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哈维尔不适合中国?
2013-04-29韩晗
韩晗
笔者按:2012年夏天,笔者到捷克度假。期间走访了捷克的首都布拉格、工业城市皮尔森、布杰约维采等近十个大小城市,对于捷克经济制度、社会民主化等诸多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调研与考察。并完成了长篇文化随笔《布拉格之夜》,该书将由台湾“酿出版”机构推出。本文的原文(有删改)为该书最后一章,主要论述笔者对于捷克政治制度的看法。
不知道是不是偶然,回到国内,我竟然大病一场,在北京就已经体力难支。
旅行回来生病,这类情况对于我这个时常外出的行者来说,实在难以理解,也较少发生,妻认为我是旅途疲劳,而我却认为,这是一种“消化不良”。
人在短期内吃了过多的食物,当然会难受,只是这种消化不良是肉体上的。而人在短期内遇到了太多的故事,想到了太多的问题,最终连自己的思绪都混乱掉,这种消化不了,是身心上的。
而我从捷克回来这场病,正是精神上的消化不良。
先前十余年,我一直在中华文化圈内“行走”,从东北到西南,从大漠到台湾,这种行走,始终没有脱离“中华”这个文化圈,我所遇到的问题,都颇为熟悉,无论是汉民族聚居地,还是少数民族自治区,基本上都逃不脱唐宋元明清这么一个框架。
而捷克,给我的感觉却大不一样,每日都能遇到新课题,触发我的新思考。
在北京生病的那两天,住在酒店里,反反复复,非常难受。妻照顾我,连累她自己也没好好休息,而我却在构思这部散文的框架。这是我头一次写这么长的散文,以往的随笔类文字,也就三五千字,十几万字的系统性散文,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文体上的挑战,毕竟在华语写作世界里,“长篇散文”这种写法,确实不多见。
要写这样长的文字,势必要思考几个核心问题,我在酒店里休息,仔细梳理了一下该从哪几个问题入手。当然,这一切的核心就是:从文化学的深层次来看,捷克文化与中华文明相比,它的特色究竟在哪里?
在病榻上的两天,正给了我这样思考问题的时间。中国诗学有一个“起承转合”的理论,在我看来,“起承转合”尤其适合人文社科问题的思考。所谓“起”,是从起因的层面提出问题;“承”,就是沿袭起因,分析问题;而“转”,则是以客观、公允的角度,分析问題的利弊;至于“合”,就是总结问题。
因此,我也打算用“起承转合”这样的方法,来思考分析我上面提到的那个问题。
从起因上看,捷克文化是典型的工商业文化,而中华文明是农耕文明,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时代里,捷克占据了发展先机,而中国却一落千丈。
捷克不是一个农业国,它遍布丘陵,既不适于放牧,也不方便种植,因此,它们的粮食也就基本上自给自足,有时候还需要从他国进口。以前与中国都属于社会主义阵营时,捷克就曾从中国进口过粮食,但它向中国出口的,却是一些细小的玻璃工艺品与一些轻工业产品。
从神圣罗马帝国开始,捷克人就不重视农业,他们对于酿酒业、织造业这样的作坊性工商业倒是十分热衷。因此,早在一千年以前,捷克就非常重商,工业革命之后,他们凭借自己的老底子,在医疗、机械与重工业上,都走在世界前列。虽然捷克多次被他国统治,但却没有因为异族统治而荒废其工商业。所以,捷克是一个重商的国家。
而中国,恰缺乏重商的传统,长期的封建统治,强调“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这种压制,直接成为了洋务运动、维新运动等工商业革命的精神桎梏。待到民国初肇进行“实业救国”时,中国已经错失了最好的工商业发展机会。因此,难免在后来几百年发展中,落在他人后面,成为了被动挨打的对象。
工业革命与全球化商业发展当然带来了许多问题,譬如经济学里的“经济人假设”、哲学里的“艺术复制”与“技术中心主义”,政治管理学中的“理工思维”,等等,都被世人所诟病。但平心而论,工商业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只是过渡,这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必须经过的一环,是人类文明爬台阶的一个艰辛过程。
如果把问题条分缕析,我们很容易发现,捷克为什么会在二十世纪出现那么多的人文社科巨匠?而这些恰是同时代中国所缺少的。因此,我们必须思考,如何处理科学技术、工商业与人文社科的相互促进关系?
