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的九眼温泉
2013-04-29
在陈塘九眼温泉里泡过的外地客,据说不超过二十人。这是最顶级的泡澡享受,原本独属于陈塘的藏人与夏尔巴人,他们来自康区与尼泊尔两个骨系,在数百年里,血腥争斗而后和平相处,最终大家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喝着鸡爪谷酒泡着温泉聊着姑娘成了一家人。
你还记得九眼温泉吗?
那里有你一个秘密。
秘密在陈塘的峡谷生长,变成了大树
在大树的枝叶上栖息着多嘴的嘟嘟鸟
她们叽叽喳喳,从白天到黑夜
你的秘密
被每个路过的人听到
不过,你放心,没有人懂鸟的方言
只是
你还记得九眼温泉吗?
忘记意味着死亡
你还没有死吧!
从陈塘回来后,唯一留在心里的,是那个叫普赤的小背夫,她傻乎乎的样子,指指戳戳地说,这个是康卓玛的脚印,这个是康卓玛的眼睛,在她的世界里,美丽的空行康卓玛就是一切。在要离开陈塘的夜里,小背夫还请我喝了茶,我们坐在她家的火塘边,嘿嘿笑着,说这说那,我还记得,她穿了尼泊尔的纱裙,眉心有一点红色。
小背夫眉心的红点,就这样印在了心里,还有,白莲子般的牙齿。
之后,我回到了城市,找了个小屋子,堆满书和音乐,随意地躺下,画画写字,想些没用的事。
九眼温泉在陈塘河谷的西边,陈塘藏文名“绒廊博须”,与尼泊尔的基玛塘只是一河之隔,急促而宽广的嘎玛藏布终日怒吼着沸腾而下,也不知要奔向何方,陈塘背靠珠穆朗玛大雪山,每年有四个多月大雪封山而与世界绝缘,这里的海拔不到三千米,气候宜人,雨量充足,在漫长的雨季里,细雨缠绵如梦如幻,山谷里密林繁茂,万物寂静生长,奇珍奇兽不计其数。
陈塘是隐藏在中国西藏靠近尼泊尔之地的璀璨宝石,雪域诸神护佑之宝地,九眼温泉深藏其中,隐秘之极,外人知道她,也只是这些年的事。
历史上的陈塘隶属定日宗,是卡达谿卡庄园的纳税地,据说建造萨迦寺的巨大木材就来自这里,在今天,我们依然需要从那塘艰难跋涉一整天才能到达陈塘镇,在数百年前,陈塘的先民是如何做到将巨木伐出河谷再运至萨迦,其中的艰辛也只有他们知道。走在陈塘河谷的我们只是浅尝了他们的苦难,至少,我们是自愿来行走的。
陈塘的农作物有鸡爪谷,荞麦,马铃薯,豆子南瓜,很幸运,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啊,从那塘吃到陈塘,一路走一路吃,其乐融融。
传说里陈塘曾经有过12名喇嘛,都是宁玛派的僧人,有些好笑的是,今天小小的喇嘛庙对面是一家年轻人玩乐的朗玛厅,而朗玛厅里还有几位妆扮艳抹的内地女孩。
走在那塘已经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尼泊尔商人背负着山货,悠闲的交易,我们在村长家过了夜,那天的晚餐很丰盛,还有只花猫为伴,村长的女儿们忙碌着做饭,新鲜的蘑菇煮军用罐头,有粥和馒头,在第二天还观摩了村长的射箭,古老的狩猎已悄然消失,留下的痕迹也只是用来表演的节目,村长艰难地拉开三十磅的反曲竹弓,象征性地将发锈的铁头箭射向远方,飞出去的箭摇摇晃晃地插在十米外的田里,这样的箭不要说野猪,连鸡也射不死,我们都知道,就算村长是神射手,他也不敢瞄准任何一只野生动物。
从那塘徒步行至陈塘,路途上相遇的有做生意的康巴人,背着沉重衣柜的当地人,大家相逢一笑,都累的说不出话来,在路边有供行人休息的木椅子,有些地方还铺了像样的石子路,由四川的护路队在维持安全,陈塘位于大山的半截,属于防御型村落,只有历史上有过惨烈战祸的族群才会选择如此交通不便的山腰作为栖息地。在山脚我们还偶遇了一位陈塘老人,他在七十年代代表边防民兵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拍了照片,老人还坐过北京的地铁,老人回忆过去时,我只能在旁边惊叹命运的神奇,他的少年时代像深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过光彩,这样的人生才有意思。
陈塘的镇长说九眼温泉里泡过的外地客不超过二十人,数十年里只有几个猎奇的韩国人和民族干部造访过,这最顶级的泡澡享受,原本独属于陈塘的藏人与夏尔巴人,他们来自康区与尼泊尔两个骨系,在数百年里血腥争斗而后和平相处,最终大家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喝着鸡爪谷酒泡着温泉聊着姑娘成了一家人。
