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3-04-29唐远勤
唐远勤
一
对于过年人们总怀着不一般的好心情。
腊月二十七我们按计划启程回家。那天的天气很晴,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没有风,冬日里有些稀薄的阳光与将要与家人团圆的温暖让人感到十分舒适惬意。九点刚到我们的车就来了,大家把早就备好的年货一股脑儿地装上车便一路欢声笑语地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是我嫁到然斯则村二十年以后第一次如此轻快地踏上回家过年的路。
往年回去总是要提前好几天到城西那个叫吉祥如意的小商店,让店老板阿妮哈准给家里带口信,说明我们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会带多少多少东西。家里人听到口信后妹夫就会到很远的后山上把冬天随意放养在山上的马找回来,而且一定会有那匹叫斯金娜的棕色马,同时还要拉回几头牦牛用来驮东西。
那时我们回家过年不走今天我们走的通村公路,而是一条十分陡峻的羊肠小道。小路开始于一个叫木尔基村的山脚,从小路开始到老家一共有八公里。以前森工局的人不知我们的老家叫然斯则,因为有八千米路程他们就简单地把我们的村庄命名为八千。走八千米陡峭山路并不是一件让人轻快得起来的事,但这条小路却通往我们村子的唯一通路。每次回家过年都得徒步走在那样的小路上。小路大概可以分成三段,从山脚到八百最为险要,小路窄得像一根羊肠,不但陡直而且盘曲,一边是山涧小溪,另一边则是更为陡直光滑的青石岩壁。岩壁上写着小心飞石。每次从山脚到八百总是提心吊胆忐忑不安。从八百到茶草坪路面虽然宽一些但仍然陡直,森工局为了运送木材,在这一段路修了缆车道,横陈在缆车道上的枕木只有一米左右,两条钢轨像两条冰凉的长蛇弯曲在枕木上,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在草丛中似已经到了尽头,转过一个弯又延伸到更远与更高处。从茶草坪到八千路面就更宽直而平缓,也能称为公路了。森工局的两台汽车会在这段路上跑上跑下,运送从工段里伐下的木材。我想不通汽车是怎么到伐木场的,他们给我说是汽车零件一样一样从山下背上山再组装起来的。要是李白能得知这样的情形那蜀道之难的喟叹更会发自心胸: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从八百到茶草坪大约有四千米,停伐天然林后缆车道没有了,两条长蛇一样的纲轨被伐木场的撤走卖了废铁。回然斯则村的道路渐渐隐藏在荒草与灌木丛中,就算是牦牛与马走在那样的山路上也常常失蹄。每每看见牦牛驮着东西一路尘土飞扬的上山,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地停在路上休息。走在这样的山路上不到半个时晨我们便与牦牛一样变得灰头土脸,满嘴里尽是尘土与泥沙的味道,吐一口唾沫也是泥色。
每次当我们终于走到八百那个相对开阔的台地上时总会向山下望一望,当我们再走到茶草坪时又会往山下望一望。那陡直在岩石下的小路,那弯曲在灌木丛中的小路让我一次次绝望地想,这般陡峭的小路什么时候也通不了车,这牛背马驮的日子不会有结束的时候。
当然通往然斯则村的公路最终还是在2009年修通了,公路没沿我们以前走过的那条小路修,而是选择了从脚木足乡神山村山脚下盘山而上又翻山而去。妹夫说工程包给了阿朗的神山老板,修公路时突然垮塌的土石方压死了一个人,可以想见这公路修得真是不易。
我们的汽车驶过国道又上了省道最后终于上了通村的乡村公路,这是一条盘山而上的公路,路面已经硬化,因为山势依然险峻,有的地方回头线也就特别急,坡度特别大,要是一般的司机行走在这样的路上一定会惊出一身身冷汗。听妹夫说公路总长为二十三公里,翻山以前有三十三个回头线,翻山以后有八个回头线,最怕下雪天有的路段结下暗冰打滑。听妹夫这样说我的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但心里也想不管怎样这路通了,牛背马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这弯弯的公路终于修到了我的家乡,这路不是在我梦里盘旋了好多年吗?这是我梦里盘旋的路何尝不是然斯则村几代人心中盘旋的路?这几代人心里盘旋的路是几代人心中的梦,只是这个梦太遥远,遥远得让我们都不敢轻易去触摸,不敢轻易去翻拣。