毫无疑问,如果捷克没有成熟的工商业,它的人文也不会有所进展。正因捷克在工程技术、经济生产上,曾一度在全世界名列前茅,它在欧洲才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因此,捷克会有充裕的社会福利与教育投入,用于服务教育与文化建设。
可以这样说,马萨里克执政捷克的二十年,是捷克历史上发展的黄金二十年,而这又是先前打下的经济、政治底子所决定的。在马萨里克执政后,捷克斯洛伐克从奥匈帝国中独立出来,组建为新的国家。在这二十年前后的时间里,捷克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文社科的英才——卡夫卡、里尔克、斯美塔那、熊彼得,等等,他们其中有些人接受完捷克的初等教育后,从捷克出发,踏上欧洲、美国的土地,成为了二十世纪资本主义现代文化阵营中的先驱性人物。
而中国在辛亥革命之后,却面临一个底子不足,内忧外患的社会环境。许多工业基本商品依赖于进口,高等教育经费严重缺乏。北洋政府组建了一批大学,也都是从之前的新式学堂中改组而来,师资实力跟不上社会发展的基本需要。虽然,在那段时间里,中国也涌现出了康有为、梁启超、陈独秀、胡适这样一批现代思想家,但他们的影响力最多只限于中国与日本,完全无法与熊彼得、卡夫卡这样的世界性人文巨匠相比。
这种差异,是国家的科技与工商业的底子所决定的。在一个工业社会的时代里,一个国家只有把工商业兴起了,才有资格、有能力去搞好意识形态领域的建设,否则只能是空谈。我们真正重视工商业发展,是在上个世纪中后期,而捷克重视工商业发展,却是在十九世纪中后期——尽管那时它还为奥匈帝国所统治,我们需要补的课,已经被捷克落下了一百年。
客观地看,正因有这样的基础,所以捷克能够迅速从苏式共产主义制度中走出,成为奉行现代政治理念、弘扬人类思想价值的重要国家,而中国大陆在经历了“改革开放”之后,虽然政治、经济上有所进步,在现代政治的道路上依然任重而道远。
从捷克的历史我们知晓,它与中国都曾为社会主义阵营里的“盟友”,甚至在中国已然认识到苏共的沙文主义之后,捷共还死忠于苏共的强权模式,甘愿与赫鲁晓夫站在同一条船上,结果爆发了“布拉格之春”。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现代政治的道路上中国具备先知先觉,因为历史造就了人文精神的失落,所以从这个层面上看,中国与捷克依然存在着较大的差距。
从奥匈帝国独立后,捷克人并非人人抱着一颗“从沦陷区归来”的逃亡之心。而相反的是,奥匈帝国为捷克人提供的恰是开放的政治理念,将公民理念与民族精神放大了,并成为捷克人每个人心中的心结,所以马萨里克才会一呼而百应。在马萨里克执政之后,宪法的精神获得了确立,现代政治成为了捷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常态。
因此,苏联在统治捷克时,才会苦于“捷共中央好管理,捷克人民不好对付”。因为苏联这种专政、集权式的威权政治,恰与捷克长期的政治文化相违背,所以捷克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反抗、示威。这正应了索尔仁尼琴的一句话:只有从民主走来的人,才知道民主的重要。
而中国经历了五千年的封建统治,启蒙思想在明末虽有抬头,但很快被强大的理学与满清入关而压制,经历了清代三百余年的专制、强权统治之后,中国一再错失与世界对话的好机会,中国人也沦为了最好管理的“顺民”。辛亥革命之后,所谓宪法、民主,对于大多数习惯于“做惯了奴隶”的中国人来说,既难以理解,也缺乏操作的经验,而其后的抗战、内战与“文化大革命”等各类战争与内乱,使得现代政治根本无法普及。
落后的科学技术与工商业,加上深厚的封建土壤,培养出了中国人远离现代价值、甘愿走向保守的民族根性,这自然导致了中国在现代政治上的其路迢迢。回到大陆之后,我曾经告诉过一位朋友:哈维尔固然伟大,但就算把哈维尔空降到中国来,也不能让中国社会、政治一夜之间地走向完全彻底的文明。我们需要理解、追求的是哈维尔这种为民族独立、国家富强而殚精竭虑的精神。但一个国家政治、文化的现代性的实现,需要长期的时间,这既包括政治、科技与经济的进步,也包括人文精神、公民道德的培养。
当然,我们不必因为历史性问题而产生精神自卑,历史造就的问题,唯有靠时间解决,因此,一代人只能面临他自己所处的历史背景,任何人都不能僭越自己所处的历史时代。
在去捷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照理说,马萨里克已经将自由、民主的思想播洒到了整个捷克,缘何在“二战”之后,捷克政府还心甘情愿,让自己沦为苏联的附庸?
