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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彩世光(下)

2013-04-29张春民

中关村 2013年5期
关键词:艺术

张春民

艺术与政治比肩

1949年新中国成立。33岁的世光由此开始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这个转折从起步到他于1999年辞世,时间正好50年,恰恰与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十年完整重合。因此,作为美术家,也作为美术教育家,世光在半个世纪中的每一步行走,都有着明显的时代印记。如果把他这五十年划分为三个阶段,即是从新中国成立至文革前夕、文革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上个世纪八十和九十年代。

有一点很重要,在新中国刚一成立时,世光在思想上就有了能提挈一生的政治主题。1949年2月,解放军包围北平。驻扎在柳浪庄的一名解放军高级干部找到世光,将一本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讲话》送到他手中,并给予了世光期许的目光。世光何幸,崭新的艺术生涯竟又是在柳浪庄起步。从此,《讲话》伴随着他的艺海行舟,逐渐向着光明而去。

1950年原北平国立艺专改名为中央美术学院。以徐悲鸿为院长的师资阵容耀眼夺目。田世光、叶浅予、蒋兆和、李可染、李苦禅、郭味蕖、黄均……一长串名单声势夺人。由此,拉开了新中国美术教育的序幕。面对刚刚建立的新中国政权,这支师资力量在教学的同时,还面临着一个重要任务,即投入到政治宣传画,革命历史画,新年画的创作之中。作为中央美院花鸟画科教授的世光,面对年画创作应该是信手拈来,但他却没有立刻下笔。那几年,呈现在城市、农村中的工人、农民加紧生产,多交公粮的劳动场面如火如荼。浓郁的爱国气氛吸引了画家们深入生活、采风的身影,世光也身在其中。他的激情在燃烧,边采风,边创作,边感受毛主席的延安讲话:“艺术的源泉是社会生活,艺术的创作原动力也来自社会生活”。激情四溢的世光创作出了《把果实献给解放军》、《喜庆丰收》、《蔬果满园》等一系列作品。很快,他的绘画被印刷成五彩缤纷的新年画,成为翻身群众年货中的精神食粮。与此同时,包括人民美术出版社在内的全国多家出版社,几乎同时向世光提出了约稿计划。于是,《芙蓉鸳鸯》、《百花争妍》、《柳岸山雀》、《花鸟四条屏》相继诞生,世光笔下的工笔重彩花鸟画,走进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家中。

的确,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即便是再穷的人家,哪怕是缺吃少穿、土墙土炕,但年画必不可少,把年味儿留在墙上,这是世光当时在广大农村看到的普遍景像。他明白了,最能看懂年画的,原来是最最普通、成千上万乃至上亿的人民群众,他更明白了政府为什么在当时积极倡导普及新年画的良苦用心。还有意想不到的另一层收获,新年画的普及,也开始吸引来一批批“粉丝”,当然,他们追捧的对象还不是某某画家,而是中国绘画。于是风生水起,一到招生时候,中央美院国画系的门前,一年比一年热闹起来。

就在世光在年画的创作中还未脱出身来时,一个新的领域又向他打开。他的绘画艺术被融入到了新中国的外交、外事工作中。在这个领域打开首扇之门的是包括世光在内由十四位艺术家组成的团队,郭沫若、齐白石、何香凝、于非闇、王雪涛、陈半丁……他们相识相知、相驰相骋在一幅长四米、高两米定名为《和平颂》国画创作之中。这是一幅为1955年在赫尔辛基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的献礼作品。世光的画笔直落画眼,他和于非闇两人,完成了一群飞翔的和平鸽。当《和平颂》被送往世界和平大会时,中国人民热爱和平的愿望强烈感染了与会的各国政治家,画作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艺术的范畴。

世光的艺术与政治比肩,这是新中国对他的承认。就在那些年,他的《万古长青》、《松柏长青》、《湖岸桃花》等画作,分别被作为国礼,赠送给了苏联、朝鲜以及其他一些社会主义国家。