当我们顺利地走完了盘山而上又盘山而下的公路,把汽车稳稳地开进了村庄又稳稳地停在家门口,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个绝然不敢去触摸的梦在今天真的实现了,这四十一个回头线让我就这样真真实实地从现实走进了梦里,又从梦里回到了现实。
二十多年前我作为然斯则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汉族媳妇来到这个远离城镇的小乡村,第一次真实地走进了一个牧民的家。那一年我跟着老公走过那些陡峻的小路来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台地,台地四周是红柳与桦树,还有一片不太辽阔的金色的草坪。一条小溪自上而下轻快地流向山脚,溪水清澈见底。一座座木板房错落在台地上。我们家的房子也是错落在台地上的木板房。两问,只有三十个平米左右,板房薄薄一层,只能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外面吹大风家里吹小风,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第一次走进这样的木板房,看见房子中间有一个火塘,火塘里有一个三脚,三脚上座着一个被烟火熏得漆黑的茶壶,正咕噜咕噜地开着,马茶特有的清香飘满了整个房间,在房间的最尽头有一个小柜子,除此之外我便没有再看到任何家具,那时我才真正的理解到什么叫家徒四壁。妹妹还小,从来没有离开过然斯则村,更没想到她的哥哥会娶一个异族的嫂子回家。妹妹虽小却是家里的小当家人,我们一到家她便从柜子里拿出几个踠为我们倒上了马茶,望着茶碗里氤氲而上的雾气,我意识到我已经走进了一个多么贫困的家庭,而且成为了这样一个家庭里的一员。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吃过晚饭后妹妹点亮了煤油灯,坐在火堂边一边跟哥哥聊天一边开始刷羊毛,随着那一声声喳喳声响过,雪白的羊毛像一朵朵雪莲开在了她的手上,我那时真希望我们的日子能像她手中的羊毛一样一会儿就翻出雪白的莲花。火塘里的火苗明明灭灭地闪耀着,映照着一家人明明灭灭的面孔。婆婆因病去世已经好几年了,五十多岁的公爹带着妹妹与两个年幼的弟弟艰难度日。要不是真切地走进了这个家,我不会相信这世界会有这样的家,我也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家里会过怎样一个对我来说黑暗无比的年。
而现在谁也看不到二十多年前比比皆是的板房。一幢幢石木结构的藏式碉楼沉稳而骄傲地立在那条仍然清澈见底的小溪边,铁窗花后面的镶着的一扇扇兰玻窗户像一双双明亮又智慧的猎狗的眼睛。房前屋后是红柳与桦树,硬化的小院,硬化的村道,一路明黄的木质栅栏与栅栏外小羊们欢快的叫声,让我不相信我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小村庄,而是到了某些富人的别墅区。
家里那方小院比大前年我们回家时又增加了一些,自来水还是接在院子里,一股没有干的水渍从院子中央流向边缘。妹妹与侄子都出来接我们,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表侄儿,大家三下五除二地把车上的东西搬回家。
家里的房子与村里的房子差不多,早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板房而是一幢三层木石结构的藏式楼房。一楼是客厅厨房和公爹的起居室,二楼是妹妹妹夫和弟弟们的起居室。我们回来了自然也住在二楼,三楼有一间小小的经房,其余的空间堆放着一些平日不常用又必需的物品。
厨房中央是一个大铁火炉,炉火上座着一口平底的茶锅,茶锅里马茶的清香飘满了整个温暖的厨房。
当我们落坐在茶几边时,妹妹为我们倒上茶,端来她做好的油饼与牛肉饨萝卜。我一边喝茶一边吃着妹妹端上的美味一边再一次环顾我们的厨房。
