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活在历史”意识
2013-04-29高希中
高希中
在《晋书·桓温传》有这样一段记载桓温曰:
然以雄武专朝,窥觎非望,或卧对亲僚曰:“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众莫敢对。既而抚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在《晋书·孙盛传》有这样一段记载与前述桓温心境形成鲜明的对照:
盛笃学不倦,自少之老,手不释卷。著《魏氏春秋》、《晋阳秋》,并造诗赋论难复数十篇。晋阳秋词直而理正,咸称良史焉。桓温见之,怒谓盛子曰:“枋头诚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说!若此史遂行,自是关君门户事。”[1]
在文天祥《指南录》里有一首家喻户晓的七律《过零丁洋》,诗曰: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1998年11月20日的《南方周末》对刘少奇有这样一段记载:1962年的一天,中南海游泳池畔,毛泽东质问刘少奇为什么不顶住邓子恢、陈云等人的“右倾”举动,刘少奇 “有些动感情”地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2]
上述资料中的主人公都是上了史书的人。从这三则历史记载看,他们也都知道自己要进入史书,并面临后世的考评,并且也希望自己能够“流芳”,以较好的姿态生活在历史上,而不是真如桓温所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其实,上得了中国史书的远不止三人,众多精英人物,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这种心境。就小人物而言,可能进入不了正史,也有着类似的心境,并且表现在了不同的历史之中。那么,中国人这种心境的缘由是什么呢?本文浅陋认为可能有如下几点。
一、进入历史与后世考评
对人而言,有一个铁律,即每个人都有生命终结的时候。对中国人而言,在离开现世后,因每个人的作为不同,又以不同的方式进入历史并活在历史之中。比如政治人物周公、武王、秦始皇、汉武帝、曹操、武则天、毛泽东等;思想文化人物老子、孔子、韩非子、胡适、顾颉刚、陈寅恪等。这一大批历史人物仍以非生命的形式生活在他们的历史而我们的生活之中,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思想、观念或生活。他们生活于历史的形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史”的形式,一是血脉传承的形式。对主流社会的精英人物而言,主要体现于正史、国史和学术史之中;对民间社会的普通民众而言,则较多地体现在血脉传承及地方志、野史、家谱、家史、墓志、说唱、口耳相传史或子子孙孙的口碑之上。因种种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进入历史中的许多普通人物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不被后人记起;但是对于那些重要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后世子孙则永远铭记,特别是主流社会的精英人物更是如此,比如上述人物。
进一步而言,凡是进入历史的人物,都要面临后世的考评,并且这种考评不是在一人一世身上所能完成,而是面临其后诸多时代众多子孙的考评。比如,在当时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不能钳制或左右后世人对他的评价;曹操也不可能想到在公元1959年发生了关于他的历史作为与道德品质的大讨论;武则天相对有自知之明,留下“无字碑”任由后人评说,后人也确实没有让她老人家失望。
后世的考评一是事实之评,即后世子孙会把他们所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或人物实事求是地记录下来,以“求真”的精神力求事件或人物的真实;一是对他们所记录的人物或事件做出自己的评价:或功成名就的肯定,或遗臭万年的定音,或善恶褒贬的争论。
国人喜欢记史,喜欢把发生在身边的、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记录下来以遗后人,或让他们知道事实的真相,或作为他们立身处世的龟鉴。即使在当时由于政治高压或恐怖社会环境不能记下身边的历史,以后也会有人记下。例如,岳飞被秦桧、赵构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残酷致死后,秦桧奸党凶焰炽烈,多方肆虐,以致没有人敢在岳飞惨遭横祸之后,立即把他的生平事迹和言论风采全面系统地记载下来,写成行状或墓志铭之类。相隔六七十年后,其孙岳柯才为他编写了一部《行实编年》。其后作者继起,关于岳飞的书籍多了起来。[3]
特别就史家而言,他们很愿意记述,也很善于记述历史,评述历史。他们以记史为天职,以天下为己任,仗义执言,褒贬他人善恶。中国人记史的传统,既有官方集修,又有私家著述。官修与私撰两者相辅相成,互为补充,也互为竞争,竞争在历史中的长久性和历史中的话语权。