1958年有着特殊的背景。文坛旗手郭沫若顺势要出一部百花诗集。他要用一百首诗道出一百种花,而每一种花就是一幅画。诗画集的出版要采用荣宝斋木刻仿真套色水印宣纸印刷。一百首诗的作者、书写者无疑是沫若自己,画家则由他亲自点将,被点中的三人即田世光、于非闇和俞致贞。然而,这件事刚一起步,于非闇去世,俞致贞因病退出。因此,世光一家独大,一百幅中的72幅就要由他一个人来完成。谜团由此而来,很少去过南方的世光难道有72变的本事,连南方的花卉都能画出来?

其实,谜团早已不是谜。对于世光来说,写生便是他的人生。多年前,他写生就写进了一些植物园,写进了农村地区的药用植物花卉苗圃。南方、北方的主要植物花卉自然均被他的画笔所猎取。他写生既用笔也用心,其效果达到的炉火纯青,让每种花卉在他胸中都有了三维体的鲜活,画一个花瓣,他能对着正面画出反面,侧面及翻卷状态。这些本事,即使是退到画坛盛世的五代宋元,也会令那时的画家自叹不如,难怪世光在这72幅画的创作中能随心所欲,尽情地挥洒。这样,最终被定名为的《百花齐放》承载着沫若的百首手体诗和世光等3人的百幅花卉画,沉甸甸地有了艺术文献般的份量。以后,荣宝斋把它无数次地再版,至今仍散发着无穷的艺术魅力。

新中国选择了世光,世光也适逢其时地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全方位地展示着他的学识、热情、才情。1959年,他为新建的人民大会堂创作了《和平之春》;为新中国十周年大庆绘制了《万光闪耀》。1961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以国家的名义出版了《田世光花鸟画集》。1964年8月5日,中国人民邮政发行的第61号特种邮票“国花牡丹”,把世光的作品艺术推向了极致。

如果说世光在《百花齐放》中,用一张画去绘一种花,那么,他在这套邮票中,则是在一种花卉中画出了它的16个品种,精彩绝伦,美不胜收。1980年这套含一枚小型张的邮品被评为新中国三十年最佳邮票,2009年,中国邮政在世界集邮展览会上又将其开发为《国邮·国花牡丹》大邮票,并首次采用丝绢、宣纸装裱成画轴式大邮票,在采用了防腐处理后,理论上可以保存数千年。无疑,世光的《国花牡丹》必定是一个不朽的存在。

艺术是关不住的

“文革”来临,中央美院停课。不久,世光和众多的教授被关进“牛棚”。他面临如此境遇在当时不足为奇。他将宋元时期的绘画吃个精透,何况又是花鸟,仅凭这一条,不被打上“封、资、修”的罪状,那才怪呢!幸亏世光胸怀坦荡,他相信一句话,艺术是关不住的。几个月后,世光从“牛棚”里被解放出来。其原因:“他还保持着劳动人民本色”。原来,这位被学生们称之为“布衣教授”的田世光常年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每天从柳浪庄到中央美院,往返路程三、四十公里,一到学校不顾休息就进教室,中午饭也是自带干粮。

世光被“解放”出来,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好运。和世光从北平古物陈列所一道走过来的同事郭味渠就是一个。当年,他要被戴着“黑帮”帽子遣返原籍山东。临走时,学校仅允许“黑帮送黑帮”,所以指定“黑帮”宗其香一个人去送行。世光得知消息后,冒着重戴“黑帮”帽子的危险,于第二天一大早,从柳浪庄步行到颐和园,赶着第一班公共汽车来到了郭味渠家,两位好友相拥话别。

世光预料得对,艺术是关不住的!也就是在1969年春天,一阵惊喜让世光在搁笔三年后,首次有了用武之地。他应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安排,来画一张《新安江水库春景图》。世光明白,这绝不是一幅单纯的山水或花鸟。于是,他来到新安江,几经选景,一幅绝妙的构图谋篇布局于腹中。这里插一两句,世光的山水画,早在三十年前就师出有名,别忘了,当年他可是张大千的得意弟子,即使从那儿再往前推十几年,他也是以志在必得的愿望去报考京华美院山水画科的。