厨房也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厨房,甚至也不是大前年我回来时看到的厨房。厨房四面都装好了壁柜,柜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餐具与粮食与佐料,听妹妹说家里现在仅仅是龙碗可能都有七八十个,还有盘子茶杯等等。正对着厨房那一壁墙设计了一个神龛,神龛里供俸着许多活佛们的照片,下边摆放着锃亮的酥油灯与盛水的铜杯,神龛的下面的壁柜里放着公爹的小转经筒与佛珠。神龛的左边放着机柜,机柜上放着一台小电视与电视接受器,每天吃过晚饭家里人都会坐在火炉旁一边看电视一边摆些闲龙门阵,享受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光。斜对神龛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置放大铜锅的钢架,除了那口大铜锅以外还放着高压锅。大钢架上面的墙上挂着十几个大小不同的铜瓢与一些现代炊具,这些铜飘与炊具其实并不担负炊事作用而更多的只是装饰。藏族对铜锅与铜瓢的钟情有时让人不能理解,但钟爱这些铜器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随着生活的改善,拥有这些铜器的欲望就不可竭至地增长起来。自从家里有了这些铜器我总能在某个时候看见妹妹一边细心地擦拭挂在墙边的铜瓢一边不由自主地微笑,妹妹黑亮的眼睛像春天里刚刚开放的花朵盛满了幸福,我知道那是一种对生活的满足与感恩。
二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照到床上时我听到猪儿嗷嗷的叫声从院子里传来,再远处又有邻家的犬吠与更远处乌鸦充满自信与骄傲的歌声和黄鹂温柔与婉转的鸣叫,这些自然的声音亲切而又美好,我们的小乡村然斯则也是在这些自然的声音中醒来的。
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然斯则村时自己带了两床棉絮一床被子一对枕头与一条朱红色的印花床单。那年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火塘边聊了一会天后不久就睡了,弟弟妹妹与公爹在火塘边铺地铺睡,他们垫的是羊毛或牛毛粘子盖的是白天穿的和衫与羊皮袄。我与老公睡在厨房隔壁的那间板房里,板房的一面墙边堆放着用牛毛线织成的口袋与平常席地而坐的羊毛毡坐垫,口袋里装着粮食及各种杂物。墙角边上还堆放着夏牧场要用的牛毛帐蓬。房间的另外一面墙边放着一个大柜子,一家人的衣物就都放在里面。
我把带回去的棉被铺在那张破旧而窄小的床上,略略显示出一点温暖的味道来。那张床是家里人因为我们要回去过年,想到一个汉族媳妇睡不惯地辅而特别到森工局工人那里买回来的。妹妹知道我带回的一床棉被一定不能抵挡高山的风寒就给我们加了一件皮面发黑并散发着汗臭与烟火味的老羊皮袍,因为有了那件羊皮袄,整个春节我并没觉得寒冷。但那股异味却根植在我心里久久不去,现在想起也有些后怕。
那时家里没有火炉,我不习惯在火塘与三脚搭配的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度日,外面一吹大风家里散不出去的烟熏得我直冒眼泪,我不得不一趟趟地跑出去透气擦眼泪。但那已经成为我的家,我是家里的一分子,不论怎样我必需去面对并且忍受。妹妹与公爹曾因为不能给我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条件有些内疚,但我也从未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低落与放弃。那年春节我们还是在愉快中渡过了,我们一家人并没有被生活的困难压倒,我们仍然怀着美好的心情向往着春天与未来。
我掀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踏花被,被子柔软而轻暖,被套是浅粉底子兰色紫色小碎花纯棉被套,有一种来自江南的娇媚与温和,再也不似当年羊皮袄那般笨重与异样。我知道在妹妹房间里的那个大衣橱里还堆放着不止五床的这样的被子,被套也是各色各样色彩纷呈。家里的人现在都不睡地铺了,公爹床上的踏花被还是上海水星的。对于名牌的认识是人们拥有了以后产生的,当人们有能力拥有好东西时不会有人拒绝。
下楼洗漱,太阳能热水供水系统十分方便,开关一拎不一会儿热水就哗哗地流下来,我在雪白的陶瓷洗脸池里放满了热水,把手伸进温和的热水中来回荡漾,温软的水波呵护着我的手,我在这样的呵护中享受着生活带来的美妙。
妹夫说现在村里每户人家都有了热水器有了浴室。那是去年国家牧民新居行动计划的项目工程,与村里那个卫生室党员活动室篮球场乒乓球桌村道硬化一起投资过百万。妹夫的言语里透着对政府真挚地感谢。是啊,时代进步了,国家把老百姓的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解决在实际中,和谐也就此产生。
