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青寺记忆
2013-04-29关山飞渡
关山飞渡
离开亚青的路上,我没有回一次头,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后视镜中熟悉的红山与转经筒,不去看两旁的草原,余光中掠过的天葬台上空碧蓝如洗,没有兀鹫在飞。那个生活了21天的地方在身后越来越远,身上、车中落满了烟尘,那是亚青留给我的时光味蕾。
人间烟火,半岛尘心
这一次的藏地孤旅行程中原本是未包含亚青的。在德格休整期间,泡网时偶然发现亚青寺,顿时了断了我对于在哪里过藏历新年的悬而未决。那一刻,面对被称为觉姆之心的亚青修行地图片,我开始憧憬:这样一个惊世的所在,藏历年法会该是多么恢弘与热闹呀。
然而亚青寺并没有期待之中的盛大法会与金刚舞,在亚青的21天倒让我感觉之前的想法有些肤浅了。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之长,日子一天天的翻过去,有风有雪有阳光,没有刻意去感受什么,但亚青给予的却又无处不在且意义非凡。要么我怎会有这样的旅行感悟呢:心沉下去了,缘分才会浮起来。
在亚青结识了几个汉地修行者。在呷绒旅店门口遇到格拉陈时,她正在洗衣服,看穿戴我以为她也是旅行者,其实她是常住亚青的汉地居士。洗完衣服我帮她拎了一桶水回驻地,走在山坡上,格拉陈问我对亚青的感受,我说,从人文宗教气息的角度讲,藏地有几个地方令人惊叹,比如大昭寺、亚青、色达。然后,格拉陈轻语:亚青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快走到院门的时候,格拉陈一不小心,手里的洗衣盆扣在了地上,她又跑很远回去重新洗去泥土,我正好得空歇一会儿,借机看看山下的亚青河谷,想想格拉陈刚才说过的话。
其实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事物实在是太多了,就像我们每个人,生下来就是独一无二的,但我并未反驳格拉陈,因为我已经被亚青的独一无二震撼了。就像环绕亚青的河本来是昌曲,但在这一段它被唤作亚青河,因为这里是亚青,魅力不可阻挡的亚青。
阿秋喇嘛的院子就在亚青著名的桑多贝里神山脚下,相传桑多贝里是莲花生大师的弟子。神山南侧的山体呈红色,西侧山崖耸立着表象奇伟的青岩,齐整叠错犹如众神之门。站在神山之巅自北向南俯望,一股撼动视觉与心理的力量迎面而至,那就是著名的亚青寺觉姆区,有人称其觉姆之心。
这的确是一个直观的名字,在亚青河三面环绕下,觉姆区形成一个自然的半岛,上万女尼居住的房舍密不透风,以平面的形式覆盖了整个半岛的土地。奇迹之处在于,觉姆们的房舍自然形成一颗巨大的心形,凸浮在宽阔的河谷平原上,令人惊撼不已。
那是一个巨大的心形平面,对于带着俗世风尘的来者而言,可能意味着明净台,抑或是颗平常心吧。每日清晨或傍晚,这颗心会被无数缕弥散在一起的桑烟、炊烟笼罩,或浓或淡,随风轻浮于亚青河面。去经堂上课或下课的数千女众分散开来,就像几条暗红的河流涌入烟云笼罩的心。这人间烟火形成的雾霭,使整个亚青半岛笼罩在一种宗教般的神秘氛围中,让人产生身在尘世却神游世外的错觉。
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背影,都像是一个信仰的图腾。担水的觉姆穿行在简陋低矮的街道,但这意境悠长的画面让我清醒,这里依旧是人间烟火,修行者带着尘心而来,等待尘埃落定,可谓半岛尘心。
