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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方言中“难怪”类词语之语法研究

2013-05-14董思聪

关键词:代词副词方言

董思聪

一、“难怪”类词语概况

重庆方言 (主要指重庆市所辖渝中区、大渡口区、江北区、南岸区、沙坪坝区、九龙坡区等6个行政区)中表示“难怪”的词语可以用“怪说不得”,“是说不得”和“难怪不得”等表达,如:

(1)怪说不得,结果是你打的电话嗦?(难怪,原来是你打的电话啊?)

(2)那个跳舞的是说不得红了哦。(难怪那个跳舞的红了啊。)

(3)猪肉难怪不得降价了哦。(难怪猪肉降价了啊。)

(4)怪说不得他们都怕我得很。(难怪他们都怕我得很。)

(5)三点钟下课啊?我是说不得。(三点钟下课啊?难怪。)

(6)我难怪不得肥了哦。(难怪我肥了呢。)

(7)我怪说不得看不懂哦。(难怪我看不懂呢。)

(8)我是说不得我着告了哦。(难怪我被告了呢。)

(9)我怪说不得你要逃学哦。(难怪你要逃学呢。)

除此之外,“怪说得”、“是说得”、“难怪得”,和“怪说”、“是说”、“难怪”也具有同样的功能,如:

(10)怪说得他们都怕我得很。(难怪他们都怕我得很。)

(11)三点钟下课啊?我是说得。(三点钟下课啊?难怪。)

(12)恁个的啊?你难怪得要逃学哦!(这样的啊?你难怪要逃学!)

(13)怪说他们都怕我得很。(难怪他们都怕我得很。)

(14)三点钟下课啊?我是说。(三点钟下课啊?难怪。)

(15)恁个的啊?你难怪要逃学哦!(这样的啊?你难怪要逃学!)

“怪说不得”,“是说不得”,“难怪不得”,“怪说得”,“是说得”,“难怪得”,“怪说”,“是说”,“难怪”这九个结构的使用场合,均为说话人获得新信息后,对某事件的缘由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而这一事件的主角,未必是说话人自己,如(2)、(3)、(4)、(9)。 这些结构的内部搭配和构成比较独特,而且在使用分布上也存在差异。表1是它们以及普通话的“难怪”在分布上的情况,我们比较的项目有如下8项:a.能否单说;b.能否后接形容词性成分;c.能否后接动词性成分;d.能否后接主谓结构;e.能否前接“我”单说;f.能否前接“我”后接形容词性成分;g.能否前接“我”后接动词性成分;h.能否前接“我”后接主谓结构(句子前面能否加上代指说话人的“我”,能够反映出一些问题。所以,笔者拟出的比较项目中,实际分为两类,a-d是前面没有“我”的;e-h 是前面有“我”的(“我”可代表第一人称单复数形式)。其中,b、c在表示“难怪”的词前面,可以不加任何成分,也可以加表示二、三人称的名词、代词。这8个项目的相应例句,分别为(1)-(8)。

通过比较分析,我们可以总结出如下特点:(1)这10个结构均可以单说。(2)重庆方言的9个结构均可以后接形容词性成分。(3)重庆方言的9个结构均可以后接动词性成分。(4)这10个结构均可以后接主谓结构。(5)普通话的“难怪”前不能有名词、代词。 因此它在“~+AP”和“~+VP”中出现时,前面不能加表示二、三人称的名词、代词;不能出现在前接“我”的环境中。 (6)前接“我”时,“难怪不得”、“难怪得”、“难怪”表现一样,通常不可说。只在“我+~+AP”和“我+~+VP”能够出现,但事件的主角只能是说话人自己。 (7)“怪说不得”,“是说不得”,“怪说得”,“是说得”,“怪说”和“是说”能够出现在表格里的所有环境中。

表1 “难怪”类词语的分布情况

我们认为,“难怪 X ”( 指“难怪不得”、“难怪得”、“难怪”三个结构。“是说 X ”、“怪说 X ”与此类同)、“是说X”、“怪说X”是性质和产生机制均不尽相同的三类结构。至于它们能够呈现出如此整齐的矩阵,则是类推作用的结果。

二、“难怪 X”