更进一步而言,后人的这种考评本身也受到考评。后人对前人的考评并非一劳永逸地存在于历史之中,而是这种考评本身受到后人的不断挑战。若是某一考评失真或有失公允,就同样面临后人的考评与纠正,从而替代原来的考评。最终在历史中沉淀下来的那些记述和考评是经过激烈竞争和苛刻筛选的。因为历史著述是一个开放、竞争的领域,并且这种竞争不在一时一世所能完成。在这个领域中,记史者或史家可陈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同时也承担别人的挑战与驳难。但只有少数人既能陈述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又能应对别人的挑战与驳难,而获得这一领域的话语权。例如,即使司马迁也屡遭后世史家的发难,如《史记三家注》。《史记》受后人尊敬的程度与受后人盘诘的程度成正比。《史记》的持续权威,与受到的持续拷问是同一过程的两个方面。其后面的“注”越注越多,一个主要的内容就是对《史记》所记的更正,或地点,或时间,或无从考。因此,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历史撰述的权利平等,话语开放,但权威却在竞争中生成。
因而,严谨的记史者或史家不经深思熟虑不敢下笔,史著不被百般挑剔不被传世。如果一个著史者胡说八道,就有其他的著史者收拾他;一则驳烂他的著述,二则鞭挞他的人品,并使他的著述也上史,使他和他的著述成为史中丑类,遗臭史籍。例如,刘知几《史通·曲笔》所记曲笔之人与曲笔之事。所以史家或记史者落笔不能不小心,也不敢不小心,不能不战战兢兢。这正如唐德刚所言:历史是一面筛子,“优良的作品,一定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古往今来的佳作、巨著,无一而非是历史的筛子筛出来的。”[4]所以,对历史人物记述与评价的最后定音不知是哪一时代的哪一史家或记史者所为,无从钳制也不能钳制。因而,对历史真实的记述和考评具有历时性和长久性,并彰显着中国特有的一种历史文化。
二、现世与历史之间的平衡
正是由于上述中国人好记史、修史、评史,以及客观历史过程所呈现出的这种特点,使中国人在现世和历史之间有了一种平衡,即现世权威与历史地位、现世利益与历史声誉、现实境遇与历史境遇、政治正确与历史正确之间的平衡。或者说中国记述的历史具有平衡现实与历史的功能。现实和历史的这种平衡,使人们特别是精英人物不但要角逐现世的权威、声誉、成功,还要角逐历史中的权威、声誉、成功。这也呈现出史家通过写史而参与历史创造的巨大影响。
(一)现世成功不等于历史成功。
在众多的历史人物当中,很多人一辈子事业失败,而我们却纪念他们。譬如岳飞,虽然事业失败,但声名流芳。又如苏轼、辛弃疾的成功“不在于功名利禄的成功,而是人格上的成功”。他们都不是为自己不幸的遭遇,而是为国家的兴亡、人间的太平、人生的无常而感慨;他们的那些动人的诗句,没有悲叹自己的命运,而是悲叹万民百姓、宇宙众生,这是他们真正成功的原因。[5]因此,现世的成功与历史的成功未必统一,现世成功不等于历史成功;现世权威未必等于历史权威,而且很可能是权威越大,历史地位越低。赢得现世未必赢得历史,失败于现世,未必失败于历史。现世中的成功者未必是历史中的成功者。现世的所谓成功者可能做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甚至制造人间灾难,但是他们在历史中却遭子孙后代的谩骂与唾弃,比如慈禧、秦桧等。同理,现世中的失败者未必是历史中的失败者,而可能是历史中的成功者而享有盛名,比如岳飞、文天祥。岳飞,他只在当时是失败,他在后世却成功。文天祥,“倘使没有一个文天祥,那将是一部中国历史的大失败。……就他的个人论,他是失败了。从整个历史论,他是成功了。”[6]中国历史注重衰世乱世人物、失败的人物、无表现的人物,这中国的史心,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之真精神所在,亦即中国文化传统精义所在。“历史的大命脉正在此等人身上。”[7]虽然钱穆先生的结论可能值得商榷,但起码道出了中国文化的一种现象和精神,类似历史人物的实例在历史上不胜枚举。
(二)政治正确不等于历史正确。
在中国历史上,政治的正确不同于历史的正确。政治正确是一种社会现象,并且有时也确有现实考虑的必要。历史正确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史家、记史者或民众所坚持的真理。他们不会为了迁就政治正确,而抹杀历史抹杀真实,从而使史实失真或使真理埋没,也不会以政治正确代替历史正确。对同一事件,在政治层面和历史层面有不同的理解与阐释。例如对张邦昌降金一事,政治和历史的对待决然不同。在政治上,“王即皇帝位,相李纲,徙邦昌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封同安郡王”。同时,高宗降御批曰:“邦昌僣逆,理合诛夷,原其初心,出于迫胁,可特与免贷,责授昭化军节度副使、潭州安置。”但历史却把张邦昌列入“叛臣传”的第一名。[8]在政治上可以原谅张邦昌,可是历史不原谅张邦昌。明清之际的洪承畴也是如此。早在崇祯初年,洪承畴已经官至延绥巡抚、陕西三边总督加太子太保,为扑灭明末农民起义立了大功,成为崇祯的心腹。在1640年,洪承畴又总督蓟辽军务。在松锦大战中被俘。皇太极对洪承畴有礼有加,洪承畴最终降清。之后,洪承畴随多尔衮入关,入内阁总理军务,成为清统一全国的主要智囊。他在消灭南明唐王、鲁王、桂王政权及镇压大顺、大西农民军余部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死后赠少师,谥文襄,赐葬京师,立御碑。可是历史却将洪承畴永久长存于《清史列传·贰臣传甲》之中。[9]可能后世的史家对洪承畴有不同的评价,但这种评价与《清史列传》对他的“贰臣”评价互为竞争,到底哪一种评价最后成为历史的定音,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清史列传》这部著作不遗失的话,那么洪承畴将永久作为“贰臣”长居其间。