《新安江水库春景图》画的是大全景,春天的景致、正在泄水的大坝、远山峰峦,层次丰富的视觉艺术重新绽放了他的艺术精彩。一年以后的1971年,这幅作品被刊登在《中国文学》11期英文版月刊上。紧接着,世光还是应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之约,绘出了《远眺碧莲峰》、《漓江山水》等山水画作。此时,世光总觉得有一双神奇的巨手在支持着他的创作。如果没有猜错,这个人便是周恩来总理。世光猜对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正是周总理提议,让一批老画家动起来,配合一些外事活动,同时也为一些涉外饭店创作一批传统中国画。有些任务则是周总理亲自点将,其中为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的北京住所,钓鱼台国宾馆的绘画任务,就是由吴作人、田世光等人来完成的。那几年,世光完成了《玉羽翎霞》、《岭南初春》多幅巨作,尽管墙内开花在墙外香,但毕竟初叶如花,春天不远了。

播种者、耕耘者、收获者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作者有幸,和世光有了一次交谈的机会。为写此文,2012年秋,当我再次走进他的故居时,第一眼就发现当年我曾坐过的那把靠椅式沙发仍在老地方,我惊讶室内所有陈设竟和二十多年前毫无两样。那张世光用了一生,不足两平方米的画案,及上面的笔墨纸砚依然充满着生气。此情此景,令我心弦紧缩。在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第二个名画家一生仅有一个居所,更为难得的是,故居内用具陈设摆放的起点,又竟是它的终点。

其实,明白了世光一生的沧海桑田和华彩底蕴,也就明白了他的绚丽至极归于的平淡。遥想当年,世光为扭转父辈生活的拮据,决心独辟蹊径用画笔来改变人生,并用自己的人品、画品来影响自己家族的后人。就在他的事业初露锋芒时,他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见微知著,一边倒地也热爱起美术。由此,世光的追求有了叠加效应,一个美术世家初见端倪。

这里不妨捋一下田氏美术世家的成绩单。

先说世光的同辈。他的弟弟田世珍在五十年代初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第一届实用美术系,毕业后从事电影美术设计,经典老电影《龙须沟》、《粮食》、《智取华山》、《小兵张嘎》中的美术设计就是他的杰作。世光的两个妹妹受哥哥影响,在绘画上堪称并蒂,其中小妹田淑蒽山水、花鸟俱佳。至今,现已八十高龄的她,仍参与着清华老龄大学的国画教学工作。

世光的儿女辈,几个儿子中,长子田镇以书法见长;田镛为北京画院专业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田凯为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国画讲师;三个女儿,田仲华、田菊华、田砚华全是美术爱好者。

到了世光的孙辈,以长孙田添为首的七人中,毕业于美术院校的就有六个,分别供职于报社、出版社、电视台、工美集团等单位,岗位不同,但走的都是一条美术之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世光多次携田淑蒽、田镛、田凯、田添在国内外举办田家画展,田氏艺术驰骋着不断的精彩。

进入八十年代,呈现在世光面前的是光风霁月般的海阔天空。他的心境也和蓝天一样清澈起来。这种感受,对于一个美术教育家,一个美术工作者来说是独有的,经过一场“解放思想”的大讨论,世光眼前的路渐为直径,他的艺术锋芒可以长驱直入,他的笔下功夫可以自由驰骋,他的能量释放可以奔向极致。世光不愧是“将失传数百年的工笔重彩画法的异代重光者和现代工笔重彩大家,他的艺术既蕴含浓厚的古典功底,更有着破茧重生,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著名美术理论家邵大箴用这句话为世光的艺术成就作了历史定位,不仅概括了世光终其一生的艺术成就,也给世光以后二十年的历程,作了恰如其分的总结。