厨房里大铁火炉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公爹早就吃过早餐去村里那座莲花生净土寺转经去了。妹夫与弟弟在院子里摘着芹菜与蒜苗,阳光照在青翠的菜上也照在妹夫与弟弟平静的脸上,我从那种平静中看到了一种叫做幸福的成份,让人心生感动。
回到厨房妹妹端上打好的酥油茶,我与女儿坐在茶几边,温暖的炉火再也不会让我烟熏火燎跑出去透气擦泪。我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这家乡的巨变,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只要自强不息,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弟弟走过来说,明天弄些什么菜?明天是大年三十,按传统习惯我们得把村里姑姑一家人请到家里团年,年饭要从中午十一点左右开始一直到晚上看完春晚。弟弟说,他们都会弄十五个以上的菜。我想了想说,你先拿一支笔来记一记,肚条、腊猪头、香肠、花生米、腊排骨、干煸鸭子、干煸鸡、青椒皮蛋、凉拌三丝、红烧牛肉、蹄花萝卜、宫保肉丁、油酥虾片、甜椒肉丝、芹菜肉丝、大刀回锅、木耳肉片、麻婆豆腐,我们一数已经十八个菜了,于是我与弟弟又删了两、三个。
三
村道的尽头是表妹诺罗的家,今天她们家清客。客人与我们明天要请的一样,是我们一家与姑妈一家。婆婆在二十几年前因病去世了,公爹也因年事已老放下了所有的家务,妹妹当家。小弟弟大学毕业后开始没有找到工作,在一个中等师范学校做英语代课老师,没两年考上了我们县沙尔宗乡学校,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大弟弟远在异国比利时。公爹不知道在汉族的文学长河中有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诗,但逢年过节的时候最想念大弟弟的可能是公爹了。公爹没有再管家务事后专事转经,夏天时节也不到夏牧场,而是一边转经一边在村子里开的那一小片小菜地里种一点莲花白。因为是高山村寨气候寒冷就算是公爹再怎么用心莲花白也不会长得太大,一年种的莲花白只够一家人吃。
姑妈这一辈子生育了九个儿女,最小的是诺罗。诺罗与八尔丹是十多年前经人介绍结的婚。八尔丹来自白湾乡年克村,个子不高,五官十分平常,才到村子里时不爱说话,爱坐在火炉的烟囱后面,我们都不太了解不知道他的为人与性格。结婚后他们什么也没有,暂时住在姑妈家,姑妈家的当家人是龙珍表弟,所以他们只能暂住在姑妈家。不管诺罗的哥哥龙珍与阿妈怎样关爱她,大家都知道住在姑妈家里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曾深深地为她忧虑过。令人欣喜的是我们每隔一两年回家过年,都会看到诺罗家的变化,先是起了房子,后是装修,到今年诺罗的大女儿已经在县城里上初中,写得一手好字也能写出一篇篇好文章,小女儿跟着姐姐也在县城里上小学。八尔丹说两个孩子由他的母亲照看着,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刚回来那天女儿与两个小女孩一下子就混熟了,三个小女孩就着墙边的石子小砂办起了开餐厅的客,女儿是厨师索央金是跑堂的木拉斯洁是客官,我站在远处看了她们一会儿,她们根本不知道已经灰头土脸而还十分投入地办着她们的客,一个个普通话说得满不错。
公路通了以后八尔丹买了一辆二手哈飞,办起了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的东西无非就是烟酒饮料豆瓣盐巴味精之类一些日常生活品,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舒坦。
走到诺罗家,八尔丹正在院子里炒菜,小孩子们也在院子里踢键子,炒菜声伴着孩子们欢乐地笑声与失语的惊呼声一浪一浪地在院子里回荡。过年,永远都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
来到诺罗家的客厅,客厅已经装修得十分漂亮了,四面墙都装着橱柜,每一扇橱柜门上都画着精美的图画,有梅花有莲花有牡丹也有吉祥八宝图还有机灵的猴子与可爱的熊猫,当然更有村里人日日夜夜饲养的牦牛与绵羊,门框一律用明黄勾勒边线,蓝色、绿色、红色为主色调,客厅顶上吊一个大大方方的水晶灯,这个水晶灯少说也要千把块钱吧。八尔丹说这间屋子平时做着小卖部,在然斯则村这个小小的高山村落里已经有了三家小卖部,他们开的这家主要还是靠亲戚朋友照顾。