(三)现世境遇不等于历史境遇。
人们在现世的生活中,往往有一种“德”与“福”想背离的问题。比如伯夷、叔齐“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又如那些“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者却“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而那些“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不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对这种“德”与“福”想背离的情况,司马迁在两千多年前就接连发问:“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是“遵何德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10]历史人物在现世境遇不论是富贵显赫还是历经磨难,不论是飞扬跋扈还是冤死腰斩,都不等于他们在历史中的境遇,或许这两种境遇恰恰相反。
1981年1月27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历史的审判》一文,就在这个问题上给我提供了现代史的例证注释。其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张志新被割断喉管送上刑场,已为人所共知。遇罗克的遭遇宛如“一个冬天的童话”,也已家喻户晓。然而,如果翻一翻那地下室里堆积如山的档案,听一听人民群众饱含泪水的诉说,人们还会了解到更多至今仍隐姓埋名的人们可歌可泣的事迹。
在我们熟悉的朋友中就有这样一位同志。这是一个勇敢纯真的南国女性,名叫林昭。由于她不愿意向风靡一时的现代迷信活动屈服,被关进了上海的监牢。但是,她坚持用记日记、写血书等种种形式,表达自己对真理的坚强信念,心甘情愿地戴着“顽固不化”的枷锁,过早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就义的详细经过至今无从查考,我们只知道这样一个消息:1968年5月1日清晨,幾个“有关方面”的代表找到了她年迈的母亲,宣告林昭已于4月29日被枪决。由于“反革命分子”耗费了一发子弹,她的家属必须交纳五分钱的子弹费。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闻!……这不能不说是又一个“史无前例”的创造发明![11]
上文中所提的张志新、遇罗克、林昭等死难之士已有许多有文章或专著进行记述,同时也有专门的纪念网站予以怀念。[12]他们的现世遭遇与历史声誉截然不同,他们注定被历史铭记并享有盛名。这是历史对他们所遭受磨难的补偿。这昭示出历史人物的现世境遇与历史境遇的巨大差别:历史让那些生前有福而无德的人死后留下骂名,予以追罚,即所谓“遗臭万年”;让那些生前有德而无福的人死后享有盛名,予以补偿,即所谓“流芳百世”。
因此,历史使得那些在现世中绝望的人们怀有最后的希望,也成为他们的寄托。即希望历史能做出公正评价,还他们以清白。历史成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读书人在其一生,特别是人生紧要关头所倚重的精神支柱。这种具有终极意义的信念,即能超越人的生死大限的信念,为中国一些精英之士所坚守。张志新曾在狱中说:“行凶者、帮凶者,你们可以逃之夭夭么?不!……你们将受到历史的严惩!这笔账是要算的。”[13]遇罗克在其人生紧要关头也谈到了历史:“从《出生论》一发表,我就抱定了献身的宗旨。我想历史是会把我的这一段活动当作注脚的,它是会估价我的功过的。”[14] 1968年4月29日,林昭在接到自己的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书后,留下了最后一份血写的遗书:“历史将宣告我无罪。”[15]在此之前,林昭还曾说:“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16]历史无疑是张志新、遇罗克、林昭等殉难之士最后的希望,也是他们惟一的希望。可以说,就是这个希望支撑着他们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走过了常人无法走过的路。这里的“历史”之意,不仅指客观的历史,也指记史者或史家所记述的历史。
三、不朽理念的“同世”性、主观性与后世承担性
超越个体生命一直是人类不懈的精神追求。“人不满足于现实世界而追求超越现实世界,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并无二致。”[17]至于如何阐释这种理念,不同的文明采取不同的方式:基督教文明采取宣讲《圣经》的方式,伊斯兰教文明采取宣讲《古兰经》的方式,中国文明则主要采取刻诸青史的方式。对中国人而言, 他们将目光超越了现世而投向历史,以求得超越肉体生命的不朽:或永生于历史,或长存于血脉传承。血脉传承既被精英文化所肯定,也为大众文化所接受,而他们人生最高价值在于青史留名。借助历史,人们可以超越时空的界限,不但生活在现在,还能生活在未来。刘知几对这种人生态度作了惟妙惟肖的分析:“何者而谓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18]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道出了人们的共同忧虑。中国人的“活在历史”或“青史留名”的不朽方式也就是古人所说的“三不朽”,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19]