重庆方言中的“难怪”为副词,“难怪”也可以表示谅解、很难责怪,这时可以作谓语,里边的“怪”是“责怪”的意思。我们讨论的是用作副词的“难怪”。

“难怪不得”应为“难怪”和“怪不得”融合而成。重庆话的“怪不得”和普通话一样,可以作动词,表示不能责怪;也可以作副词,表示醒悟,明白了原因而不再觉得奇怪。作副词时,其分布和“难怪X”完全一样。当语言中存在两个功能和分布都一样,并且可以自由交替的成分时,二者就很可能融为一体。例如,扬州话中存在“VP不VP”和“可VP”两种同义疑问句的融合形式“可 VP 不 VP”(李小凡、项梦冰,2009);又如,《祖堂集》中存在“S犹如 X”和“SX相似”两种同义比拟句的融合形式 “S犹如X相似”(叶建军,2008)。融合后的形式在语气、语用表达方面得到了强化,而“难怪”和“怪不得”的结合,也有说话人想要强调其恍然大悟的心理动机。

我们推测这一融合形式,是重庆方言和外方言在接触中混用而产生的。游汝杰(1999)认为,狭义的“合璧词”是指由来自不同语言的语素合成的复合词,广义的“合璧词”还包括由来自不同方言或方言与共同语的语素合成的复合词,例如吴语里面的一些合璧词,它们来自汉语和台语同义形式的语素合成。重庆话的“难怪不得”,也可以看作由“难怪”和“怪不得”结合产生的“合璧词”。其中,“难怪”是外方言成分,“怪不得”是本方言成分。表2是对同属西南官话成渝片的成都关于 “难怪不得”、“难怪得”、“难怪”、“怪不得”能否使用的简单调查 (调查对象是2009年在北京大学就读的成都籍学生,调查以问卷形式进行)。

表2 成都方言“难怪不得”、“难怪得”、“难怪”、“怪不得”的使用情况

其中,1号成都人认为“难怪不得”很奇怪;5号成都人对3号的语感表示质疑,认为成都话不能说“难怪不得”;7号成都人认为“难怪”在四川话中出现频率低。从表中我们可以发现,成都几乎只用“怪不得”,唯一觉得能用“难怪不得”的成都人,也被其他成都人质疑。可推知,“怪不得”应为重庆方言的固有成分,而“难怪”则是由外方言进入的。

抗日战争时期,作为国民政府陪都的重庆,是中国大后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聚集了大量的中国各省人士,语言使用状况复杂,这就为“难怪”由共同语或其他方言进入重庆话创造了条件。成都却没有受此影响,“怪不得”依然占据优势地位,而重庆人的语感中“难怪”已经和“怪不得”相当。因此我们认为,“难怪不得”是外方言的“难怪”和本方言的“怪不得”在接触中形成的混合形式,是一个 “方言合璧词”。

“难怪得”是“难怪不得”的“不”脱落而成。我们前面提到,“难怪不得”是“难怪”与“怪不得”结合而产生的,这二者均为副词,其中“怪不得”的构造类型是含有否定形式的补充式构词,它在使用中含有否定的意义。但是当二者结合之后,按照汉语最普通的韵律节奏来看,这里应为“难怪|不得”,而非“难|怪不得”。也即“难怪”还是“难怪”,而“怪不得”却被肢解。而且,“难怪+不得”,其形式类似述补结构,而“难+怪不得”难成为合格语法结构,再加之前后位置的关系,“难怪”理所当然地“抢了风头”,而结合前“怪不得”带有的否定意义则极度淡化,否定词“不”成为了多余成分,存在脱落的可能。

三、“是说 X”和“怪说 X”

重庆话的“是说”是词汇化的结果。我们可以参考普通话中“我说”的发展过程。刘嵚(2008)认为,现代汉语中的“我说”是从一个表示“行为义”的主谓结构发展为兼表“认知义”,后又发展为作“话语标记”的语言结构。“行为义”,即作为交际主体的“我”发出了“表达、说明、解释、批评、责备”等动作;“认知义”,指“我说”带有了更多认知情态意义的性质,可解释为“认为”,已形成一个不可分开的语言单位;“篇章义”,即“我说”成为话语标记。刘文更提到,“我说”和语气词“呢”结合,可以使语句带有对某一问题消除疑惑、恍然大悟的语气,这时其语义体现为 “认知义”,又是属于“插入语”性质的话语标记。我们认为,普通话“认知义”的“我说”,特别在表达恍然大悟语气的时候,和重庆话的“是说”极其相似。“是说”也有类似的发展过程,如:

(16)我是说吃饺子,不是包饺子。(我是说吃饺子,不是包饺子。) (行为义)

(17)我是说要着决哈,你各人不信。(我就说要被骂吧,你自己不信。) (认知义)

(18)我是说哈,没得钱不得行!(我就说嘛,没钱不行! ) (认知义)

(19)我是说哪个报名了哦,结果是你嗦!(我说谁报名了呢,原来是你啊!) (认知义)

(16)句是类似“行为义”的阶段,带有申辩口气,解释“我”“说”的真正内容是什么,这里的“是”和“说”是分开的,可插入状语如“我是昨天说吃饺子”;(17)(18)句则有了“认知义”的性质,说话人早就对某事有所判断、预料,而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说话人的这些判断、预料是正确的,于是说话人有了类似讽刺、得意等心理,这里“是说”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分开的成分;(19)句也属于“认知义”阶段,这里说话人原先不知道是谁报名了,当得知是听话人之后,对听话人报名这一事件表示出乎意料。例(19)的用法,已经很像表示醒悟的“是说”了。因此我们推测,表示醒悟的“是说”,是由(19)句的用法进一步抽象、词汇化而来的。当说话人感到出乎意料的事件,是某事的原因时,那么恍然大悟的心理也就自然出现了。例(16)-(18)中,“我是说”的重音都在“我”,(19)“我是说”的重音则可在“我”、亦可在“是”;而表示醒悟的“是说”重音在“是”。

“怪说”产生于近代汉语。近代汉语中的谓词性“怪说”大多意为“责怪说”,例如(20)-(22)。 但(23)中的“怪说”已经十分接近重庆话的“怪说”,也即表示恍然大悟的心理。

(20)心中甚是不快,恼得整两日不曾吃饭,又怪说:……([明]《醒世姻缘传》)

(21)哥昨日着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说他家:……([明]《金瓶梅(崇祯本)》)

(22)他不怪自己不会打算,倒怪说本钱太少了,所以不能赚钱。([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23)西卿听了这一番晓畅的议论,拜服到地,忖道:“怪说那种见识做那种事业,你看我这大哥,说的话何等漂亮……”([清]《文明小史》)

据此我们推测在明清时期,表示醒悟的“怪说”经过词汇化过程,由表示“责怪说”的“怪说”演变产生。其中,从清朝开始的“怪”由“责怪”到“奇怪”的转变(谢晓明、左双菊,2009),应该对“怪说”的词汇化过程有着重要的作用。

近代汉语中广泛用作醒悟义的“怪道”,也许与“怪说”有着重要关联。二者均是“‘怪’+言说动词”结构,“怪道”能经历词汇化而表示醒悟,那么“怪说”也能够有此演变过程。并且,表醒悟的“怪说”还可能是参照“怪道”而类推形成。

(24)失敬,失敬。怪道模样恁地厮像,这等,是一家人了。([明]《二刻拍案惊奇》)

(25)原来是腾云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 ([明]《西游记》)

此外,近代汉语中还存在“怪道说”的用法。虽然其结构层次应为[[怪道]说],但“道”、“说”二者意思近似,我们也不排除“多余”的“道”字脱落而形成“怪说”的可能性。

(26)心里却想着了一句圣经贤传,暗说:“怪道说是‘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清]《儿女英雄传》)

(27)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清]《红楼梦》)

“是说得”、“是说不得”、“怪说得”、“怪说不得”是类推产生的结构。当重庆方言中表示恍然大悟的结构,存在“难怪”、“是说”、“怪说”、“难怪得”、“难怪不得”这5个形式时,它们在纵横组配上出现了4个空格:

表3 “难怪”类词语矩阵

“难怪”、“是说”、“怪说”三者语义、功能相近,但后二者却不具备“难怪X”的所有形式。语言自身的类推(analogy)作用,产生出“是说得”、“是说不得”、“怪说得”、“怪说不得”这四个结构来填补空格,修补不规则的语言现象,形成整齐对应的矩阵。