客厅的橱柜与客厅一角不能拆去的货架上摆着方便面与各种饮料商品,看见货架上的瓶装的郫县豆瓣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到这个村里时由于家里除油盐没有什么佐料,就约了老公去那时还没有撤走的森工局二工段张老板那里去买豆瓣,豆瓣清稀得能照见人影,因为豆瓣里的一半成分是张老板渗进去的水。
大概十一点亲戚们都来了,老人一桌,男人一桌,妇女们两桌,孩子们一桌,一共坐了五桌。我数了数一共有十六个菜,有鸡有肉,荤素搭配,这与十多年前寄住在姑妈家的诺罗有了多大的区别啊!当八尔丹端上最后一个青椒肉丝时还调侃着说,盘子没有了菜倒是还有。我们大家都笑了,我们都知道那是他幸福的调侃。当然我也听到过别人说八尔丹爱吹牛,是一根小草在他嘴里可能会变成一棵大树,一块石头在他嘴里可以变成一块和氏璧。曾经有一个人说过村子里除了两个现在年事已高的女人以外,八尔丹可以排在第三。尽管如此,以我对八尔丹的观察,我倒觉得八尔丹是一个有很节制而且聪明勤劳的人。公爹是一个比较智慧的老人,他曾多次说过不管别人怎样看待八尔丹,八尔丹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这个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优胜劣汰。
四
过年,年三十当然是最重要的。然而在然斯则村过年却不一定,今天在我家吃饭今天就是我的新年,明天在你家吃饭就是你家的新年,后天在他家吃饭就是他家的新年。按传统的规距年三十这天在我家,于是今天是我们家的新年。这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洗漱过后我去了厨房,厨房里炉火已经烧得很旺,炉子前面烧着马茶后面煮着腊肉与香肠,客厅里的电炉上煮着牛肚子与牛肉,茶香与肉香弥漫在整座房子的里里外外。除了妹夫弟弟还有几个表侄儿也来了。他们有的切菜有的切肉有的在剥着葱蒜有的在捣花椒,妹妹在打酥油茶,节日的美好与过节的快乐就是在这些繁忙景象中派生出来的。弟弟与妹夫昨天说过姑妈与表哥表姐表妹还有侄儿男女们大概上午十一点就要来,这与我从小就习惯的年夜饭稍有区别。
我看了看他们的刀法还真不错,再也不似以前然斯则村里人只知道土豆与莲花白,看着茄子与黄瓜都不知是棵什么葱更不知该怎样下刀。现在的年轻人早就学会了家常川菜的做法。有些菜还做得十分地道,随着他们的成长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只能靠边站。
上午十一点过亲戚们陆陆续续来了,表侄儿班玛泽朗与弟弟在院子里那口炉灶前开始炒菜。要回来的前一天,我路过一个卖年货的小摊位,看见鸡腿很新鲜就带回来一些,想着做一个干煸鸡,这个菜对于他们来说也许还有点陌生,但当我看到他们把鸡腿宰在小丁用开水涝过后滤起来用花椒与红辣椒在炒锅里煸时我知道我的操心是多余的,他们已经成长了,是做菜的老手。
家里也摆了五桌,每桌十六个菜,不用过多地语言大家都十分明白自己该坐在哪一桌,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吃过午饭老人们又去了村里那座小庙,去完成他们每日都不会拉下的功课。很多年以前老公曾对我说过几乎所有老人们每天祈祷的内容都一样,为了世界的和平幸福与平安。开始我不太相信,哪有这么大公无私的?后来读到一则关于佛的故事便改变了我的观念。
传说阿底峡尊者弟子仲敦巴尊者想知道他的大弟子在远方做什么,有人告诉他正在宣扬佛法,令很多人剃度出家,成千上百的人跟随着他学佛。尊者并没有如大家所期待地那样对大弟子大加赞赏。尊者又问起他的另一个弟子朴穷瓦在做什么,有人告诉他正在四处募捐以兴修寺庙与僧房,结果尊者还是没有如大家所期待地那样对朴穷瓦大加赞赏,只是说,不错。当尊者得知那个叫康巴龙巴的弟子在一个山沟旁,没做什么事,每天只是低着头,莫名其妙地掩面而哭时,立即脱下自己的帽子,双手合十哭泣着说,他才是真正的学佛者,真正在修法,也是真正在利益众生。这一则佛的故事让我认识到佛教所教化皆是利益众生。于是我相信村里的老人们所有的祈祷都是利益众生的,只有利益众生的祈祷才会让老人们如此用功。
