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宦官制度管窥
——从宦官段伯阳的墓志铭谈起
2013-05-14杨维娟
杨维娟
(陕西历史博物馆, 陕西西安 710061)
在中国历史上自汉代起,历代帝王就有使用宦官的记载。宦官是被阉割后在宫廷中奔走服侍的人员,他们本为皇帝的家奴,如唐昭宗所说:“此辈皆朕之家奴也,比于人臣之家,则奴隶之流。”[1]很多文献都有关于宦官职务、官位、品级设定的记载。唐代宦官权重位显,飞扬跋扈对社会造成众多不良影响,神龙年间,有宦官三千余人,被授予七品以上官位者超过千人。至“贞观中,太宗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内侍是长官,阶四品。”[1]以抑制宦官专权带来的危害。虽然各个时期的帝王都有禁止宦官专权的政策出台,但由于他们特殊的身份,使得政策的贯彻执行受到很大的阻力,且效果并不理想。这些身份卑微、地位显赫的皇家奴仆,为了更好的生存,他们投靠权贵、拉帮结派,通过联姻、收养子嗣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
1956年在西安市东郊东方厂发掘的段伯阳夫妇墓,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白瓷器和异域风格浓重的陶俑。这些陶俑在已发掘的墓葬中很少见到,特别是瓷器被大量引用,并有众多的人员对其进行研究[2][3][4][5]。什么样的人会享有这样精美的陪葬品?段伯阳到底是何许人也?从墓志中也许可以找到相关答案。墓志存放西安碑林石刻艺术博物馆,墓志铭全文如下:
大唐故内侍省内寺伯段君墓志铭
君讳伯阳,字思约,京兆万年人也。自姬川缔绪,叶县烝基,文武济其家声,貂冕盛其门伐。犹夫峻岳,耸万仞以孤标;类彼浮天,委长澜而远注。曾祖莫,隋郎州刺史。祖就,览州长史。父晖,隋昆州同起县令。君挺秀华宗,飞英绝艺。既以齠年成器,故得弱冠登朝。武德初,特授朝散大夫、兼内仆局丞,迁上骑都尉、内仆局令。又迁宣德郎、行宫闱局令,迁上轻车都尉、太子典内。又迁护军。显庆五年,转授通直郎、行内寺伯。龙朔元年十月十日,卒于私第,春秋八十。即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于万年县长乐乡界南姚村西南二百步。平生故里,风月犹存。寂寞新塋,松杨遽合。恐桑溟忽变,舟壑或迁,茂实莫传,乃为铭曰:
豳岐受命,伊洛建都。姓因御鹤,家袭飞凫。仍传钟鼎,未绝文儒。其一。禀庆列仙,资灵武库,既称上达,还标独步。孝跃冰鱼,行彰邻树。其二。濯缨昌运,奋翼薰飚。方伸逸足,奄即长宵。芳旌泉户,德庶无凋。其三。[6]
从志文看段伯阳为京兆府万年县人,死于龙朔元年(661年),终年八十岁,逆推算得其当生于南朝陈太建十四年(582年)。墓志中没有写明他家居住何处,但却明确书写了其家庭背景:“曾祖莫,隋郎州刺史。祖就,览州长史。父晖,隋昆州同起县令。”
段氏曾祖莫、祖就、父晖以及段伯阳本人史书中均不见记载。有关郎州、览州、昆州史书记载如下:
《隋书》中没有关于郞州、览州、以及昆州同起县的记载。
《旧唐书》地理四载:“剑南道:成都府,隋蜀郡。武德元年,改为益州,置总管府,管益、绵……南宁、昆、恭十七州。”“郎州下:武德元年,开南中置南宁州,乃立味、同乐、升麻、同起、……九县。武德四年,置总管府,管南宁、恭、协、昆、……九州。五年,罢总管。其年冬,复置,寄治益州。七年,改为都督……。贞观六年,罢都督,置刺史。八年,改南宁为郞州也。领县七。味、同乐、升麻、同起、新丰、陇堤、泉麻”。“昆州下,汉益州郡地。武德初,招慰置。领县四,与州同置”。[7]四县为宜宁、晋宁、安宁、秦臧。
