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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的宝贝

2013-05-02米周

读者·原创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拉辛旧货克里斯蒂娜

文 _ 米周

乔纳森的宝贝

文 _ 米周

乔纳森来自巴塞罗那,是土生土长的加泰罗尼亚人。他喜欢旅行,但是在我看来,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旅行者,因为他旅行的兴趣不在山水,不在古迹,而在于旧货。

在欧洲,旧货的概念有两个:一是古董,大多在特定的古董商店里出售,并且价值连城;二是破烂货,大多是在跳蚤市场里面卖。而乔纳森喜欢的旧货,就是后者。这么说多少有点借着“加泰罗尼亚人”讽刺他的意思,因为在西班牙其他地方的人眼里,加泰罗尼亚人吝惜金钱,十分小气。但是他真的认为,为了一个破瓶子或者一张旧画花个上万欧元实在是不可理喻。那些古董店门口虽然都写着“请进来随便看看”,但你进去之后,那些商人们从镜片后面的两只小眼睛里射出的光能把你杀死。因此乔纳森最喜欢的还是市场。他可以如数家珍地跟你讲欧洲各大城市—巴黎、罗马、维也纳、马德里的那些有名的旧货市场都在哪里,什么时间卖什么。这些都是他在旅行期间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

我认识乔纳森是在伦敦。他当时的住所距离伦敦著名的旧货市场诺丁山不远。在去他家之前,我特别奇怪一件事:旧货市场淘来的东西,他怎么能确认货真价实呢?去过他家我才知道,原来乔纳森淘来的东西根本就没有真假。作为一个穷学生,他并没有多少钱可以专门花在旧货上。喜欢旧货的人多少都有点收集癖,而乔纳森收集的东西可真是让我开眼了:他曾经花1欧元,买了二十个旧扣子;花过5英镑,买了一百张还贴在信上的旧邮票;花过10欧元,买了三个喷气涡轮机的高压叶片—除了动物和人以外,几乎任何老而无用的东西他都喜欢。

“任何没用的东西都曾经有用过。”乔纳森点了一根烟,“被用过的东西就会有故事。有些东西的故事我知道,但更多的我不知道。”他隔着吐出来的烟雾对我说:“不过就算不知道,我也觉得特别有意思,特别神秘。”

在乔纳森家,他给我看了两样他的宝贝,让我记忆深刻。

第一样是他在巴黎圣-吴恩旧货市场买的一摞照片,一共一百张,当时付了两欧元。照片的主角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看上去像是英国人,不过我对于分辨欧洲人的国籍不太在行。照片的主题不尽相同:有几张看上去是在自家花园后面照的;有几张是在船上照的;有几张是抱着狗照的;有几张是和朋友、亲人一起照的;还有几张上面只有两位主人公,互相挽着,接吻,对视。

我开始以为是名人的照片,就问乔纳森:“你认识这些照片上的人吗?”

“不认得。”

“不认得的人的照片你都敢买?”我再次看看那些印在发黄相纸上的古旧的人像,隐隐觉得有些恐怖,暗起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那摞照片放了下来。

乔纳森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悸,微笑着说:“我们欧洲这边也有人说,买了不认识的人的老照片会受到诅咒。”他拿起那摞照片,翻过来让我看背面。“1912”,我看到。

“1912年,”乔纳森将照片丢在桌子上,抬起头来对我说:“魏格纳提出大陆漂移假说,英国成立空军,金正日出生,泰坦尼克号沉没……而在你们中国,清朝结束。”

他说完,把那些照片塞回我手中。因为乔纳森刚刚说的那些历史事件,那一张张或安静或激动的脸看上去忽然深沉了许多。

“1912年,欧洲当时正是—”乔纳森故意拉了个长音。

“美丽年代?”

“万国工业博览会在伦敦刚开过不过五六十年,巴黎此刻正是歌舞升平。美丽年代造就了一批新型的中产阶级。他们读的是莫泊桑、卡夫卡的畅销书,看的画是写实主义和印象派;他们是听着留声机、看着电影长大的;人们出门开始坐火车,马车已经逐渐被汽车取代。”乔纳森从那些照片中抽出一张,上面两个主人公站在一辆汽车的两边。“瞧,照片中的一家子就是这批中产阶级中的一员。”

我怔怔地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想象力开始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带着我飞进了那张照片里。两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刚刚订婚,收到了这辆汽车作为礼物,正在合影留念。那时候照相机和汽车一样,也是新鲜玩意儿。照完这张照片不久,两个人身着盛装,准备参加晚上的舞会。在刚刚发明的电灯的照耀下,这对新人手举着刚刚问世的香槟酒,跳着刚刚从拉美流传到欧洲的萨尔萨,摆出他们的祖父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狂傲姿势。谁知好景不长,两年之后,一颗炸弹在村边炸响,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了。

乔纳森又点起一根烟:“对,照完这张照片两年之后,欧洲就开战了,所以这几张照片记录的其实是最后的一段安稳日子。”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烟头随之狠狠地亮了一下。“你看这张照片中的两个人,多安详,但你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后来看懂了,那安详后面其实隐藏了东西—一种不安。世界大战开始的头两年,可能会没消息吗?像他们这种能在1912年照相的家庭,会不知道世界大战即将开始?他们当时一定在为将来担忧。”