年轻人就不同了,吃过午饭十几个表兄妹们就围坐在一起一边喝着啤酒饮料一边闲散地聊天,几个女孩子不时还会发出清脆的笑声,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山雀。不过尔甲表哥的大女儿吃过饭就走了,她跟老人们一起去了村里的那座小庙,她虔诚地信奉着佛教,她总是跟老人们在一起转经做一些佛事活动。到现在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从来也不愿跟着她的小姐妹们去藏餐同村里的年轻人们一起玩,偶尔能从她嘴里听到今生要做一个比丘尼的愿望。
我动员了几个表兄弟围在一起斗地主,想带点小彩头,但整个村子都戒了赌。我只好同我一般大小的女人们坐在炉火边一边吃着瓜子花生一边看电视。因为文化与语言的认同,村里人最钟爱的电视台是青海电视台,现在有了四川康巴卫视也让村里人十分惊喜地发现四川康巴卫视离他们的生活更近,加上今年我们这个家族里的一个帅小伙要出现在康巴卫视,康巴卫视与我们就更亲近了。小孩子们也有他们自己的节目,吃过饭不久门口响起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就是他们放响的。去年夏天九十一岁高龄的姑父去世了,加上村里一位年青人也因病去世,所以家里今天没有买烟花鞭炮,失去亲人与朋友的痛还在心里的时候谁还会兴高采烈地去放烟花爆竹?小孩子们手里仅有的几串几十响的鞭炮不过让孩子们尽尽兴而已。
晚饭没有什么特别的,中午的凉菜加点份量,热菜热一下就可以了,亲戚们依次按照原来的位置坐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人都比较含蓄内敛,就算过年在一起也并不会说过多的特别的话,祝福都装在心里。那几个喝酒的表兄弟喝了酒也没什么多余的话,猎物是狗辇出来的话是酒辇出来的在我们这个家族并不太适用,好像在这个村里也不太适用,在我的印象中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十分的含蓄。
吃过晚饭不久大家就散了,家里也一下子清静下来。我们围坐在炉火旁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央视的春晚。春晚在热热闹闹与掀天的锣鼓声中拉开了帷幕,弟弟与妹夫的手机不断有短信发来,我用的是电信的卡所以到了然斯则就算报停了。看着他们正享受着现代科技带给他们生活的变化,心里着实感慨万千,是的,家乡啊,你变了,彻底地变了!
十点过后公爹与妹妹妹夫睡了,不论节目怎样,我、老公、女儿和弟弟还是坚守着春晚,因为看不看春晚都会有遗憾,或许唯一期待的就是那新年的钟声。
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我们送走了龙年迎来了蛇年,我真心地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新年新气象,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新年钟声刚刚响过弟弟的手机响了,这新年的第一个电话不会是弟弟从比利时打来的吧?但我却在心里故意想了一下这个电话不过是他的同学从甘孜打来的。接了电话的弟弟拿着电话去了公爹睡觉的屋里,很显然是远在比利时的弟弟打来的。电话从公爹那里传到老公那里又传到我手里。我不知二弟住在比利时的哪座城市,他曾在电话是告诉我他住在一座海滨小城,一切都很好,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住所与稳定的收入。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过去,电话那边响起了一声稳重甚至有些沉闷“HELLO”,当他知道是我打的就对我说不要主动打电话给他,他会给我们打的,原因很简单,越洋电话费很贵。从他那一声沉闷的喂中我知道他早已不是那个让我操心的兄弟了。在电话里他告诉我说他那里是下午五点,他与朋友在一起收看央视春晚,朋友的表弟就是索南扎西,一会儿要演唱《姑娘我爱你》。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他虽然远离故土,却仍然与我们一起在看央视的春晚,他的心仍然与家人的心在一起。
五
大年初一的清晨,一阵浓重的经声从窗户外传来,这是从和尚家阿登家里传出的经声,全村的人们都是在这经声中开始他们新的一年、新的一天的生活。