《新唐书》地理七载:“南宁州,汉夜郎地。武德元年开南中,因故同乐县置,治味。四年置总管府。五年侨治益州,八年复治味,更名郎州。贞观元年罢都督。开元五年复故名。天宝末没于蛮,因废。唐末复置州于清溪镇,去黔州二十九日行。县七:味,同乐,升麻,同起,新丰,陇堤,泉麻。 昆州本隋置,隋乱废。武德二年,开南中,复置。……麻州 贞观二十二年析郎州置。……贞观二十三年,诸蛮末徒莫祗、俭望二种落内附,置傍、望、求、丘、览五州”[8]。
《云南志补注卷六》载:“石城川,味县故地也。贞观中为郞州,开元初改南宁州。州城即诸葛亮战处故城也。”隋开皇十七年(597),隋朝在谷昌置昆州,辖益宁(昆明)、晋宁、安宁[9]。“升麻川西川南有曲轭川,汉南宁州同起县也。”“汉无同起县,土人名曲轭。……曲轭在昆川附近,昆川即昆州,在今昆明。”
《四库全书》云南通志载:“梁武帝大同中置南宁州,太清二年爨瓒窃据洋河兴古等郡。陈时地没于爨蛮。”“隋文帝初置昆州,后置益州总管领其兵。唐高祖初仍为昆州,……高宗初置郎州道行军总管。”“唐高祖武德初遣使至南中招降,其部落复置南宁州,又置昆州、……八年改南宁州为郎州復治味,改恭州为曲州。太宗贞观元年罢郎州都督府,三年改西豫州为縻州。以爨弘达之子归王为南宁州都督”[10]”
《隋书》列传、《四库全书》云南通志还记载有:昆州刺史震翫包藏逆心,以史万岁为行军总管讨平之事。《新唐书》南蛮下记载更为详尽:“隋开皇初,遣使朝贡,命韦世冲以兵戌之,置恭州、协州、昆州。未几叛,史万岁击之,至西洱河、滇池而还。震翫惧而入朝,文帝诛之,诸子没为奴。高祖即位,以其子弘达为昆州刺史,奉父丧归。”“武德初,……高祖授长真钦州都督。……六年,长真献大珠,昆州刺史沈逊、融州刺史欧阳世普、象州刺史秦元览亦献筒布,高祖以道远劳人,皆不受。”[11]
可见在隋唐时期昆州、郎州诸蛮分据,动荡不定,而有关“览州”的记载已经到了贞观年间。据此知:武德年间同起县属南宁州,昆州亦归属南宁州。这些地区在现今云南的昆明、曲靖、牟定县范围,说明段伯阳在此地域范围内成长,所以段氏是云南人,而非京兆万年人。由于段氏“弱冠登朝”,即二十岁(隋仁寿二年,602年)便入朝就职,经过努力取得功名,彰显了家族的门望,又以帝王贵近之臣的身份使其门阀显盛一方。其祖辈任职的时间、地点值得商榷,由于这一带辖区变更频繁,权力更替混乱,记载出错是可以谅解的。
段氏在隋、唐两朝宫中任职,唐初武德元年(618年)37岁时“特授朝散大夫、兼内仆局丞,迁上骑都尉、内仆局令。又迁宣德郎、行宫闱局令,迁上轻车都尉、太子典内。又迁护军。显庆五年,转授通直郎、行内寺伯”。“朝散大夫”是一个文散官,从五品下,高祖初期为酬勤劳、嘉奖文武官员名望而设的职位,并不理事[12];内侍省下设六局,内仆局属其中之一,内仆局设“令二人,正八品下。丞二人,正九品下。内仆令掌中宫车乘出入导引。丞为之贰。凡中宫有出入则令居左,丞居右,而夹引之”[12]。内仆局丞、令是直接在皇后身边的职位,这时的段君可谓风华正茂,是担纲重任的最佳年纪。唐初就给段伯阳这样高的职位,可想他从一名隋的宫廷侍从转而服务于唐宫廷,给予了他极高的信任。之后又变迁为上骑都尉、又迁宣德郞(正七品下)、行宫闱局令,“掌侍奉宫闱,出入管钥。凡大享太庙,帅其属诣于室,出皇后神主置于舆而登座焉”。[12]随后,再次迁升为上轻车都尉、太子典内(正六品上),之后迁升为护军。“武德初,以诸道军各事繁,分置行台尚司省。……时秦王、齐王府官之外,又各置左右六护军府及左右亲事帐内府。其左一右一护军府护军各一人,正第四品下。”至显庆五年(公元660年)以78岁高龄再次升迁为 “通直郞、行内寺伯”。 通直郞为从六品官员,内寺伯为正七品下,“掌纠察宫内不法,岁傩则涖出入”[12]。成为宫内监管者。唐初内侍省设置的官员有“内侍四人,内常侍六人,内谒者监六人,内给事八人,谒者十二人,典引十八人,寺伯二人,寺人六人。”[1]高祖之后官名品序屡有变更:龙朔二年,内侍省更名为内侍监;垂拱元年更名为司宫台。内侍省虽经历了更名,但其官名品序始终没变。