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世光站在了“笔墨当随时代”的前列。他分身有术,以播种者、耕耘者、收获者三足鼎立之势,在历史上留下了时代印记。

播种者,彰显着他播洒良种,培育桃李的职责。他教会了一群群风华正茂的青年学子;带出了一批批后成大器的研究生。许多过来的人至今仍铭记着世光的教学理念,其中的六字口诀尤其让他们称颂。这就是“一大、二亮、三曲”,一大即大气;二亮即亮丽;三曲就是有音乐感。正是这六个字,让学生们明白了画外功夫的存在。如果不在写生现场,学生们难以知道世光竟然有这种本事,他能仅凭着听觉,就能在几十种的鸟叫声中,分出是什么鸟在叫,叫声是在求偶还是在觅食。学生们明白了,无论是写实还是写意,都要通过写生去找到大自然的真实,通过对社会发展进步的洞察,明确绘画之路的正确目标。多少年后,不少终成大器的学生,一谈到自己的老师,都会骄傲地说出:“田世光!”

世光的头衔逐渐多了起来,其中实衔、虚衔兼而有之。尽管他也推辞了不少闲差,但有些职务确实非他莫属。如中国画研究院第一届院务委员、北京市美术专业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中国国际展览中心艺术顾问、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等。在这些社会工作中,他的话有一言九鼎的权威性。当然,也不排除他担任的其它的一些社会职务,如美术界多个协会的会长、一些大学及单位的艺术顾问等。凡此种种,还包括世光对家乡的那份真情体贴。海淀老龄大学就是在他的影响下在中国第一个建起来的,刚建校时,学员中学绘画的最多。这样,不光是世光本人,他还动员起儿孙辈都来该校任教。很快,海淀老龄大学如一朵奇葩,香遍全国,老龄教育事业全国开花。进而,世光的多元作为就跳出中央美院的大墙,他像一位耕耘者,大范围地翻动起孕育中国美术的土壤。

春花秋实。收获于绘画中的丰硕果实,把世光拥上了时代的最高枝。1981年,应广东省委的邀请,世光来到这个改革开放的前沿省份考察采风。回来后不久,他绘出了巨幅画作《英姿万古》,成为中国共产党成立六十周年的献礼作品,通过展览,刊物又为全国人民所熟知。同年,世光用四个月的时间,为中南海紫光阁绘制了四条屏《春晖》,成为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时的背景绘画。精彩仍在绽放。1982年9月10日,世光为中国人民邮政绘制的一套邮票《益鸟》在全国发行,和十八年前的《牡丹》邮票相呼应,一花一鸟,恰恰成为世光工笔花鸟画艺术的真实写照。一年以后,他又为天安门城楼中央大厅绘制了《万紫千红总是春》随着天安门城楼对民众开放,这幅巨作花团锦簇般地在全国各族人民面前展示着世光艺术的金相玉质,喷涌着他内心春的灿烂。还不止于此,那些年,世光先后为毛主席纪念堂、一些国家机关创作完成了十几幅大作,为中国美术留下了宝贵的珍藏。

世光胸中不光有沧海桑田,还有一汪静水。那是他心中对家乡柳浪庄难以割舍的心结、情结。只要一有时间,柳浪庄就是他内心趋于沉静的艺境。他描绘着家乡,也将自己融入画中,无论是工笔还是写意,他笔下的中锋、侧锋总是启承转合在柳浪庄的湖光山色、农耕果摘、村舍篱笆、晨暮炊烟之中。

1999年,新中国的五十年大庆,也是世光生命的最后一年。这年夏天,著名画家郭宗怡拿着两幅合作大画来到柳浪庄,让世光在画上填补内容。一张是为新中国五十年大庆而作,另一张是为庆祝澳门回归的献礼作品。当天晚上,抱病的世光为第一张补上了两只“红寿带”,给第二张作品补上的是两只燕子。他说:“我要补上燕子,燕子是要回家的”。

田世光,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的骄傲。

如华彩之美,如世纪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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