我曾将这个问题与一些热爱捷克的朋友探讨,他们也都觉得奇怪,按道理说,捷克应该和法国、葡萄牙一样,在战后成为“北约”阵营中的一员,而不应该沦为苏联之手,这从政治、历史的双重角度看,都是一种倒退。
到了捷克,我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答案:正因为捷克有着深厚的民主传统。
捷克的面积狭小,工业经济都颇为发达,自然发展的也比较均匀,无论是皮尔森,布拉格,还是摩拉维亚,抑或是通向卡罗维法利的乡村,还是最繁华的瓦茨拉夫广场,每一个捷克公民所受的教育、享受的经济与政治福利,基本上差不多。简而言之,捷克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传统的精英社会。
我们知道,捷克斯洛伐克是唯一经过民主投票而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但苏联却欺骗了大多数捷克公民。1946年,苏联红军接管捷克政府时,曾向所有公民保证,不建立集体制、小企业不会被国有化。甚至就在“布拉格之春”爆发之前的1968年初夏,仍有百分之八十九的捷克民众对苏联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希望可以保留社会主义体制,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愿意“走资本主义道路。”——但实际结果却大相径庭。
尽管如此,但公民的第一要务仍是服从投票的结果。因为所有的捷克人——包括杜布切克,谁也没有想到,苏联还给他们的是谎话与坦克车。
因为就那么数百万人,大都素质很高,既然是投票决定的结果,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想法,纵然有一些人有不同意见,可能他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很难传播出去。
而这种问题,在中国是无法想象的。
中国面积之辽阔,相当于整个欧洲;人数之众多,相当于好几个法国;沙漠、丘陵、湖泊、高原、海滨等各类地域,中国应有尽有;发展不均衡——这当然既包括政治更包括经济、文化,更是差之千里。要问皮尔森与布拉格差距多大?我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嘉峪关和上海的差距,那真是天壤之别。
因此,有些政策在青海、宁夏很好推行,但到了上海、杭州,却遇到了来自于各方面的阻力,虽然大家都是中国公民,但是由于地域、文化、经济的差异与不平衡,导致了在一些问题上认识的差距,所以很多问题,并不能一概而论。我向来没有地域歧视,但我清醒地知道,为什么在中国会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样的说法,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是一种迫于无奈的政治选择,在许多情况下,中央政府一纸文件下来,云南、西藏与上海、南京,不可能都一样进度、一样实施。所以唯有采取“死文件,活方法”的权变,才能解决问题——但这又与现代政治的基本精神相违背。
要想推动中国文化、政治与社会走向现代性,就必须要缩小全国范围内的地域性经济、文化、政治与观念的差异,有些地方欠债太多,需要抓紧补课,有些地方需要放慢发展速度,以免“过热”,而这是一个长期、漫长甚至会反复的过程。所以,我们根本不必为这种“落后”而精神自卑,一代人唯有不负时代的使命,才是为中国的民族复兴效力。譬如像捷克这样的国家,确实有许多要学习的东西,但是,我们必须要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中国不等于捷克,捷克也不等于中国。
