮她拔。

其实王美珍是个苦命女人。

王美珍刚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就得产褥热死了。父亲把女人的死怪罪在王美珍的头上，父亲开口闭口骂王美珍是扫把星。父亲后来给王美珍找了个后娘。后娘一点也不喜欢王美珍，对王美珍不是打就是骂。家里什么事都要王美珍做，做饭、洗锅碗、扫地等。王美珍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哪样活没干好，就得挨打挨骂，并且不让她吃饭。

王美珍便盼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好嫁给牛子。

牛子是王美珍的邻居。牛子对王美珍很好，牛子一听到王美珍父亲和后娘的打骂声，就知道王美珍又没饭吃了。牛子便不吃饭，他要把饭留给王美珍吃。

但王美珍十四岁时，便被父亲和后娘许给了族长的儿子二傻。二傻有点傻不说，而且患羊角风。前两天，二傻就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手脚乱蹬，身子还一抖一抖地抽搐，嘴里发出啊啊的叫声。

王美珍开初死活也不肯嫁给二傻。后娘说：“嫁不嫁由不得你，他家的礼钱我们都收了。收了他家的礼钱，你就是他家的人。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

出嫁的那天，王美珍的手脚都被绳捆了，她是被抬上花轿的。一进二傻家的门，王美珍就被扔在床上。

二傻尽管有点傻，但男女之事却不傻。压在王美珍身上的二傻嘿嘿地傻笑着，嘴里流出的涎水落了王美珍一脸。王美珍恶心得“哇”的一下呕了。

二傻的羊角风也犯了。二傻倒在床上，手脚乱蹬，嘴里啊啊地叫。

几天后，牛子见到了神色憔悴的王美珍，心痛得针扎样，泪水一下涌出眼眶。牛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水无声地流。

王美珍也—脸的泪水。王美珍说：“带我走吧，同你一起讨饭我也愿意。再这样过下去，我不死也会疯。”

牛子同意了：“就今天晚上，我们鸡叫头遍时在村头的樟树下会面。”

鸡叫头遍时，王美珍出了门。王美珍开门时，门“吱”的一声响，族长醒了。族长问：“谁？”王美珍吓得没命地跑。邻居—只狗朝王美珍汪汪地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王美珍跑到了樟树下，牛子早在那等。两人没命地跑。

二傻的几个堂兄弟都在后面追。

那天晚上偏偏又有很亮的月亮。牛子和王美珍根本没地方躲。王美珍终于跑不动，一摊泥样的瘫在地上。

牛子和王美珍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二天一早，二傻的堂兄把一面锣敲得咣咣响，并喊：“来祠堂开会哟。”族人到齐了。族长说：“大家议议该怎么处置这对奸夫淫妇？”族长开初想在两人身上分别绑块石头丢进鄱阳湖。可许多人反对，觉得太残忍。二傻也反对。二傻说：“我女人死了，我也死。”

后来一族人说：“把王美珍的眉毛拔了，这辈子不让她留眉毛，这是精神上的惩罚。没眉毛的女人象征着不贞洁。”许多族人都同意，族长也同意了。

谈到对牛子怎么处罚时，族长说：“打断他一条腿，看他今后还怎么跑？”族长在会上宣布：“今后再发生奸夫淫妇的事，男的就打断一条腿，女的就一辈子不让留眉毛，让她一辈子生活在耻辱之中。”

就这样，牛子的一条腿被打断了。王美珍的两条眉毛被拔得—根不剩。

这事没过多久，二傻竟死了。二傻上茅厕，碰上患病，掉进茅坑里。族长发现时，二傻早没了气。

王美珍想改嫁给牛子。族长不同意：“你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王美珍说：“我死也要嫁给牛子。”王美珍晚上总偷偷地敲牛子的窗子。族长发现了，便把王美珍锁在房里。

后来王美珍的肚子鼓起来了。没多久，王美珍生下了个儿子。但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族长扔进了鄱阳湖。王美珍就在那天晚上点火烧了族长的屋，自己也烧死在房中，一同烧死的还有牛子。牛子见族长的房子起火了，得知王美珍在房里，就跑进去，同王美珍紧紧抱在一起。

火灭了，族人见了死死抱在一起的牛子和王美珍，都掉泪了。开初族长想把王美珍埋进二傻的坟里，但王美珍同牛子抱得太紧，分都分不开。许多族人又流着泪求情：“这对可怜的人在生时做不了夫妻，死后就让他们做夫妻吧。”

王美珍同牛子被族人装进一个棺材里。

后来族里又发生了几起这样的事，几个女人都拔了眉毛。

有几个没犯错的女人，自己把眉毛拔了。拔眉毛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了。后来全村的女人都拔了眉毛，她们都不留眉毛。眉毛刚长出来，她们就拔掉。她们说不留眉毛显得更好看，无眉不再象征着耻辱，而是象征着美丽。

一直到现在，这个村里的女人都不留眉毛。我问一个无眉的女人：“你们为什么都不留眉毛。”那女人说：“为了纪念一个叫王美珍的女人。”她便给我讲起王美珍的故事。

选自《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