在当地人的描述里,九眼温泉的水柔和溜滑,天然而造的桶形溶洞恰好可以容下一人,若是鸟瞰,可以看到九个石灰岩溶洞环形排列,热气弥漫里像只九眼的怪兽,人们就泡在怪兽的眼睛里享受它泪水的温暖。在泡美了之后依照惯例,还要吃一只鸡来缓和体能。这太诱惑了,没有犹豫,第二天我们便和约好的背夫一起,向九眼温泉走去,那个可爱的小普赤,原本只是来看热闹,却被得到一双新塑料凉鞋的诱惑吸引到背夫的队伍里了,她负责背我的大包小包各种零食,据她后来说,她还打算背我进山。
在陈塘的西边,山谷里翡翠般的绿,水流疾驰而下,奇珍异兽隐藏其中,人走着总会感觉被无数眼睛所窥视,当你猛然回头时,那些眼睛又消失不见,山谷中斑斓的绿如碎玻璃般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你要仔细数,世界上所有的绿都在眼前。
我们像殉道者,表情沉默,念着温泉的种种美妙,穿越河流跳过小溪。夏尔巴背夫唱着歌,歌声里是男人和女人永远的欲望。铁丝般的蚂蝗,闻着汗味而来,走的慢的人,是它们攻击的目标,钻进鞋子里,裤缝里,头发里。密密麻麻的,在行至一段路后,我赤裸着把肥胖的蚂蝗礼貌地请走,既然得到了想要的,就离开吧我不属于你,那些蚂蝗它们只是依照本能活着,在枝蔓上寂寞地等待地老天荒时求个饱死。喝吧,可爱的蚂蝗兄弟,因缘如此,当是我还你的,我听到蚂蝗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要去九眼温泉吗?嗯!这不可思议,蚂蝗说,为什么,你们爬过这些山脉,在密林里穿越,只为洗个屁澡?你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世界的人,好吧!蚂蝗我没有奢望你的理解,只希望你宽容。小普赤不知道宽容,她把蚂蝗从我身上弹下,再用石头仔细地敲成稀泥。
在进入路途后,我们的手机都只剩钟表的功能,只有在经过边防站时,信号才羞涩地闪烁了几下。去温泉的路途艰难曲折,沿着河流逆向而行,普赤是个十二岁的女孩,有着十二岁的漂亮,她背着我的行李随心而走,娇小的身子时隐时现,我想列子御风,就是她这个样子吧。
你看,洛本在高山中坐禅,风吹来铃铛清脆的响声,那是洛本饿了在召唤人们送吃的上去。小普赤嗅着空气中的铃声说。
洛本是陈塘的法师,他们父子,师徒相传,沿袭古老的黑苯秘法,驱鬼医病,是原住民的心灵支柱。
小普赤说,洛本坐禅的时间是二十八天或三十五天,送食物和水的人击石为号,放下东西转身离去,洛本头戴熊皮帽,身穿黑色法衣,如枯树一样禅坐于山洞,冥想宇宙与自我的微妙联系。
小普赤的汉话说的不好,我想她大概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走的好慢还能与蚂蝗聊天你也是个洛本吧!”
普赤回过头,大大的眼睛在绿林里泛着彩虹的光。
“你才是怪人背着三十斤的行李还走的那么快。”
“你要走在我前面我就嫁给你。”
“是真的吗?”
她的笑语,是粉色的迷幻剂,而我在迷幻里看到的风景,似乎就是小普赤,看她的背影走路,忘了时间与路途,和这样一个小女子,活在陈塘的河谷,搭间小木屋,过一辈子,吃土豆与野猪肉,我的匈牙利四十磅反曲弓可以准确地射死小动物,还可以请村长来喝鸡爪谷酒,我们把背包里的巧克力供奉给洛本,让这个半疯子保佑我们地久天长,就在想,要生五个孩子还是十个时,我听到前面的人兴奋地鬼叫:到了,九眼温泉。
温泉的水缓慢地流,亲吻陌生人的皮肤,像一百个舌头暖暖地舔舐。九眼温泉的泉穴恰恰可以容下一人,而深度也恰在人的肩膀,这似乎就是天地为人造就的完美浴缸。清晨时水温最高,泡着也最为舒服,若再来一杯清茶一盘清煮的鸡,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慢慢地泡,便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在陈塘的九眼温泉里,舒服是唯一的赞美之词,我那些朝九晚五在钢筋水泥的密林里煎熬的朋友啊,这种舒服,当是梦境之极了。我知道,当你活在别人的美梦里,是幸福的。
清晨的密林雾气迷漫,鸟儿满怀心事地歌唱,世界如此寂静,在此时面对的只有自己,一丝不挂。太自我沉溺的人,总是那么自私地爱着。最后,他们总是先离开,缺乏勇气。见过太多如此的人。我自己也是。在九眼温泉,我轻易窥见到内心的那份不坦然 。
从昨天走到今天,走着,找着,在我的陈塘,沉默不语,只是遇到她时,心如刀割,她那么的美,相遇而过,还是拥有?如指缝的沙子,滑过之后,变成记忆,九眼温泉我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