中国人的不朽首在“立德”,这不仅是由于“立德”在“三不朽”之中排名第一,代表了中华文明的一种传统和期待,而且更是因为“立德”最难,它不仅要求人们有严格的自律,而且要承受现世更多的不快与磨难,甚至宝贵生命的付出。“立功立言如画龙点睛,还须归宿到立德。”[20]“三不朽”多具精神品格,凸显个人的责任意识、奋斗精神、修养水准,突出个人在历史中的作为,这可通过文字记载下来成为典籍,也可通过口述故事传承下去而成“口碑”。相比而言,西方人的不朽,在其死后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而中国人的不朽,则在他死后依然留在同一个世界里,即他的生平思想留在他家属子孙或后代人的心里而得不朽。[21]
由于中国人这种“不朽”理念的“同世”性和主观承担性,使人们特别是精英人物在主观上不得不注意自己现世的所作所为,并在主观上牢牢树立一种“活在历史”或“不朽”于历史的理念。一般来说,一个人在物质生活、学术权威、政治权力达到一定程度或近乎极致时,其精神追求就会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很在乎“青史留名”的东西。而进入历史并被后人时时铭记的东西必定是强烈震撼人心的东西,一类是属于大善的东西,非常真、善、美;一類是大恶的东西,极其假、恶、丑。人特别是精英人物如学术权威、达官贵人、政治专家、文化名人,等等,一般是追求前者而避免后者,即立德、立功、立言。
当普通人眺望或物质生活或学术权威或政治权力的地平线时,达官贵人或学术权威已经站在这些东西的制高点上。此时,他们也已站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并须要考虑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活在历史上。因为他们或是天下公器的掌握者,或是社会资源的享有者,或是公共权力的持有者,所以不论他们愿意不愿意,也不论如何地专制暴虐、飞扬跋扈、作威作福,他们都将进入历史,并由后人真实记述与公允评判。他们自己不注意现世的作为不要紧,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后人会替他们注意,比如康生;他们自己不考虑以什么形象生活于历史也不要紧,绵绵数代的后人也会替他们考虑,例如汪精卫。从而,他们或以真、善、美,或以假、恶、丑的面目生活在历史上。
由此可见,中国人这种“不朽”理念或青史所留之“名”往往造成非常现实的后果。同时,这种现实后果进一步体现在与“血脉传承”的关联上,并往往由血缘承担。一个历史人物无论是有善名还是有恶名,都会影响其子孙的生存状况,至少会影响他们的精神状况。[22]比如引以为豪的袁崇焕世界各地的子子孙孙,[23]又如仍为祖宗蒙羞而抬不起头来的秦桧孙孙子子。[24]可以说,中国历史上凡是有品位有教养的思想家、史学家、政治家或其他人物,都很在乎自己身后事,而不愿意在历史中留下骂名,并蒙羞于子孙。
有上述不难看出,历史确实能让人们恰当地规划他们未来的生活。正是由于浸润在这种深厚的历史意识之中,所以有的学者认为“中国人都可以说是‘历史人。在中国文化中,所谓‘人,在很大程度就是‘历史的人”。[25]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生命的意义被他所处的历史和后人记述的历史所定型,生命的价值也由他所处的历史和后人记述的历史所定位。
后人在记述历史的过程中,一方面是力求历史的真实,即“求真”,这不论在古代史学还是近现代史学,不论是中国史学还是西方史学,都众口一词。另一方面是讲求善恶褒贬,维系人伦价值。前者不论于古于今都受肯定,而后者在中国古代史学中异议不大,但在近现代史学中屡遭质疑,一是史学该不该有道德评判的问题,一是具体善恶褒贬的道德价值观念的认同问题。同时,在中国历史与文化中有一种“活在历史”或“青史留名”的不朽理念,人们总希望留下美名而不希望留下骂名,或贻害子孙或遗臭万年。这也是中国传统史学与史书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与文化财富。现在的问题是,中国优秀的历史文化是否毫无价值可言,而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还是根据新的时代特征而有选择的继承其中合理与优良的成分?时境变迁,盲目全部照搬固不可取;历史无法割断,盲目全部排斥也不可行。“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26]在我们这个没有全国性宗教信仰的民族里,能够让人们,特别是精英人物感到有所震慑与敬畏的东西也只有历史了。对中国人而言,“青史留名”是一种心灵的价值、一种美感的价值、一种无与伦比的伟大精神价值。
总之,中华民族有着深厚而源远流长的记史、修史、评史的优良传统。历史,不论是客观的历史还是后人记述的历史,都坚守着“求真”、“公正”和“不朽”的品质与信念。这可以说是坚守着我们中华民族的一种核心价值,坚守着所有伟大文明都拥有的一种普世价值。这就使现世中的人们不得不在现世和历史之间做出一种平衡,也使得中国人特别是有品位的中国人,不仅注意自身现世的所作所为,而且考虑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活在历史之中。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1]《晋书·桓温传》(卷九十八)、《晋书·孙盛传》(卷八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11月,第2576、第2148页。