无法忘怀那些傍晚,阳光被亚青河谷西侧山峦的阴影蚕食,我站在半岛之心的狭窄街头,成百上千的女尼走过,或低语、或电话、或购物、或匆行、或汲水、或负重、或含羞低首而过、或浅笑与我招呼、或任我拍照看回放大笑……暮色垂笼、烟青云暗,一个个裹了暗红斗篷的清修身躯,在充满了透视感的半岛街头,在渐渐暗了下去的直至再无法分辨一点光影的时刻,身处其中,我只有一种感觉:浮生若梦。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打狗棒与野狗阵
客居亚青,打狗棒属于居家出门必备物品。
我有根一米来长的竹棒,看外观还是蛮讲究的呢。那还是到亚青的第二天下午,步行去觉姆区,很快发现手无寸铁就会寸步难行,于是寻了根木匠废弃的长木条护身,刀不刀枪不枪的样子很难看。兵器不称手就没自信,轻易被两群野狗阻住去路。
无奈顺着河边回撤,对面走来一位背着木柴的觉姆,手中横握着一根两米来长的竹竿。我俩走到迎面都停住了脚步,礼节性的微笑过后,双方的目光几乎同时游走并定格在对方的手上,我盯着她的竹竿她盯着我的木条。然后没有一句废话,她手中的竹竿换成了木条我手中的木条变作了竹竿,语言不通完全不是障碍,各取所需的结果是双赢。在亚青,烧火的柴草是非常紧俏的生活用品,通常是要花钱买的,木条的燃烧效率无疑要远胜竹竿,而竹竿做打狗棒也要比木条合适得多。
道声扎西德勒作别,回去后立刻用瑞士军刀将竹竿锯断打磨,在两端缠上红色电工胶带,一根美观称手的打狗棒隆重出炉了。这根亚青竹棒此后一直陪伴着我,现在正立于北京家中。
但现实依旧严峻,在亚青即使拥有一根打狗棒,我依然破不了觉姆区的野狗阵。这里的几条街区均驻扎着恶狗阻击队,每条街都有两三道无法逾越的恶狗阻击线。最要命的是我来的这个日子口,正是母狗刚下完小狗不久,护崽的天性让母狗格外凶狠,更由于严酷环境的压迫,幼犬的死亡率很高,母狗的伤心与怨恨加剧了攻击性。还有几只脸上长着白毛的硕大老狗,斜眼歪嘴目露凶光,经常追着车撕咬,让人不寒而栗。
记得有一次遭遇战,在别的狗都被打狗棒吓退后,居然有只黑狗斜刺里冲出来继续跟我厮杀,任我将打狗棒耍的呼呼生风还是步步紧逼,天昏地暗之间幸遇好心觉姆飞石击狗方才解围,惊得我出了一身臭汗,站在原地缓了半晌。而那几条街通常是走不了几十米就要被狗惊出好几身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像打摆子一样。
看来我的打狗棒法完全不得要领,不知洪七公他老人家到了亚青会有何高招。这里的狗明显不好对付,打狗棒有些力不从心,降龙十八掌又有些小题大作,好歹也是天下叫化界的领袖,整天在街上哼哧哈哧亢龙有悔飞龙在天的,不像要饭的倒像卖艺的。况且那么高的海拔,过于刚猛的降龙十八掌极易诱发高反。
妄念的丛林
“看那些大成就者,无畏的穿行于妄念的丛林中。”2月的一个午后,我和清一起转亚青神山,当转到神山西北侧山脊时,走在我身后的清脱口说出这句话。
尽管耳畔山风凛冽,但此句话却一字不差地进到我的耳中,仿佛春雷击中大地万物瞬间复苏,我的心脏犹如被扔在雪山融水中浸润,顷刻间变得澄澈而振奋。偏巧那时我们站在桑多贝里神山的最北端,眼前是一片豁然展开的宽阔谷地,所有障碍就此瓦解,我如醍醐灌顶般塑在那里,竟然意由心生,仿若看到有无数神仙在充满妄念与业障的丛林中昂然自如地穿行,完全无视身旁的众多诱惑与邪恶,衣带迎风飞扬猎猎作响,洒脱至极,那种自在与无畏的神态令我也随着飘飘然起来。
清对我的表现很诧异,她未料到脱口的一句话险些让我即刻开悟。当然我们心下都明白,这一次的顿悟是不足以让我心如明镜台、从此立地成佛的,我只是在霎那间体悟到了自己的心性,尽管如白驹过隙,但我确信这将是一次宝贵的经验,那感觉直至今时仍令我神往。纽舒仁波切说:深广而宁静,单纯而不复杂,纯净灿烂清澈,超越概念心,这是诸佛的心。其中无一物应消除,无一物应增添,它只是自然地看着自己。
