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泪
2013-04-29杨犁民
杨犁民
逼进。逼进。逼进。
向西。向西。向西。
逆岷江而上,汽车像一只小虫,在灰茫茫的大山中一路喘息。即便是从成都出发,抵达这个神秘的国度也需一天的时间。就像一滴泪水藏在情感和身体的深处,九寨藏在大山和旅途的深处。
翡翠河。盆景滩。芦苇海。双龙海。火花海。卧龙海。它们仅仅是九寨的小屏风而已。转过小屏风,就进入树正群瀑这个客厅了。树正群瀑可能是世界上最温暖整齐的掌声。就好像谁把一个小学的教室全都搬到了这里。只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这些掌声后面的脸孔,汽车便自作主张地把我带走了。我知道它们显然不是欢迎我这样世俗的游客一个不速而至的偷窥者。二三百万年前它们就在那里击掌相庆了,它们为什么欢欣鼓动。只有芦苇海同时写满了沧桑和诗意。思想的稻草绵延有如虚构,哲学的芦苇繁茂得近似荒芜。任何强大的思想者,都会在此低下头颅。
一次次直立起来,又一次次地纵身而下,亘古不变地将自己挂在一面悬崖上。我相信诺日朗一定在用生命践对一个恒久的誓言。这众水之水,众马之马,众瀑之瀑,挟命运和尊严走向悬崖,一次次地粉碎自己,又一次次地重塑自己。时间早已把它刻成了水的雕塑,只有岁月不知疲倦地将不断变幻前来仰望的人们,一次次地带到面前。像怀念,像瞻仰。
珍珠滩瀑布则是无数个刚烈决绝的少年。那么柔弱,那么纯粹。却原来也可以如此坚韧。顽强。义无反顾。壮怀激烈。不管其来自剑岩悬泉还是原始森林的根部,也不管经历了多少隐忍。躲闪。坎坷。曲折。迂回。我只把心融合到其酣畅淋漓的奔腾。跳跃。奋不顾身。百折不挠中去了,听凭无处不在的水们把自己从高高的悬崖上坠下来坠下来坠下来,开成千朵花万朵花千万朵花。为了某种坚持和固守,为了某种信念和承诺,那么任性,那么不管不顾。像赞赏,像叹息。
在长海面前,语言是人类最失败的发明。即使是机器也得屏住呼吸。无处不在的巨大、空旷和寂寥,令人窒息的沉静、凝重和肃穆。我相信长海的海底一定住着这个地球上最古老的神灵。然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神灵,只有对自然和神灵的崇拜和敬畏(——即便它曾一度被视为愚昧和落后,今天看来却是多么高贵的品质)。正是这种崇拜和敬畏,使得长海远离了“开发”和“文明”,在高山之上,地球之巅,留住了最后的“晶莹”和“洁净”。
天鹅海和熊猫海就像天鹅和熊猫,隐身偌大山峰与丛林,只躲在我们的想象和期待中。天鹅是看不见的。熊猫是看不见的。天鹅海和熊猫海也只能看到其中自己的倒影而已。它内心的游鱼、水草、朽木、波光、云影、彩石,它无处不在的潜流、暗河,它波澜不惊的悲愤和郁结,与我们近在咫尺却又相隔遥远。我们无法了解它的深邃胸怀和巨大心事,它却一下子便看透了我们的悲怆和欢喜,并让它轻得不值一提。
五花海和五彩池是妖娆的少妇,裙裾飘飘,尽显妩媚和丰腴。艳丽是显而易见的,却并不见得恶俗。说浓也浓,说淡也淡,相适之处,最是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美妇人的如电眼波一闪,不由得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像暗示,像挑逗,却又不敢确定,正当你拿眼光求证时,一切却又归之于平静,只能偷油老鼠有色心无色胆般暗自窃喜。
至于箭竹海、苇海、镜海、珍珠滩,它们都是五花海和五彩池的女儿。她的身体还稍显单薄,虽没有五花海和五彩池的妩媚和丰盈,却继承了母亲的美丽。这让她们很容易被人忽略,没有人知道她的青春还要经历多少世纪才会姗姗迟来。如果可以守候,我相信除了时间,更需要的是道德和勇气那将不是个人的意愿,而是人类的命题。
九寨是水的灵魂。我以前总是固执地认为,诸如照片、VCD等影像资料都会美过实物。现在我才知道,任何一种现代科技均无法穷尽九寨大美之万一。都说九寨是人间天堂,天堂其实并不存在,九寨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即便有天堂存在,我也只要九寨,不要天堂。容宗尔甲的《神奇的九寨》只有高原的辽阔苍茫和雄亢,一点也没有九寨的幽微澄澈与潋滟。即便张纪中的《神雕侠侣》、杨洁的《西游记》,展现的也只不过是九寨的皮毛。你在它身边一眼不眨地守候一生都可能只是跑马观花而已,你无法洞悉它内部瞬息万变的涟漪:哪怕日光、流泉、融雪、游鱼、钙华流质、负离子,甚至你的倒影和呼吸,甚至秒针走动的却步,都会引起它内部的流速、颜色、微量元素的万千变化。而你只能看见,却无力说出。
经历亿万年的孕育却透彻有如婴儿。它没有历史和人文的负重与积淀。无需沉重的灵魂和思考的头颅。你只需将自己完全放松,回到婴儿般的懵昧和童贞中去,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在九寨处女般的眼神下,一切问题,一切语言,一切思考,都显苍白无力,穷途末路。九寨的每一个海子,每一处滩流,每一匹凝瀑,乃至每一滴水珠,都是一双无邪的眼睛,足以叫每一个人视水重生,脱胎换骨,回到原始的澄澈里,令任何苦难与卑微、富贵和显赫,不值一提。我知道,我将自己生命的重要部分留在九寨了。我的灵魂早已浸润在那一片水域之中,在它沁凉的凝眸下,寻得片刻的宁静和憩息。
九寨是千百双深蓝的眼睛。在它面前你愿意坦然地交出自己。像赤条条的鱼一样回归自然和拙朴。显赫的地位,广博的财富,繁杂的人际关系,此刻已离你千里万里。你和它长久的对视却不回避。因为它只有洗濯没有质询。哪怕你灵魂里装满的尽是俗世的灰尘,甚至罪恶和仇恨。
我知道那么多人为什么要从地球的各个不同角落,纷至沓来,奔九寨而去。河流越来越小,眼泪越来越少。九寨是上帝留给地球的最后一滴眼泪。晶莹。透彻。脆弱。却是最后的安慰和救赎。
责任编校: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