去布拉格本是度蜜月,却为这样枯燥的宏观意识形态问题所纠结,这看似是一件颇让人费心思的事情。如上就是我在“蜜月期”所思考的一些线条与内容,确实有些无序与枯燥。
长期以来,我写随笔本身就是对于“无解题”的探索,但是我偏偏又喜欢给问题想出一个答案,所以才有了上面这些自以为是的分析。
中国人对捷克诚然太陌生了,同样,捷克人也对中国也不熟悉。所以有时候我认为,当一些中国学者在谈论这两个国家的问题时,真的是不太了解捷克,或是或多或少地有意忽视了中国的一些问题。我承认,同为社会主义国家,中国人看到捷克今日跻身世界发达国家兼欧盟申根国,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像是曾经一起住弄堂里的街坊,转眼间人家就住进了别墅区,这种感觉好理解。
我们必须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大家当年都跻身社会主义国家,并不意味着大家都是一样的“穷朋友”。这就好比梁山上的一百单八将,有的是“英雄落难”,有的是“慕名而来”,其中既有朝廷命官出身,还有杀人犯、贩夫走卒,大家聚在一起,只是一种“缘分” ——套用一句政治学术语,叫“利益共同体集合”。而这并不代表大家的学问、素养与财富都是一样的。且问,捷克在二战前工业产值世界第四时,当时中国的排名是多少?当熊彼得的理论被写进全世界教科书、卡夫卡的作品被翻译为几十种语言时,此刻中国的经济学家、作家们,又能有多大的影响?
所以,政治模式与社会制度只是一种最肤浅的意识形态,唯有经济作为主体的支撑,人文、科技作为两翼的并进才行,三者缺一不可。如果没有这三者作为一种最基本的支持,那么再先进的政治模式与社会制度只是一种花架子,根本不可能长久。
我蜷躺在北京的酒店里,天马行空,想了这么多问题,确实有些疲倦,加上身体没完全恢复,沉沉睡去了,梦中依稀出现的老教堂、窄街道与镶着花篮的窗户,竟还是布拉格的样子。
我希望我的这本《布拉格之夜》可以让更多的中国大陆人、香港人与台湾人,都可以去捷克看一看,我相信,不同地域的人,在面对同一个国家、同一段历史时,必定会有不同的感触与想法。
在捷克的那几天,也偶遇到来自于台湾、香港的旅行者,彼此交流,大家的感触也都不一样,但是这毕竟是极少数,总体来说,到捷克的华人,实在是太少,但捷克这个国家,又不同于一些其他的欧洲小国,它在华人文化圈尤其是中国大陆的知名度,又太大,一说昆德拉、卡夫卡,没有谁不知道。
这种“太少”与“太大”差距,往往最容易产生误读,而通过文学文本来了解捷克,又会因虚构与个人情感而有所偏差——包括通过我这本小册子,读者诸君也未必真的能够了解一个真正的捷克。
回国之后,我与妻看了一部纪录片,叫《攻占布拉格》。
讲的是千禧年时,一批德国年轻人,为了抗议世界货币基金组织(IMF)与世界银行对人类环境与社会福利的破坏,他们竟箪食壶浆,骑单车跑到布拉格进行抗议,那年这两个国际性金融机构的大会,恰在布拉格召开。
说是抗议,但也有趣。一群年輕人,一路上与警察周旋,与当地政府较劲儿,最终还是跑到布拉格的瓦茨拉夫广场上喊了一通口号,其中有些过激的被当场塞进了警车,事后释放出来也都还好,仿佛大伙儿在齐心协力地完成一项行为艺术。布拉格的居民本身是游行抗议的老手,当地的警察对于抗议者也颇有办法。
妻指着画面,很兴奋地告诉我,这些路和巷子,我们曾经走过。
我说,一个人,一定要趁自己年轻的时候来一次布拉格。
(感谢武汉大学周叶中教授对本文的修改建议)
(作者单位:中国科学院)