其实,佛陀最伟大的成就是了知了实相,而不是能够飞翔或显示神通。了知实相让我们彻底从痛苦中解脱,但多数人似乎更愿意相信神通并加以崇拜,似乎超现实的东西更容易带领我们逃离苦海,在短暂的臆想中获得期待与满足。
神山东侧山坡开阔而舒缓,枯黄的草地被不久前的雪水滋养,透出令人舒服的潮润光泽。清在离我几十米外打坐修行,口中喃喃有声,用藏语背诵大圆满功法中的经文,这是她每日的必修课。远方的山脚下是马尼石堆、转经筒、缓缓移动的转经人。
亚青神山顶上常年驻扎着一个羊群,这是一群喜羊羊,它们的生活中没有灰太狼。喜羊羊们过着世界上最甜蜜的生活,它们每日的主食不是草,而是总也吃不完的糖果点心,信徒们的贡品每天运到神山顶的经幡下,这些被放生的羊就成了糖果的主人。只是我颇有些担心,长此以往,希望它们不要患上糖尿病。
在一个阳光非常美好的下午,我看见羊群钻进一位堪布的院子,可能是吃腻了糖想换换下午茶的口味,于是啃噬一切能消化的东西,把篱笆墙搞的东倒西歪。用我们俗世人惯常的思维来讲,这成何体统,于是就动了凡心,挥舞起从不离身的打狗棒,羊群听到呜呜的棒声,纷纷夺路而逃。事后看此举纯属多余,我动了嗔念,干扰了羊的生活,我有点灰太狼。
亚青的年三十与元宵节
到亚青的第三天就是春节,这也是我连续第二年在藏地孤旅中过年。
我在亚青的第一道大餐是年夜饭。
年三十那天中午,大叔一家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真是意外又温馨的新年礼物,觉着自己来亚青就是寻找远方的亲戚来了,就像小时候去乡下的姥姥家过年一样。对于身处僻静的亚青而言,年夜饭算是很丰盛了,有好几样炒菜,还有炖鸡。没有包饺子、放鞭炮,当然也没有春晚。席间的话题基本以囊谦为主,看得出来,大叔对自己的家乡很有感情,而子女们则更喜欢后来搬迁到的玉树结古镇。他们告诉我,或许再干一两年,就要回结古了,计划再开一家小饭店。
我端着年夜饭,暗自许下一个小小的心愿:希望呷绒旅店的生意红红火火,也许这样,大叔一家就能安心地留在亚青了。而我肯定还要再次回到亚青寺,我喜欢来自囊谦的一家人。
这个心愿有些自私是吧。实际的看,呷绒旅店在亚青还只此一家,没有竞争对手,回到结古镇开店,能不能火过亚青还真未知。效益与乡情哪个重要不好说,但亚青如今是信徒心中的殊胜之地,即使离开却也难免能不忆亚青,毕竟风景旧曾谙。
情人节那天为故去的卓玛转完经,我和呷绒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爬到神山上,早就答应为他们拍照了,刚好那时候八关斋戒,下午生意也不忙,就一起来个超短途郊游。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格莱兄妹们就像喜剧演员,在镜头前摆出各种造型。最具表演天赋的是小女儿美嘎,即使在平日做饭择菜的时候,她手里挥舞两棵莴笋也能摆出若干个POSE,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自己也笑得东倒西歪的。
如果你在呷绒旅店附近的街上遇见一个托着座机电话满口叽哩哇啦外语边走边聊即使身后开来一辆东风大卡车也浑然不觉的女尼,那八成就是阿若姐姐。其实应该说是十成,因为汉语、英语、藏语都能说那么溜的人在亚青实在是孤独一枝非阿若姐莫属。不过我和阿若姐的相识却是打出来的。
到亚青第一天的晚上,我背着摄影包拎着三脚架来到大经棚,小心地穿行在暗影中,僧人们都友善地微笑致意。绕至东北角时,有个声音从身旁响起:“这里不让拍照”,说话的人正是阿若姐姐。
我笑着冲她摊开双手,意思是手里没有相机。但阿若姐继续警告我:“在这里拍照必须得到寺管会的允许。”我哦了一声没再言语,但听她的口音像是汉地人,就蹲下来笑着问道:“您会说汉语呀,老家在哪里”?