类推是一种十分普遍的语言演变机制,在文字拼写、发音、构词等方面都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语法方面也是如此。例如,根据李冬香(2002),浏阳北乡话(赣语)的疑问代词“限、害”受指示代词的影响,而带上了相应的后缀。受表处所的“以唧(这里)、咯唧(那里)、恩唧(更远指)”的影响,问处所时带词缀“唧”;受指代方式的“养哉(这样)、杠哉(那样)、恩样哉(更远指)”等的影响,问原因、方式时带词缀“哉”。可见,类推作用让代词系统内的疑问代词和指示代词有了整齐的对应形式。

此外,我们还发现汉语中的另一个整齐矩阵,也应是类推产生的结果。

表4 “忽然”、“突然”类结构矩阵

表4的6个结构均可以表示事情发生迅速、出人意料,意义、功能十分接近。我们只需要粗略地做个数据比较,就能发现这一矩阵和重庆话“难怪”类词语的矩阵,在形成过程上的相似。表5是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中这6个结构的出现次数和最早出现年代的统计。根据它们次数和年代的悬殊对比,我们可以大胆推测,“突然间”和“突然之间”是“突然”参照“忽然”的相应形式而类推产生的。

表5 “忽然”、“突然”类结构出现次数及最早年代

四、语法性质差异

“难怪X”在前接“我”的所有比较项目中,几乎都不能出现,和“是说X”、“怪说X”有着不同的表现。其原因在于,“难怪”是副词;“难怪”与副词“怪不得”融合而成的“难怪不得”,及脱落形式“难怪得”也是副词性成分,而副词性的“难怪X”无法给主语授格(assign Case)。所以“我”如果要出现在有“难怪X”的句子起首,必须得到句子中心授予的主格。因此只有在“我+~+AP”和“我+~+VP”这两种情况下,当事件的主角是说话人自己时,“我”才能获得格位,“难怪X”的出现才合法。当事件主角不是说话人时,“我+~+VP/AP”中的VP或AP实为整个句子IP1包含的另一个IP2句子结构,只是由于汉语允许空主语句子,IP2的主语可以不出现。副词性成分无法作谓语,于是“难怪X”不能套叠多重IP,而“是说X”和“怪说X”能出现在此环境中,IP1的中心语能为“我”授予主格,如:

(28)[IP1 我 i怪说不得[IP2proj没来吃饭]]。

同样,在其它前接“我”的比较项目中,如果用“难怪X”则没有成分能给“我”授格,过不了格检验式(Case Filter)这一关。

“是说X”和“怪说X”能在我们调查的所有比较项目中出现。我们认为,“是说”、“怪说”的虚化程度不及“难怪”,“是说 X”、“怪说 X”均是谓词性成分。首先因为在构词上,“是说”、“怪说”均源于两个谓词性成分的组合,而“难怪”则是状中式结构,更易进一步词汇化;其次,“是说X”和“怪说X”含有口语中使用频率极高的言说动词“说”,使得其谓词性质更加牢固。

“难怪X”是副词性质的,它们无法让主语得到主格,而谓词性成分则不同,能够参与套叠多重的IP句子结构。感到恍然大悟的说话人“我”,可以作为最高层IP的主语进入句首的位置,而不必充当事件主角,即较低层IP的主语。所以“是说X”、“怪说X”可以出现在“我+~+主谓”里面,而且在“我+~+VP/AP”出现时,事件主角除了说话人自己,也可以是其他人,如:

(29)[IP1我是说不得[IP2(我/你/他)漂亮多了]]

也正因为“是说X”、“怪说X”是谓词性成分,所以“我+~”才可以单说,如果副词要进入,则让“我”无法获得格位,造成句子不合格。

五、结论

重庆方言中的“难怪X”、“是说X”和“怪说X”是性质各异的结构。“难怪”是性质稳定的副词;“难怪不得”是“难怪”与“怪不得”融合的产物;“难怪得”来自“难怪不得”中多余的“不”的脱落;“是说”、“怪说”是词汇化的结果;其余四个结构则是因为语言系统自身的类推作用而产生,进而形成如此整齐的矩阵。“难怪 X”与“是说 X”、“怪说 X”存在语法差异,是由于前者为副词性成分,在授格问题上存在诸多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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