唐时“凡九品已上职事,皆带散位,谓之本品。……《武德令》,职事高者解散官,欠一阶不到为‘兼’。职事卑者,不解散官。《贞观令》以职事高者为‘守’,职事卑者为‘行’,仍各带散位。其欠一阶,依旧为‘兼’,与当阶者,皆解散官”[12]。由志文中的“兼”、“行”可推知段氏任职时间:武德年间任“朝散大夫、兼内仆局丞”;贞观年间(627-649年)任“宣德郎、行宫闱局令”继而升迁为上轻车都尉、太子典内、护军;至显庆五年(660年)迁授从六品的散位通直郎、执行“内寺伯”职责。段氏在内侍省就职一生,最高散位官阶为正四品上阶。段氏职官一览表(见表1)。
表1 段氏职官一览表
从上表看,段伯阳任职官阶最高散位为从三品,职事官阶正六品上阶。作为内侍省中一位职事宦官,服务宫中几十年,历经宫廷中皇权更替,依然平安,很可能就是因为其官阶不高,也可能是段氏为人宽厚、谨慎处世所为。从段氏职官表可以看到:初唐武德年间官职人员的官阶散位与职事之间的差距可达到四阶;贞观年间逐渐相当,随后距离再次拉大,散位与职事官阶差距亦达到了三阶;显庆年间再次相当。散位是有奖励性质的,“一切以门荫结品,然后劳考进叙”,同时还有作为奖励的勋官职位,而“职事则随才录用,或从闲入剧,或去高就卑,迁徙出入,参差不定。”“自武德(618-627年)至乾封(666-668年),未有泛阶之恩……至朝散大夫已上,奏取进止”[12]这50年正是段氏从一个青壮年行至暮年之时,也是段氏升迁缓慢的缘由吧。可见,初唐时期,宦官地位不高,比较受制于律令约束,还没有对皇权产生影响。
武则天称制后,二十年间宦官员位有所增加,至代宗时“恬宠邀君,乃至守三公,封王爵,干预国政。”[12]比较典型的如:开元时宦官杨思勖拜银光禄大夫(从三品),迁右监门卫将军;之后的高力士,封齐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陪葬泰陵;再后来的李辅国“食实封五百户。宰臣百司,不时奏事,皆因辅国上决。常在银台门受事,……三司制狱,必诣辅国取决,随意区分,皆称制敇,无敢异议者”。至德时,鱼朝恩常令监军事,甚至不立统帅,以超恩为观军容宜慰处置使。自贞元十二年(796),“宦官左神策监军窦文场、右神策霍仙鸣、左神威军使张尚进皆为护军中尉、右神威军使焦希望皆为中护军,……是时窦、霍势倾中外,籓镇将帅多出神策军,”[13]自此宦官之权日以益重,不可复制矣。宦官典领藩镇为帅遂成为定制,并把持禁军,掌握皇帝废立、操纵政局的大权,他们甚至“视将相若血仇,轻君上如木偶”,引起朝臣“上忧宗社倾坠,下痛民庶流离”的地步。[1]然而,宦官与皇权却逐步协调,成为了维护皇权的工具。
从其子墓志知:段允琛为段伯阳的继子,同起建宁人,这里是段伯阳父辈任职的地方,也是他的家乡。宦官娶妻养子现象在唐代最为兴盛,很多学者对此都有比较深入的研究,从权力方面着手研究,认为是宦官位高、权重的地位使然[14];从心理方面研究,认为是平抑生理缺陷所带来的心理失衡问题[15],再就是扩大权势的手段之一,应该说这三方面的概括是比较全面的。他们由于身体残缺,被世人所不容,遭遇歧视,以及奴仆身份使得自卑心非常重,更多人的心理是扭曲的。开元十二年、十四年、十六年,五溪首领覃行璋作乱,邕州梁大海拥宾、横反叛、泷州首领陈行范等聚徒作乱,宦官杨思勖受诏率兵讨之,三次斩共斩杀十一万之众,足见其残忍之极的本性。而心理正常些的则通过组建家庭,为自己创造一个独立的、可以主宰的环境,增强由于身体缺陷、身份卑微而丧失的自尊,从心理上对他们的情感世界产生一定程度上积极的补偿,关起门来可以感受来自妻子的温柔和关爱,体验为人夫、为人父的情感和一家之主的尊严,享受正常家庭生活的天伦之乐。
段伯阳作为一名中级宦官,一生在朝,结婚养子,过着平常人家的生活,其墓为夫妇合葬,出土墓志两合,其子段匀琛祔葬父母旁,从段氏的婚姻看,高氏之父官居隋上仪同三司,官阶从一品,起初依附权贵的成分显而易见。但没有像高力士、杨复恭等人那样依权贵而凌弱,养数子甚至于百子以谋求更大的权势[1],可见他的心理还比较正常,尊崇儒家道德规范,追求着常人的普通生活,青年成婚,中年收养继子,双双白头到老,八十高龄而故,可说是寿终正寝。一生平稳,是普通百姓所追求的。