“能从老照片中看出这么多东西,真有你的。”我感叹道。

“倒也没什么。像照片这种东西,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它会讲故事。老照片总能唤起我的想象力,就像我收集的那些20世纪早期的乐谱一样。当年无论谁用过,无论曾经放在哪架钢琴上面,弹奏出来的曲子早已随风而散,再也听不见了。不过根据这些乐谱,你可以重新弹奏,那感觉就像弹奏历史。每当我拿起这些带日子的照片,我不认识里面的人是谁,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什么样的家庭,但我莫名地感到我和历史靠得那么近。”

放下手中的照片,乔纳森从书架上拿下来他的第二件宝贝。

“这是一本拉辛的诗集。让·拉辛你知道吗?法国的莎士比亚。不过这本不是他的,是他儿子路易·拉辛的诗集。”他把诗集递给我,我翻到扉页,一个大大的法语词“La Religion”(宗教),下面是一串法语,大概是说“印于巴黎”,以及印刷的地址。再往下看,我不禁小声地惊呼了一下,上面写着“1742”。

“没错!”乔纳森得意地说,“拉辛的《宗教》第一版,我花了二十多英镑在诺丁山买的。”

“一本法语诗集,怎么会在英国市场上找到?”我不解地问。

“我开始也不太明白。你知道的,我对诗不感兴趣,尤其是法语诗。不过吸引我的是这个。”他把诗集往后翻了一页,在扉页的背面是明显的几行手写字。我细细一看,是一首英文诗。

送给我亲爱的凯斯丽,祝法语学习顺利。

玫瑰将开时,堪折直须折

时光似箭,韶华易逝

今日灼灼其华

转眼便成明日黄花

最值惜取是少年时光

当时你年轻,血色鲜暖

然而其后每况愈下

岁月无情,并不将你怜悯

莫再佯羞,莫负韶华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青春几何

莫待无花空折枝

亨利赠,1743

乔纳森抖抖烟灰,戏谑地看着我问道:“看懂了吗?泡妞儿用的!”我又把诗看了一遍,才把玩出其中的奥妙。应该是当时某位叫凯斯丽的英国小姐想学习法语,这位叫亨利的先生便去巴黎,在这本拉辛的法语诗集出版了一年之后,买了一本带了回来,送给这位小姐,并在扉页后面题了Robert Herrick的这首《致少女:莫负好时光》。很明显,这位亨利先生对凯斯丽小姐说“莫负好时光”的意思,无非是“快点跟我搞对象”而已。

我看完,笑了笑。

乔纳森接过诗集,翻到第一章结束的空白处,那里又有一首诗。

致亲爱的亨利先生:

当我二十一岁时,

我听聪明人言语,

“金子银子均可给,

不可把真心相与;

珍珠宝石均可给,

个人爱好不可失。”

我已年方二十一,

再说与我复何益。

当我二十一岁时,

我听他又在言语,

“你真心一朝相与,

也绝不会白给,

得到的是无尽哀叹,

换回来无限愁思。”

我已二十有二岁

啊,言之有理,有理。

美丽的克里斯蒂娜敬上,1903

我有些看不懂了,这里面人的名字和时间根本对不上啊。亨利看来就是那位写下第一首诗的先生,但时隔150多年之后,怎么会有一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姑娘给他回信呢?这个姑娘是谁?又为什么会把回信写在同一本诗集上?我觉得我都快要成考古工作者了。

乔纳森看我摸不着头脑,觉得十分可笑。他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一本书在一个人家可能传几代,之后可能会被不肖子孙当做废品处理掉。那位克里斯蒂娜应该是这本诗集的第二任东家。她像我们的乔纳森一样,从旧货市场买来了这本诗集,看到了亨利那首肉麻的情诗,觉得好笑,于是调皮地在后面续了一首休斯曼的《当我二十一岁》,耍耍自己的小聪明。

我有点惋惜。乔纳森看我皱了眉头,问我怎么了。

“诗倒是挺应景的,不过我觉得,这么老的书,她不该往上面写字,多少有点毁坏文物的感觉。”

乔纳森哈哈大笑,说我大可不必担心:“一本书会因为你读了它而变得不同吗?当然会。10年之后你再读同一本书,和你今天看到的那本书会完全不同,因为你变了。因此这本书的美丽就在变化中,就在你的眼中。人们买了古董,就以为拥有了它们。人不可能永远拥有一样东西,说到底,是古董拥有了他们。他们只是作为一段时间的保管人而已。然而终有一天,他们的肉体随风消逝,只剩下他们的那些收藏品,因为他们的保管而变得不同—你们中国画上不是也有一个个红色的印章吗?”

说完,乔纳森一脸坏笑地翻到了第二章后面的空白处,上面又是一首诗。

致可爱的克里斯蒂娜小姐:

为了我们彼此坦露的爱,

别说话,让我们执手相看。

她,那么不起眼的小女人,

他,那么胖墩墩的大混蛋,

但此刻他们几乎像对天使,

一起静坐在那茶馆火炉边。

帅气的乔纳森敬上,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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