阿若姐姐冷若冰霜:“我从哪里来与你无关。”
本来刚刚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肚子里的小火苗还不旺,但阿若姐又扔了颗手雷进去,瞬间引爆了我的好脾气。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气呼呼的反击:“我今天才到亚青,遇见的藏族朋友都很友善,为什么只有你是这样的态度,莫名其妙。”然后就离开了经棚,整个晚上都受这件事情影响,情绪不佳,甚至第二天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昨晚在经棚遇到一事儿妈觉姆。
发现在旅途中漂久了心情会变得不易觉察的脆弱,好几个月都在路上,孤零零孑然一身,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周全,时间久了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孤独就开始默默滋生,尤其是每天太阳落山至晚上睡觉前的几个小时,是最孤独的一段,而这样的境况最怕遭受意外打击。
第二天下午,我计划从觉姆之心西侧的吊桥进入女众区拍摄,那时候女众区和外界的通道只有两条,东边有座能通车的桥,但比较远要绕行,走的人少,西侧这桥正好相反,每日过桥的人络绎不绝,尤其上午或傍晚,桥上永远是川流不息的红潮,那是出行或归来的僧众们。
接近桥头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居士你好!”循声望去居然是阿若姐,她红着脸笑道:“居士,昨天你肯定是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你要拍照的话可以先跟寺里打个招呼就可以了,我真的没想影响你的心,让你那么不高兴,真对不起”。
人潮中面对阿若姐的坦诚,我双手合十都不知道说啥好了,连藏语都冒出来了:“谢谢您特意和我解释,没关系的,卡卓卡卓。”
我忍不住回头,看着阿若姐姐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高原的晚风渐冷,但我只觉着暖。而阿若姐一直没有回头,因为她放下了,我也放下了,而且开心之极。后来经常能见到她,毕竟都在亚青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去神山会在山脚下瞧见她,抱着无绳电话座机神采飞扬地大秀鸟语,我走过她身边打招呼她居然都没反应,完全忘我完全旁若无人。有一次格拉陈带我去她家做客,我问她:“最近咋没见到阿若姐打电话呀?”阿若姐大笑:“没有钱交电话费喽。”
阿若姐是湖南人,世代书香门第,精通汉、英、藏三种语言,曾在拉萨生活工作十多年。在汉地时她已经是居士了,所以法名还是汉地师父给起的,其中有个若字,是故我在本文中称其阿若姐。在亚青,阿若姐和80岁的母亲一起生活,这些年都是这样,走到哪里都带着母亲,母亲也是出家人。与其他修行者一样,母女两人的生活非常清苦。那天我在呷绒买了几个炒菜带过去,否则她家的午饭极简极简,可能也仅够阿若姐和母亲吃的。
正月十五过的不仅奢侈,还足够开心。这要感谢清和她的两位朋友,她们是来自汉地的出家人,睿智且幽默,虽然有正式的法名,但在朋友间则互称为莺莺燕燕,因为她们原来的名字分别有莺、燕这两个字。二人在亚青的修行已超过5年。
来自天府之国的莺燕在清的家里展示了出众的厨艺,端上来的四菜一汤是我旅途中最可口的一餐。那顿饭加下午茶用了3个小时,头一个半小时聊各种有趣的事情,我相信自己在90分钟内说的话超过了之前2个月的总和。后一个半小时喝茶,话题开始郑重起来,她们三个开始探讨佛法与修行,我安静倾听之余,也提一些自己的看法。这个时候我能感受到莺和燕的智慧,将佛法结合自己的修行体验,所讲见解深入浅出很有道理。
三个人对数年前的亚青充满怀念。那时候亚青的修行者远没有现在这样多,每家的院子都足够大,别墅级的。草地开满了野花,莺和燕的修行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修习经文之余,品着咖啡听风看山,灵魂与身体都安放在美好之地。清如今在狭窄的院子里晾衣服时总是怀念当初那种宽敞,那时花不多的钱就可以置办个大院子,院里是落霞与孤鹜齐飞,院外是秋水共长天一色。好个亚青。
随着修行者的不断涌入,亚青变成了一座城。觉姆之心在扩大也在收缩,扩大的是体积,收缩的是距离。如今的亚青住房紧张,就像宽敞的郊区农家大院变成了北京城里拥挤的大杂院,再也看不到摇曳的野花了。与此相对,房子缩小了但房价却翻了十多倍,地少人多也让亚青步入了寸土寸金的时代。
亚青河谷,沧海桑田。
亚青寺旅行攻略
亚青寺位于白玉县境内,然而从甘孜过来却更为方便。甘孜县城梁家饭店门口早上6点半会有去亚青寺的班车,需要提前订票,这样可以和众多喇嘛、觉姆同挤在一辆大巴上,也是不错的体验。没赶上班车的话,也有面包车在早上吆喝着去亚青。如果搭乘甘孜到白玉班车会有一个困难,即亚青寺距离甘白路主干道仍有7公里左右,不过,昌台也有些面包车愿意去亚青,10元左右。如果遇上盛大的法事,可能离开时会遇上比较严重的拥堵。
也许是由于过去的食宿条件太过简单,如今在停车场对面有一家新开业仅一年的亚青宾馆,这是该地最高档次的宾馆,卫生条件不错,标间有卫生间,但不能洗澡。夏天及节假日需提前预订,楼下有餐馆可以用餐。另外还有一些便宜的旅馆,在路的西边,一直往下走,条件十分简陋,价格在10~40元一张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