夫人高氏及子段允琛志文录于后:
唐故内侍伯段君(伯阳)妻高夫人墓志铭
大唐故内寺伯段君妻高夫人墓志铭并序┘
夫阅水东流,尺波电谢;桂荫西逝,方晖倏销。┘夫人以岐薿稚年,聪礼芳于马后;至于总笄┘之岁,仪俊不独曹妻。三从之义内修,四德之┘容外朗。昔以鸿妻莱妇,志列当时,比其仪德┘讵可同日。既而风树不静,过隙之咏忽诸。夫┘人父须,隋任上仪同三司。夫人驾明礼而称┘师,奉贞图而示范。既而波沉暮雨,迁夜壑于┘东溟;景翳朝阳,徙浮光于西 。春秋八十有┘三,以乾封二年(公元667)三月九日,薨于私第。以其年┘十一月五日,祔合葬于旧塋,礼也。曩者牛山┘抚叹,涕泣潜然,枯鱼恸怀,永感凄及。恐田成┘碧海,勒此镌铭。其辞曰:┘
娇娇夫人,礼德居贞。有仪有章,佐嫔肃清。昊┘天不吊,沉疴忽萦。固以膏肓,和缓匪并。佳城┘奄及,白马长鸣。敢缘哀极,用抒衷情。古人何┘在,空余颂声。┘[6]
唐故丞务郎段府君(允琛)墓志铭
大唐故丞务郎段府君墓志铭并序┘
兰香纂郑,宣多赞其道;炎历启期,乎国通┘其虑。枝分桂菀,玉析瑶山。胤古逮今,范家┘光国。详诸史策,可略言矣。君讳允琛,字元┘琛,同起建宁人也。祖寂,隋任建宁长史。父┘伯阳,太子典内、上轻车都尉,又迁授内侍┘监内侍伯、上护军。珪华内颖,风范外扬,运┘促道悠,德高位薄。公镕百炼,纵干千寻,河┘目龟文,标奇挺异,资荫殊荣,宫闱驱策。以┘乾封二年四月卅日寝疾,终于私第,春秋┘卅有八。以其年十一月五日,祔葬考旧塋,┘礼也。庶刊石而纪烈,铭镌芳音以振响。其┘辞曰:┘
龟龙启圣,河略思功。枝分桂菀,叶散兰丛。┘宫闻取则,内侍嫔妃。言谈响对,宿止宫廷。┘荆山玉掩,蕙菀芳收。丘荒垄没,松寒槚秋。┘绩扬运往,身谢名休。┘[6]
[参 考 文 献]
[1] 刘昫.旧唐书:宦官[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 段绍嘉.介绍几件陕西出土的唐代青瓷器[J].文物,1960年4期。
[3] 李知宴.西安地区隋唐墓葬出土陶瓷的初步研究[J].考古与文物,1981.
[4] 李辉柄.略谈早期白瓷[J].考古与文物,1988(1).
[5] 杨维娟.唐段伯阳墓相关问题探讨[J].文博,2013.
[6] 中国文物研究所,陕西省古籍整理办公室编.新中国出土墓志·陕西:上、下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
[7] 刘昫.旧唐书:地理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 刘昫.新唐书:地理七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5.
[9] 樊绰.云南志补注卷六[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
[10] 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 刘昫.新唐书:南蛮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2] 刘昫.旧唐书:职官[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 司马光.资治通鉴:唐纪[M].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
[14] 牛志平.略论历代宦官专权的原因[J].人文杂志,1985(5).
[15] 杜文玉.宦官娶妻之心理动因探析[J].宁波教育学院学报,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