天气很晴,淡蓝的天空中太阳静静地挂在然斯则村的上空,阳光斜过门前的大山照在了家门口,小狗娜嘎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散着步,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冒了出来,乌鸦与小山雀的叫声在阿登家传出的经声中穿梭。偶尔小羊们咩咩地叫声响过阿登家的经声。
今天的村民们既不会包饺子与也不会吃汤圆,我们家也一样。这天早上妹妹会早起,打一锅酥油茶再打一锅猪油茶,茶里放着核桃奶渣,谁爱喝什么就喝什么,往往是两种茶都难以取舍最后两种茶都会喝上几碗。
这天早上除了妹妹会忙碌一阵子以外公爹也会忙碌一阵,公爹就会把酥油与粘粑分成八份,每个人一份,整整齐齐地放在碗柜的台子上,新鲜的糌粑与新鲜的酥油像一朵朵春天的花灿然开放。这时就算你的肚子再饱也想再吃上一碗。按照传统不论我们离开家多远也不管我们是多么地不在乎这一份酥油与糌粑我们都要把这份酥油与糌粑带回去。这预示着这一年我们不会缺少酥油糌粑,不会为吃穿发愁。
随着生活的改变过年的习俗也有所改变,以前大年三十都要守岁,到了初一凌晨零分时家家户户都要到小溪边去背水提水,村民们叫这为抢金水,那时我们也曾在年三十十二点一过就去抢金,现在有了自来水,也不再去抢金水了。
不过初一这一天然斯则村里的人不去串门也不请客的习俗没变。要去庙子的喝过早茶就去了,不去庙子的人们会把炉火烧得旺旺地,大家围着炉火,一边闲聊着天一边看电视,我到现在仍然不太听得懂他们的话,从妹妹与家人的表情与妹妹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知道现在的生活真的很美好。
从初二开始亲戚们又开始请客,每家一天,吃的内容与玩的内容大都一样,因为是亲戚,这些亲戚们家里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我们总是十分清楚,每到一家我总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过去发生过的事,更能从他们脸上看到未来生活的希望。
大表哥泽南尔甲的两个女儿都长大了,大女儿生得十分标致,皮肤白净,性格温和,从不大笑,有了她想笑的事也只是浅浅一笑,热衷于佛事活动,我不敢预测她的未来。小女儿小时得过一场结膜炎,她红红的流着泪的眼睛似乎还没从我眼前消失,现在已经做了这个小小村庄里的藏餐老板。二表哥安真的大女儿八年前怀孕的时候得了肾病综合症,去了省人民医院治疗,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去年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安真的小女儿年底的时候有了男朋友,不过一、两年就该结婚了,她那健康活泼的样子不需我们为她多操任何心。三表姐的儿子莫莫洛在四五年前因患脑胶质细胞瘤而去成都做过一次手术,现在头痛病再没有犯过。
二十二岁的泽郎达尔基成了四组的小组长,国家每月会给200元的补助,我们都笑着对他说,电话费基本解决了。他们俩都结婚并生了孩子。妹妹的儿子,我们的侄儿泽郎多吉是9+3学生,学汽车应用与维修,我们希望他毕业后能再到某个大厂里当几年学徒,或许有一年能开一个汽修厂挣大钱。益准要当家,那个曾经怀抱着猪草给我背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小姑娘,现在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知哪个小伙子会成为我们未来的侄女婿。诺罗的两女儿与龙珍的两个儿子都是学龄儿童都在受着教育。唉,看看吧,侄儿男女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再没有一个可让人操心的。
初五的然斯则村下了一场大雪,雪铺满了村庄,铺满了原野,寂静与美好中我看见,雪落在树枝上开出了一树树雪白的梨花,报知着又一个春天来到了然斯则村。
我们几乎每隔一两年就回去过年,这二十年多来在然斯则村少说也过了十四、五个年,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触动着我的神经,也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样让我有表达的欲望。年过完了,春天来了,阳光会更明媚地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