[2]《刘少奇、毛泽东和四清运动——刘源、何家栋对一段歷史公案的回忆、考证》,《南方周末》1998年11月20日第10版。
[3]邓广铭:《岳飞传·自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3月,第1—5页。
[4]唐德刚:《史学与红学》,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3月,第193页。
[5]参许倬云,《从历史看人物·自序 愿有多高,力有多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第1—4页。
[6]钱穆:《国史新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2月第2版,第272—273页。
[7]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3月第2版,第80—97页。
[8]《宋史·列传第二百三十四 叛臣上》,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11月,第13972—13973页。
[9]参《清史稿·洪承畴》(卷275,列传24),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2月,第9465—9475页;《清史列传·贰臣传·洪承畴》(卷78),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11月,第6442—6453页。
[10]司马迁:《史记·伯夷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2124—2125页。
[11]穆青、郭超人、陆拂为:《历史的审判》,《人民日报》1981年1月27日,第3版。
[12]张志新纪念网站:http://news.163.com/special/00011K86/zhangzhixin060404.html;http://www.fenfenyu.com/Memorial_Static/3651/Article/1.html。
林昭纪念网站:http://linzhao.netor.com/;http://www.yiqin.com/memorial/event.html?m_id=20841。
遇罗克纪念网站:http://www.yiqin.com/memorial/message.html?m_id=23909&page=0。
[13]张书绅:《正气歌》,周明主编《历史在这里沉思——1966—1976年纪实》(第3册),北京:华夏出社,1987年,第237页。
[14]王晨、张天来:《划破夜幕的陨星》,周明主编《历史在这里沉思——1966—1976年纪实》(第3册),北京:华夏出社,1987年,第275页。
[15]彭令范:《我的姐姐林昭》,许觉民编,《追寻林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1月,第58页。
[16]张元勋:《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许觉民编,《追寻林昭》,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1月,第102页。
[17]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1月,第5页。
[18]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史馆建置》(全二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4月,第303页。
[19]《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襄公二十四年》,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9月,第1979页。
[20]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8月,第57—58页。
[21]参钱穆:《灵魂与心》,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第7—8页。
[22]参单少杰:《〈伯夷列传〉中的公正理念和永恒理念》,《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第129—137页。
[23]参阎崇年:《袁崇焕传》,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10月,第207—218页。
[24]自称是秦桧第三十二世孙的秦良称:“我从来不向陌生人提到我是秦氏后人。”(《秦桧后人反对祖先像跪岳母墓》,《北京晚报》2005年6月9日第35版。)
[25]黄俊杰:《中国历史思维的特征》,《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第127—133页。
[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5月,第6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