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左史家
2013-05-14聂鑫森
聂鑫森
湘楚大学历史系已退休多年的平兑之先生,亲自给本系的二十多位中青年教师打电话,称他将于周六中午在“红叶酒楼”设午宴,请赏光莅临。
我也在应邀之列,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我们只是学生的辈分,居然受到先生的宴请。是他七十七岁寿辰还是有什么别的喜事?一打听,都不是。原因很简单,就是我们买过他的藏书!那些书都是珍本,而且不能叫买──每本一律一元,是拐弯抹角的赠送。赠了书,还要设宴款待我们,不能不让人感激涕零。
先生姓平,名兑之,字寒星,一辈子以治史为乐,受人称颂的著作有《中国青铜时代考》、《商文明探微》等十几种。因他系山东聊城人,故老友称他为“山左史家”。
退休前,每给新生上第一堂课。平先生必做自我介绍:“我人名中的‘兑,应读‘锐。《汉书·天文志》云:‘兑作锐,谓星形尖锐也。故我的字为‘寒星。”他的性情和治史态度,正如他的姓名:待人平和谦逊,立论却鲜明而有锋芒。
做学问的人,离不开书,平先生也不例外。访书、购书、藏书、读书、写书,成了他生活的重要内容。老两口工资不低,还有不菲的稿费,除应付日常开支外,全用于买书。他曾作诗自况:“出卖文章为买书。”
爱书的人,往往藏之自用,绝不外借。正如宋僧惠崇说:“薄酒懒邀客,好书愁借人。”但平先生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的藏书对友人和学生是开放的。只是他取书借给你时,必用一张牛皮纸包好,还叮嘱借者,还书时要连同牛皮纸一起还。但他从不登记,他相信借者的德行。
我就多次去平府借书、还书。平府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里有花有草有树,十来间青瓦白墙的平房,除卧室、厨房、卫生间之外,全用于放置书籍。客厅的正面墙上,悬挂着平先生手书的汉简横幅,录的是唐人韩愈的《师友箴》:“不师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
记得几年前,我写《考清顺治帝之生平》这篇论文,关于顺治的丧事,是土葬还是火化,颇多迟疑,便于一个周日的下午去平府求教。我们坐在客厅中央的方桌边,周围全是书架,书香氤氲扑鼻。平先生安顿我坐下喝茶,便去了另一间房子,不一会儿就搬来一大摞书,有线装的老版本,也有平装的新版书,如《东华录》、《清实录》等等。
平先生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款款地说:“《东华录》中,可看到顺治死后数日,称‘梓宫,又过数日则称‘宝宫。前者即棺木,后者也叫‘宝瓶,也就是骨灰坛。这就证明,顺治是有过出家经历的,先用‘梓宫装殓,是礼仪需要,表明他曾有过皇帝的身份;再火化入‘宝瓶,是遵守佛门的规矩。”
我问:“先生,为什么《东华录》以后的多种《清实录》版本中,却只有‘梓宫而不见‘宝宫?”
“问得好啊。我寻出这一摞书借给你,你可去细细比较。《东华录》是作者蒋良骐于乾隆时,摘抄自当时的还没太删削的《清实录》底本,故可信。后来的此类关于实录的书,是官方发布的,就将‘宝宫删去了,是为顺治溢美。”
我连连说:“谢先生赐教。”
平先生打电话让我们去他家,是上个星期六。秋高气爽,院里的一树红枫,叶艳如火。在一畦金色的菊花前,摆了几张大方桌,桌上放着一摞摞的书。平先生坐在一把圈椅上,我们都围坐在他的四周。
平先生吸着烟,笑眯眯地说:“这些年来,你们到我家来借书、还书,因此我就知道你们需要些什么书。你们是历史系的有为者,已成气候了。我呢,想留点什么,让你们有个念想,想来想去只有书最适合。”
平先生爱书如命,如今却要散发出去,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可!不可!”
他摆了摆手,说:“治史的专向性,决定了你们需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们找好了,分别放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搁着诸君的名字。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绝对是好书。”
大家蓦地站起来,七嘴八舌地婉辞。
他说:“我不是白送给你们的,是卖给你们,一元钱一本。老师需要钱,你们不同意吗?”
我们能不同意吗?
有人说:“您可不可以把书价定高些?”
他沉下一张脸,说:“我是一口价,不改!各人把书拿走,钱就放在桌子上吧。”
在我的一堆书中,有清乾隆时刻本《东华录》,还有各个时期的《清实录》,以目前市价估算,值数万元。
告辞时,我们排列在平先生面前,鞠躬致谢,然后满载而归。
在平先生宴请的这一天上午,我们又互相打电话提醒:千万不能失约,定于十一点整到达。我们应该去迎候先生,而不可让先生等候我们。
当我们走进“红叶酒楼”时,平先生早已端坐在那儿了,这不能不令我们羞赧。
十人一桌,一共三桌。菜肴一道一道摆上来,杯子里斟满了红酒、白酒和果汁。十二时整,平先生端杯站起来,说:“谢谢诸君光临。名义上是我做东,其实大家都出了钱,这叫AA制,钱是大家买书的钱。我原意是赠书,恐大家不收,故说是卖书。但收了钱我心不安,便找了这个相聚同乐的机会,把钱花了。”
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很高兴大家能来。借此机会,祝诸君奋发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绩,也谢谢诸君多年来对我的关心。来,干杯!”
一个月后,平先生将家中的三万余册藏书,捐赠给本校的图书馆。
三个月后,平先生溘然长逝。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数月前,平先生已查出身患肺癌,已到晚期,却秘不示人,安详地将诸事安排妥帖。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